疯了、疯了、疯了……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仙神,在柔美的外表之下,内里却早已腐烂出一片骇人的癲狂?
    所以先前他的推论,几乎是完全不管用的。
    现在的女夷,早已无法以常理而论——她根本全然不在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动手恰当与否,或许也压根没想过,之后该如何收场。
    现在的她,只是偏执的注视着眼前的目的而已。
    青涟痛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察觉到这一点呢?
    他怎么也没想到,因为一时的疏忽,自己今日竟然就要这么命丧于此……
    此刻空气里的沉默,就像是一把利刃,一点一点的凌迟着他的心绪……突然,他黯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他下意识的望向不远处空荡荡的帝座。
    「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最后的这一刻,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便对我说吧!若有什么遗愿,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尽可能为你实现的。」没注意到青涟异样的神色,女夷仍像是名慈蔼的长辈,柔声说道。
    她见到低垂着面容的青涟,似乎低声的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呢?」为了想要听清,她又倾身凑近了些。
    胸口之处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剧痛——女夷不可置信的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在那之上,一束金丝自后方穿透而出。
    「金丝…女萝……你是怎么?」须臾,更多的金丝自后方包覆在她的身上,在其素淡的衣色缀上丝丝亮芒。
    「女夷大人,从小到大,有关那些仙界草木的知识,大多都是您教我的,对我而言,您就像是我师长一般的存在。」
    青涟伸出一指,缠绕起一根自女夷后方蔓延而来的金丝,「这也是您教我的吧!『金丝女萝』,种于园中时需特别谨慎,因为一个不注意,它便会吸附在一旁的草木之上……」
    「彼衰其长,至死方休。」
    「啊……青涟,你的确是我所教过的最好学生。」女夷苦笑,丝丝红血,自她的唇边溢出,「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却是这么不听话呢?」
    因为打从心底的敬爱着女夷,所以在其面前,青涟向来是乖巧顺从的。
    ——这是他一生中仅此一次的忤逆。
    如蚁附羶般,大量的金丝女萝爬覆上女夷的身子。散发着耀眼金芒的身躯,就像人间那些虔诚的信徒们,为她打造而成的庄严金身。
    不一会,金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被金丝所缠绕,花瓣如寒冰般晶莹透明的高贵仙花。
    或许,许多事物的终点,都会以某种方式,与它的起点连接。
    ——纵使这么多年的歷练,早已使这位温婉的仙神不復初心,可她最原始的姿态,仍旧是如同当年于天界初绽时,那样高贵而美丽。
    ……
    青涟不经意地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在天庭里见到女夷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随着有事要与天界交办的父亲一道来到天庭。在父亲与那些仙神们交办正事的同时,他便独自一人到天庭各处晃悠着。
    他无意间来到了一座园子——一座生满着各色天界花朵的美丽庭院。
    「哇……」眼前繁丽的景象,可以说是让年幼的青涟大开眼界。半晌,他在繁花盛开的庭院中,见到了此处的主人——神女女夷。
    「你是哪座殿阁的小仙童呢?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见到一路晃悠到这儿的青涟,温柔的神女问道。
    「我是青龙族的青涟,今日是随父亲一起过来的……」神女温柔的态度,有效的消除了年幼青龙的紧张。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请问我可以在这里看看吗?」
    「当然可以。」女夷说。在青涟的记忆之中,她一直是那样温婉柔和的模样。
    而后,在女夷的说明下,青涟得知了她的身份:司掌人间庄稼的神女女夷。
    她说:这处天界庭园,平时都是由她负责打理的。
    青涟到的时候,她正在准备移植一丛样貌像是一团金丝的天界植物。
    「啊……」一个不注意,她被一根金丝扎破了手指。虽然很快就将手抽离了,指腹还是很快就变得苍白无血色。
    「女夷大人,您为什么要亲自做这些呢?这样的琐碎之事,总可以吩咐侍从、或者使用一些方便的术法吧?」见状,青涟有些不解的问道。
    「有时候,这是一种心意的问题。」女夷答:「即便是还没化精的植物,也是有意识的,你待它好,它便会知道。」
    望着青涟,她笑道:「特别是像你这样施展召木之术的木属灵兽,便更要记住了——平常对这些草木们好些,必要时,它们肯定会回报你的。」
    ……
    青涟没有辜负女夷的期望,用心的记下了其这些年来教给自己的一切。
    而此时此刻,女夷正用自己的死,将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教给他。
    ——那些最深不可测的,人心险恶。
    难道女夷这些年来对他慈爱的谆谆教诲,及长久以来对人间农民的尽心守护,全部都是假的吗?
    其实倒也未必。
    青涟:「(只不过你最爱的,终究是那多年前遗忘在魔界的半身罢了!)」
    为此,她可以毫不在意的以自己等一干灵兽的血肉作祭奠,甚或是造成人间万千生灵逝去,亦在所不惜。
    身为施术者的女夷死后,一旁困住太白金星的青藤也解开了。
    比起方才在殿门前所见,他的模样看起来是更加狼狈了。
    见状,青涟连忙走上前去拉了他一把,「星君,那则藏在灵石里的讯息,是您让仙童给我送来的吧?」
    太白金星点点头。
    据他所说:在宴会开始之前,他曾经去查看过那些仙酒,发现其中醉仙木下的量,是大有问题。
    「我前去询问女夷大人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差错,结果却……唉!」
    不光是青涟,神女女夷的背叛,是令谁都始料未及的。
    为了避免计谋曝光,女夷以青藤为笼将太白金星给困了起来。
    今晚在殿堂上所见的那一位,约莫只是女夷以仙果幻化出的一具傀儡。
    在力量受制的情况下,太白金星只能勉力分出一部分灵识,化作一名仙童,前去向青涟传递消息。
    倒不是他吝惜笔墨,只是他仅存的力量,也只够留下那么一个字了。
    「我想,这世间能够化解那醉仙木药性的,恐怕也只有现今青龙族的族长大人了吧!我本想着只有你逃出去也好,至少能藉机向外处传递消息……」
    只可惜,青涟并没能读懂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青涟又想起了一事。
    「星君,方才我被醉仙木药性所困时,曾经听到脑海中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嗓音,在那之后,我身上被封的灵力便突然恢復了……您可知道这是为何?」他问,下意识的望向了空虚的帝座。
    那个陌生的嗓音,是道浑厚威严的男声。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初次听见,青涟却觉得那声音的主人带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不由得的想要亲近。
    「星君,有关这帝君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太白金星露出一副欲言又止,想是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模样。
    「由我来说明吧!」方才听过的那道男声,忽地又自身后传来。
    青涟循声望去,见到浮于帝座之上的一抹微光。
    「……天帝?」青涟以眼神向太白金星询问。
    太白金星点点头。
    「年轻的青龙啊!初次见面,不过很遗憾,现在的我,只能以这副模样和你见面了。」那个据说是天帝的光团说道。
    「……为什么呢?」青涟不解。
    「只能说,也该是时候了吧!」天帝的语气,有种释然般的豁达。
    在机缘巧合之下,世间万物皆有可能產生灵识,进而学会思考、化出实型。
    身为当今世上最为古老的上古先神,天帝便是由一抹独立于神州大陆的灵识所化。
    对仙神们而言,他是统治天界的最高神;对人间的万千生灵而言,他同时也是他们脚底这片令他们得以生存的土地。
    正是因为如此,身为神州大陆上万千生灵的一员,青涟才会没来由的对他感到亲近。
    「……我存在于这世上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啦!我记得这世上第一隻青龙的模样;感觉过第一隻白虎于大地上奔跑而过的步伐;听过第一隻朱雀发出的鸣叫;也曾对第一隻玄武初次泅水的喜悦,感同身受。」
    「你叫做青涟是吧?说起来,你和你那初代的先祖,长得可真像呢!」天帝的嗓音之中有着笑意。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继续照看我所钟爱的生灵们……不过就像人间万千生灵的生命会有极限,我们这些天界的仙神们,其实也是如此。」
    歷经了亙久的岁月,这位最为古老的上古先神,终于也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了——事实上,对他而言,这更像是回归至他所诞生的大地、寂静沉眠。
    这些年来,他的力量是越来越微弱了,甚至还会断断续续的陷入昏睡,最终,甚至还失去了实体,只能以这样光团的形态,偶尔出现。
    然而,现今的天界,早已不如天庭初设时那样单纯了。诸多由人类飞升、及灵兽精怪们修练而成的仙神,虽是站在同一个立场,却也各有各的心思。
    他们需要一个统领、一个作为绝对依归的最高神,以保持天界运作的平稳。
    因此,天帝选择太白金星作为特使,负责传达自己的旨意——事实上,真正的他,早已无法统领现今的天界眾神。
    「……方才为你解去醉仙木的药性,已是我能为这世间万千生灵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从今往后的路,便要靠你们自己继续走下去了啊……」
    如同以往一般,随着声音的淡去,光团再一次杳然无跡。
    但是青涟知道:从今往后,这位灵兽们所敬崇的天帝,应当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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