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怔愣一会颇觉得荒诞,苦笑着跟秦姨说:“何必还打扫它呢?后天真正要走个干净。”阿永已经跟谢公馆的买家过了契书,明天一早人家来拿各种钥匙。谢公馆最后的两个主人也会离开,谢公馆以后也许就不叫谢公馆了。
    秦姨闻言怔忡了许久,眼里也是闪烁的泪花,却忙低下头掩饰着跟珍卿说:“我们都习惯了,谢公馆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
    珍卿握着秦姨的手拍拍,像是安慰她又像自我安慰:“秦姨,我晓得你来得早,二三十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够上一个人的半辈子了。乍然要走自然谁也舍不得,可是我祖父有句话说得好,他说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养老的地方。谢公馆今日易主了,可是旧日主人都还在,我的家还在,你的家也还在。”
    秦姨泪水无声地急落着,吸吸鼻子抹着泪站起来道:“五小姐,你还是继续睡吧。虽然轮船是晚上走的,五小姐最近也累得太过了,不好好歇歇怕要晕船。我再去瞧一遍随身行李,别遗落了路上没有使换的。我再跟黄大光说一声,叫她听着二小姐打门。”
    之后,珍卿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凌晨又被下面的开门声惊醒,她以为是吴二姐终于回来,女佣阿兰上来一说,才晓得是好友裴俊瞩来了。
    裴俊瞩急火冲天地冲珍卿嚷嚷:“你这大小姐怎地还不走,你那亲亲的丈夫呢,就这样把你丢下就走了?”
    珍卿大致解释一下前因后果,裴俊瞩听了也是不高兴:“你眼下这样拎勿清的,有什么比性命还要紧?凡事叫下头人处理就完了,大事小情都叫你事必躬亲,把你这大学者大名人摆在甚地位呢?你晓得不晓得,应天的政界名流、御用文人,在外头浪喊甚‘三民主义’,好像处处为民众安危着想似的,实际现在一到仓皇辞庙日,那些公车专机运的全是上头人的家私。
    “有些大官将军家私多得运不完,飞机跑趟数多了都累出故障,一要检修换零件飞机更不够用。那些高官大员平常跟下属讲甚精诚团结,大难临头就有装家私的位置,给下属让个人坐的位置都没得。珍卿,我看你也不必狷介太过,余事就让下头人去收拾,你若有甚差池,于整个民族国家都是大遗憾。现在《宁报》也要动身南迁,要不,你跟我们《宁报》一起,今天来还是报社的人叫我来附近采访,不然我以为你早走了。”
    裴俊瞩见珍卿一声不吭,黑漆漆的眼睛莫名盯住她,她接过秦姨递来的茶,皱眉问珍卿道:“你这样看我作甚?”珍卿看着秦姨走出去了,神情漠漠地看着外头的夜幕,一会才转头不赞同地对裴俊瞩道:“你怎地张口闭口‘下头人’?谁能永远是上头人,谁能永远是下头人?”珍卿其实又像在问自己的。
    裴俊瞩张口结舌地呆一会儿,神情痛苦地凝固了片刻,忽然也惘然地看向夜幕:“你说人人在天地熔炉中锻炼,我已被熔炉锻炼黑了,幸好你还没有全然变却,还是响当当的铜豌豆。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iris,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我关注这些人太久了,无形之中也跟他们一样了。”
    裴俊瞩说有一件事她原不想说的,可是忽然就想起当日办报的初心,还是想跟珍卿说一说,当日跟他们同办《新女性报》的创社元老俞婉,似乎是真的社会党被秘密抓捕了,她知道疑似秘密关押□□的据点。现在两党合作时期还有舆情监督,如果操作一番其实能救出他们。
    裴俊瞩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中了,她说她会说服《宁报》的顶头上司,报道公民党特务现在还秘捕社会党。珍卿蓦然想起据闻已死在禹州的梁玉芝,她当时为李师父感到麻木,之后又被应接不暇的事务占住头脑,她其实没为梁玉芝流过一滴泪。可是听说了俞婉学姐的消息,她想到梁玉芝上学时的音容,麻木的心间忽然翳痛了一瞬间。她想她也该为俞婉学姐做点什么。她直接打电话到容牧师的三一教堂,教堂的人说她不在。
    第二天一早,珍卿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装车,经三一教堂打电话容牧师还是不在,她甚至恐怖于容牧师也许暴露了,或者已经被秘密控制起来了。
    在图书馆遇到海宁国大中文系教授才听说,中文系助教钱缤为了保护女学生不被流氓欺侮,竟被恶棍们打断了一只手,幸亏只是骨折而已。
    到医院,珍卿看着哭得凄惨的女学生,再看看钱缤学姐的狼狈情状,还是给蒋菊人探长打了电话,虽然谢公馆一搬迁,海宁不少人已经觉得珍卿是冷灶,蒋菊人探长接到电话还是马上过来了。
    珍卿告诉他使钱也要将恶徒绳之于法,她给蒋探长钱蒋探长没有接,他说陆先生一直拿他当个人看,他这些年才能活得像一个人。再说陆先生也说过要他跟着一起走,可是他自言半生都在海宁做警察,到了别的地界他怕连警察也做不好,所以陆先生已经给过他一笔钱。珍卿也就不再强给他塞钱了。
    料理完钱缤学姐这桩事情,珍卿在医院外遇见她一直找的容牧师,珍卿本待跟容牧师客套一下,然后向他转告特务秘捕□□的消息,却忽然看见容牧师身后的唐人礼师兄——唐师兄本应该陪同慕先生离开了啊!唐师兄见了珍卿眼睛很是闪躲,珍卿见状立刻缠住他不放了。
    在病室见到奄奄一息的慕先生,还有无所适从的郭寿康,珍卿才确定慕先生父子竟还没走。
    郭寿康一见珍卿就跑上来,抱着珍卿哭腔哀声道:“姐姐,爸爸要死了。”珍卿慢慢踱到慕先生病床前,正在抹泪的朱书琴师姐让开位置。珍卿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慕先生,他如今痛苦到要用嘴呼吸了,他眼里的神光已经暗淡了,可是意识比李师父当初清楚得多,他见珍卿惨白的脸木然对着他,虚弱沙哑地问着她:“没走?”
    珍卿沉默地站立良久才道:“先生病重,为何不让师兄师姐告知?”满是病容的慕先生咧咧嘴:“我早料到有今日,他人可歌,亲友亦可歌。我艺坛后继有人,我知你们不会令我失望,我自是无所遗憾,我死了,不要哭。”他看向正在哭的儿子寿康,眼神中透露出难得的怜爱。
    珍卿蓦然跌坐椅上,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寿康坐在旁边把头靠在她肩上。珍卿觉得魂魄都不大稳了。一个多月之前,她等待着李松溪先生死去,一个多月后的现在,她又要等着慕先生最后一次呼吸。
    珍卿克制着汹涌而来的悲情,还是告诉容牧师□□的关押地,不管怎么救人都由他自己去吧。她之后便开始守在慕先生的床前。
    可就是这个时候也有人不停找她,她培英的老同学齐佩瑜又来求助,说她们一家原来跑到江州老家,走到半路见江州被炸又折回来,在租界待了一阵大家都想出去,问珍卿有没有办法帮他们弄点船票。
    珍卿为宝荪的事求助过齐佩瑜,此事实在是不得不帮的,在医院里打了不少通电话,勉强让做英国使馆秘书的朋友,又弄了一些英国船的船票。
    看这一天《新林报》的晚报,有两件非常重要的爆炸性新闻,一件是公民党特务还在迫害社会党。海宁《新林报》和《宁报》都发了辞气激烈的谴责文章。
    还有一件重大新闻也跟谢公馆有关,在星汉市为难讹诈谢公馆的慕后黑手王步钦将军,被人爆料在部队里贪污腐败吃空饷,还热衷跟东洋人勾勾搭搭的,说他私底下在出卖公民党的战略情报。《新林报》上,有王步钦将军跟东洋人友好会面的照片,而照片中那个叫荒木东次郎的东洋人,据说一直是策反中方高官的活跃人物。
    公民党高官贪腐吃空饷屡见不鲜,民众见怪不怪怕都麻木了,但是出卖战略部署就很令人发指了。怎么会这么巧呢?三哥才飞到星汉市处理家中麻烦,只一天功夫就有条件在海宁营造舆论了吗?但是报道既然是在海宁发的,三哥没道理不告诉她和二姐啊。
    珍卿马上打电报给星汉的三哥,三哥马上回电说他并不知道王步钦的丑闻,不过王将军这桩把柄正可以利用。三哥再三交代珍卿趁现在休息一下,晚上风浪若大她休息不好就要晕船。
    珍卿没来得及跟三哥提及,她正守着弥留之际的慕先生。听着城中一整天都不停的炮声,她有时候甚至迷惑自己在干什么。
    珍卿守着慕先生到傍晚时分,打电话到谢公馆问吴二姐回来了没有,秦姨说一直没见回来,每次打电话到众仁医院,都说吴二姐还在手术台上。其实,众仁医院的旧病患,能立刻做手术的已做完手术,众仁医院卖给德国教会后该走的交接程序也走了。现在吴二姐做手术的对象,都是东洋人轰炸华界造成的伤亡。整个租界的中外医院,悲天悯人讲医德的都在接病患,然而医护资源早已严重供不应求。
    珍卿打电话到众仁医院,碰巧吴二姐下手术台吃饭,自嘲说记不得做了多少手术,现在是昨天今天的头一顿饭,这一会她拿筷子的手都是抖的。吴二姐只说完这几句话,电话中一阵呼呼吃饭的声音,之后吃饭声也陡然顿住,似乎听见二姐的低泣声。过了一会,二姐若无其事地跟珍卿说:“小妹,你,你带秦姨他们先走,姐姐决定暂时不走了。要是,要是小英问起我,你就告诉小英,妈妈决定留下来做她认为对的事。”
    珍卿麻木的精神起了涟漪:“那其他人怎么交代呢?”二姐电话中笑了一声:“谢公馆谁人无公心?面对这些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同胞,我们的感受都是一样的,还须我向你们剖白自己的感受吗?小妹,我还要睡一会儿,还有手术在等着我。”
    珍卿连忙叫住吴二姐,道:“二姐,我会告诉秦姨他们,叫他们带其他人坐船走。说我们两人坐飞机走,好吗?——慕先生在弥留之际了。”吴二姐顿了片刻说好。
    珍卿打电话跟秦姨交代诸事,叫他们把胡莲和邓扬和一行人带上,跟兴华基金会的赵君娴女士一行人,还有她同学齐佩瑜一家人一同离开海宁。
    入夜后炮声停了不短的时间,深夜忽又听见一阵阵的打炮声,便听医院走廊上有人咒骂,说东洋鬼子不是人生的,深更半夜也不忘记作孽。但也有明白人晓得,海宁保卫战进行到关键时候了。
    珍卿守在慕先生临终的床前,熬着人生中又一个无尽漫长的黑夜。
    翌日天蒙蒙亮时,东方图书馆秦副馆长电话来了,说夜里东洋人的大炮打到东方图书馆,打塌房子还没什么要紧,可是装满书的木质图书馆,马上就形成了熊熊的火势。葛馆长带着值守的人抢救经籍箱包。可是没出一刻钟的功夫前后馆烧成一片。葛副馆长带人抢出来大半箱包,没料到烧着的房里头有没炸的哑弹,然后整个图书馆都被炸毁烧塌了。等消防队终于把火灭掉时,葛馆长跟同进去抢箱子的彭、茅、庞三位先生,炸得是残肢断臂烧得体无完肤,完全都认不出来谁个是谁个。秦副馆长说着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珍卿从来不晓得,她有一天听到这等惨烈消息,竟然既没有惶急无措也不想放声痛哭,只是脑中的弦又绷紧了似的,她清晰地知觉自己冷静地告诉秦副馆长,她会马上赶到东方图书馆。
    她回到慕先生病房想跟他说明,可慕先生头脑这样地清晰,见她情状只艰难地问她:“有事?”珍卿默然地点点头,慕先生爽快地咧嘴笑:“有事,办去吧。”
    珍卿赶到东方图书馆的路上,一言不发也不流泪。当她看到敞阔巍峨的东方图书馆,一夜之间被炮弹和大火夷为废墟,她只是木着脸问秦副馆长:“不是说好箱子昨天夜里出发吗?箱子前半夜就该运走,打炮却是后半夜打的?为什么没有按时运走呢?”
    秦副馆长哭得语不成声:“杜小姐,说好运箱子的卡车前半夜该来,葛馆长一直催促都没有来,后来才听说卡车被军方征用,说是公民党军队撤退征用了。后来又说运箱子的三节火车厢也给征用了,都给他们占去运枪运炮去了,他们说书没了还能再印,没枪没炮国家就完了。”
    秦副馆长看这杜小姐不作声,面上表情倒还显得镇定,默然一会忽听她冷静地问:“葛馆长他们遗体现在何处?”秦副馆长擦着不断线的眼泪,指着火场中间一块地方:“人也不晓得是先炸碎,还是先烧起来,给医院打电话叫法医过来搬遗体,一直没来,我们怕给他们再搬碎了,根本舍不得下手。”
    珍卿向放尸身的地方走了几步,看着罹难者的家属们在嚎哭,她顿住脚步不远不近地站着,然后冷静地吩咐秦副馆长:“现在到处医院没有人手,天气热了,你们等法医来搬收遗体,恐怕不好等得到,叫收尸人来将先生们就地收殓吧,稍时,我来给先生们办追悼会。”秦副馆长见珍卿似乎要离开,马上不顾体统地扯住珍卿道:“杜小姐,那些古籍珍本,那些是葛馆长还有……一生的心血,葛馆长他们用血肉之躯——”
    珍卿忽然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平地上也几乎站立不住,她闭着眼勉强平复了一会,看着秦副馆长和挨过来的家属等说道:“葛馆长他们用血肉之躯,替我们保护承载着中华文脉的经籍,我自然有义务继续保护这文脉,我现在要去想办法把先生们护下的经籍运走。”珍卿便听见不少人哗然大哭,好多人围过来跟珍卿一一握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7 19:22:34~2023-05-08 20:1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6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6章 人杰鬼雄心昭昭
    一夜几乎没有睡的珍卿, 第二天继续为图书馆到处奔走,她才回到谢公馆准备打电话,唐兆云打电话过来支吾地问, 能不能帮她弄点英美船票。说曹汉娜他们的教会也会南迁,但是搬迁的卡车露天又颠簸, 她一家老弱坐着不大相宜。原来唐兆云的婆婆之前死了, 本来唐兆云一家早就能走的, 可是按照她公婆老家的规矩, 怎么着也要停灵三七再出材, 他们想带着寿材南下根本无法可想。全家人只好等到老太太三七入葬,这时才手慌脚忙地准备离开,可惜船票实在太难抢了。珍卿又给美国领事馆打了个电话, 那里有一个参事是她在美国的相识,请对方帮办七八个人的船票还能办。
    但珍卿怕别人再托她弄船票,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托请, 便打算叫保镖黄先生晚点告知唐兆云。此番听唐兆云说曹汉娜也南迁, 珍卿便登门请曹汉娜帮忙, 看他们教会有无余力帮她运运古籍,曹汉娜极力帮她跟上头沟通, 说只能匀出小半个卡车的位置, 按照珍卿形容的箱子体积,最多只能装三四个箱子, 可荀馆长抢出来三四十箱个子。
    珍卿又想起《宁报》也在南迁, 没找到裴俊瞩, 赶到《宁报》找到肖如山先生, 肖先生眼下也是焦头烂额。他们的运输工具也很不充足, 到处东挪西凑的连畜力车也用上, 如此还须舍弃许多资料器具,但肖如山先生听说图书馆的惨剧,再者跟葛馆长也是知交好友,调停一下可以空出一辆卡车,挤一挤也许能装七八只箱子。
    珍卿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当,三四十只箱子分散各方的车上,东方图书馆的专业押车人员不够用,不用专业的人一旦差错,这么多人的保护经籍的心思都白费了。可是非常时期也只好行非常之法了。
    珍卿思来想去没有去找俊俊哥,不然她就变成裴俊瞩嘴里那样的高官,光明正大地公器私用大家都为难。
    珍卿这一半天不歇气地奔走,中午抽空去医院看了慕先生。慕先生意识渐渐沉潜下去,已经一半天没说一句话了。他的朋友们得了消息也陆续来告别。容牧师把珍卿叫到一边问她,今天在福州街看见她几回,问她东跑西颠地在干什么呢?
    珍卿筋疲力尽到简直不想说话,但看容牧师一脸关切、满面慈祥,竟然莫名生出一点倾诉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容牧师闻言沉吟了一会,却说这件事并不难,若是珍卿信得过他的话,用车的事就交来他来办。珍卿感激容牧师的仗义相助,守着慕先生的病床发了会呆,还是觉得不能就此坐以待毙,或者说不能把宝押在容牧师身上,容牧师应该还要兼顾救他们的党员。
    这天下午,本该在昨天夜里坐船离开的秦姨,自己一个人找到圣玛丽医院来,她给珍卿看三哥发来的急电,问她跟吴二姐为何没坐船离开海宁——因三哥打电报到那艘船上,船上人员没找到收报人,三哥他们那边急得火上房。
    珍卿满心的焦急伤心都难以发泄,睡觉少吃饭少现在脑子里嗡嗡的,秦姨焦急问她该怎么回复三哥。珍卿听她的声音仿佛天外飘来一样。等珍卿精神不那么飘忽时,她省过味来着急地问秦姨:“你怎么没走?”
    秦姨连忙叫珍卿不要着急,她说叫黄大光带着阿兰和阿永走了,胡莲和邓扬和一行人也走了,珍卿的培英同学齐佩瑜一家也走了。
    珍卿愣愣又问一句“你为何不走”,秦姨看着眼圈青黑的珍卿说,说一则那么多人挤不下,二则二小姐、五小姐都没走,她怎么可能安心走呢?
    珍卿没有问秦姨怎么知道她们没走,秦姨是临上船觉得有点不对劲,寻隙打电话去问俊俊哥,有没有帮二小姐、五小姐弄飞机位置,俊俊哥正在防线上指挥作战,抽了一分钟答秦姨的话说没有。秦姨就找了个借口下了船,说她一道跟两位小姐一道坐飞机。她早上去众仁医院看了二小姐没走,便晓得珍卿大约还在圣玛丽医院。
    当珍卿继续请人帮忙到处弄车,不到俩钟头容牧师竟弄来了六辆卡车,珍卿问他车子是什么来路,会不会走到半道被军方征用。容牧师打包票说叫她放心,这些车子是从海宁□□的货车队找来,但车子登记在美国人的公司名下,没有人敢轻易征用这些车子。多年以后,珍卿才知这竟然帮派分子走私用的车,搭上美国人跟他们分赃的。
    珍卿怕再来一次夜长梦多,叫秦副馆长快把经籍装车赶紧运走,罹难的葛馆长等人的家属也可随行。图书馆罹难先生们的丧礼由她来帮忙经办,家属只留一个代表参加就好了。葛先生的妻儿说他们不能走,不看着葛馆长入土为安,他们一家子后半生不能安泰。
    一同罹难的彭、茅、庞先生的家属,见状也吵着闹着说现在不能走。珍卿最后大发脾气,说她本不是东方图书馆的管事人,感念葛馆长等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才耽搁行程留下来管这一大摊子事,若谁再罗唣拘礼耽搁行程,之后再想出海宁就都自己想办法去。珍卿如此大发了一顿脾气,他们就晓得公馆的小姐有脾气,样样都依照珍卿说的行事了。
    葛馆长他们的丧事这天下午开始,珍卿亲自写的讣告登在各大晚报上,明天瞻仰葛馆长等遗体的流程一结束,就免掉一切旷日持久的流程立刻下葬。非常之时就是需要话事人雷厉风行,不然依着老式人的繁文缛节,不管什么事情都怕是没完没了的。就让葛馆长他们的家人负责给亲人守夜。
    慕江南先生那里还在等着珍卿,珍卿安排好这边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她到的时候慕先生真的不行了。他还能勉强拿眼缝看向珍卿,这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慕先生床前多是他的挚友爱徒,因他讲了多遍不要为他太过哀毁,要求他死后一切都要从简赶快,要大家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所有人都各行其职做好本职来救国报国。
    第二天凌晨的零点七分,在震耳欲聋的阵阵雷鸣声中,外面下起了泼泼洒洒的大雨。慕先生向世间投出最后的一瞥,告别了他孜孜不倦的事业和眷恋热爱的国家,留下对他感情深挚的人哀悼着他。
    珍卿想起初见慕先生的那一天,就从慕先生眼下两只沉重的大眼袋,感到他是一个忧虑多思的人。现在,他那两只沉重的大眼袋,轰轰然地坠入大地的尘埃了。
    真是奇怪得很,昨天守着慕先生还能哭出来,可是今日看着白色床单盖过慕先生的头,其他人撵在轮床后面哭泣不停。珍卿只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看他们,看一会呆呆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反正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实的,脑海里空荡荡的,觉得一切可感知不可感知的事都无聊得很。
    珍卿独自一人坐了不知多久,保镖头头黄先生轻声跟她说:“五小姐,你一天脚没沾地,水米不进,铁打的人怕也顶不住,这里自有牧师和唐先生、朱小姐管,你还是回谢公馆吃点饭歇一歇吧。”女保镖毛妮儿和孟筝娘,也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左右围护着她。
    后来回想这时慕先生离世的情景,珍卿也说不清这个时候想过什么,黄先生说她这时莫名其妙地说:“若是送慕先生一盆极品的九节兰,他会不会一高兴,病也马上就好了?”据黄先生自己后来说的,当时听她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周围一群保镖都骇然地看着她,很怕她伤心过头疯了心,就地让医生快给她瞧一瞧。医院给她一看说疲劳加上伤心,才有这样暂时的意识错乱,一定要叫她马上吃饭睡觉,实在不行可以打一针要她睡。
    这之后怎么回的谢公馆,怎么吃的饭怎么躺上床,珍卿后来一点也想不起来。她身不由己的昏睡的时候,不晓得三哥在星汉市急得要疯,打电报说要回海宁来接她们,可是楚州星汉也进入暴雨雷电之月,从星汉回海宁的军机也要看天气起才能飞,而从星汉回海宁的船快也三天时间,但陆三哥现在也已经顾不得了。
    吴二姐终于从众仁医院回来一趟,看着珍卿睡得昏天暗地,眼下两团青黑太明显了,她这些日子没一刻歇下,整个人忽然之间瘦得吓人了。能把身体作成这个样子,不外是劳累少食加焦急伤心,吴二姐自己就能感同身受。
    她给弟弟浩云打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慕江南先生逝世了,小妹终究要等到慕先生下葬才走,她会陪着小妹把这些事料理完毕。并且力劝弟弟现在千万不要回来,现在他从星汉回海宁太艰难不说,丢下星汉那一大摊事怕马上就得乱起来。现在海宁几乎每一日都有雷雨,进来和出去的飞机现在都不敢乱飞了。浩云若乘船返回这天气少说要三天,若是恰巧跟已经离开的她们错过,两下里恐怕都是悔之莫及。吴二姐叫弟弟安心在星汉等候,慕先生的葬礼一旦结束,她们总有办法迅速脱离的。这天夜里,吴二姐连发三封电报叫他不要回来。
    吴二姐转头又跟妹夫翟俊商量好,务必留意离开海宁的船和飞机,待慕江南先生葬礼一结束,她无论如何得带着小妹迅速离开。公民党在海宁的防御力量也在收缩,那些留下来准备与贼寇决以死战的,是真正愿意杀身报国的血性男儿,贪生怕死只想捞军功的人见势不对,能申请调走的早把自己活动走了,调不走装个绝症也要从前线下来。
    珍卿难得睡了一个绵长的觉,一大早还是被隆隆的炮声惊醒了。唐兆云特意来谢公馆道歉,说他们在报上看到慕先生的讣闻,不知道珍卿正在伤心难过时,她代表全家表示对慕先生哀悼,也劝珍卿务必珍重节哀,尽量快点  离开。
    送走赶着登船的唐兆云一家,谢公馆的电话不歇气地一直响着。多是在报纸上看到慕先生讣闻,看见珍卿也在治丧委员会之列,一面询问她为何还未离埠,一面也同珍卿表达诚挚哀悼,并劝她节哀顺便,不要过分哀毁。那些身在外省的故旧相识们,也纷纷致电表达同样的意思。
    先时珍卿还自己接听电话,克制得体地回应大家的问候关怀,后来又看到不少类似主题的电报,她就发展到电话也不想听,电报也不想看。
    慕先生的遗体陈列在万邦殡仪馆,珍卿吃了早饭去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她睡了一觉又勉力吃了不少东西,也并没有显得精力充沛一些,反而憔悴羸弱得让人惊心。
    朱书琴师姐帮珍卿别小黄花时,珍卿惊讶于不过一夜半天的时间,海宁社会各界送来的挽联,就挂满了大礼堂目力能及的地方,花圈更是多得挤占走路的空间,来的人不但包括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还包括青年学生、普通民众,来往吊唁的人一直络绎不绝。
    慕先生的灵柩会在此停放三天,珍卿在万邦殡仪馆只待了一个钟头,又赶着去操持葛馆长等人的葬礼。
    当珍卿十点半钟赶到松山殡仪馆时,葛馆长等人的家属已经等候多时。商事印书馆来了不少吊唁代表,跟葛馆长等有交情的《宁报》肖如山先生也派人吊唁,难免有人怨珍卿姗姗来迟不敬死者,但看她形容憔悴、面色惨淡,想人家正儿八经的先生仙逝了,中途跑过来帮你家的人主持丧仪,而且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在帮忙,即使心中衔怨也不敢太过无礼。
    “葛馆长经营的古籍经卷事业,是赓续民族文脉、利在千秋万代的伟业,也是一项静水流深、难见功名的事业,葛馆长、彭先生、茅先生、庞先生,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伟大学者,是炎黄列祖忠义节烈的优秀子孙。为使中华民族的文化遗萃免于炮火涂炭,四位先生甘将血肉之躯勇敢蹈于火海,是因为他们心怀强烈的爱国主义,并为五千年民族文化感到自豪自信,相信五千年的文化定能带着劫难中的伟大民族重生,他们才毅然决然以一身热血投入火海。
    “世上汲汲营营之辈死如鸿毛者,何其多也,葛、彭、茅、庞四位先生之死,却比泰山还要重得多。我想,若是我们把民族的敌人击退的时候,我们应该在胜利的土地上建一座纪念碑,纪念为民族独立自由而牺牲的人,这些人包括包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军人,在救助和医治民族未来栋梁的善人和医者,在教育阵线上传递星星之火的教学家,还有奋力保存民族文化遗脉的学者……而东方图书馆的葛、彭、茅、庞四位君子,应当名列这座写满民族英雄的纪念碑之上,世世代代受到世人的瞻仰和追慕……”
    四位死者的家属原是有怨言的。他们既有对丈夫父亲总做无用功,全然不顾家里揭不开锅的怨气,也有对亲人无辜枉死于东洋炮火的怨恨,可这杜小姐一番慷慨激昂的祭词,不但将他们亲人的死无限升华,其实也纾解了这些家属们的悲痛和茫然。连商事印书馆和《宁报》来吊唁的人也面面相觑,暗暗惊讶这位易先生的演说功力,仅这一番简单的讲演之后,所有家属都围绕着她来倾诉悲痛,并表达对她的感激孺慕之情,连她之后要仓促将亡者们下葬,他们也再无一丝一毫的怨言了。
    东方图书馆位于租界的境内,原本东洋人不是往这里打炮的,可是最近海宁守军已同东洋人开战,战斗起来一发狠想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了,租界的洋老爷对此已经发出抗议了。
    中午,珍卿全程参与四位死者的下葬仪式,硝烟弥漫的海宁上空应景地阴晦起来,珍卿趁着还未开始下大暴雨,吩咐人把四位先生的家属也送走。商事印书馆和《宁报》派来的吊唁人员,征求了珍卿的允许之后,决定报道东方图书馆四位先生的葬礼,并全文刊发珍卿对他们的悼念词。
    这天傍晚时候,一阵骇人的惊雷与闪电过后,海宁又下起这个季节不算常见的暴雨。俊俊哥打电话到谢公馆,说雷雨天气飞机还是不敢乱飞,说还是给他们弄太古怡和的船票,叫她们二人随时准备离开海宁。
    在给慕江南先生治理丧事期间,珍卿的各种闲务杂事一直没中断,求到谢公馆请她帮忙的人很多,有求她弄船票有找她借钱有托她带人的,还有华界的学校、协会、公司、社团等,请她帮办场地和经费预备搬入租界,还有口气大到要请她包军机离开海宁的。珍卿也不会傻到人人都相助,而视远近亲疏选择性地接受求助。
    期间姚铃儿从应天打电话来,说阮小檀之前在越州等坏名声淡化,本来海宁再乱也跟她无关的。可是阮小檀夫家叔叔王步钦将军出事了,她丈夫公婆都在为这王将军奔走,阮小檀便只身回海宁取贵重物品,现在却找不到英国和美国的船也没有飞机。姚铃儿说她在应天都知道,说阮小檀正在海宁到处求人帮忙。还问有没有求到珍卿的头上,珍卿告诉她暂时还没有。
    在星汉给谢公馆使绊子的王步钦将军,正是阮小檀的夫家叔叔,姚铃儿跟珍卿贬损阮小檀,倒无意间跟珍卿透露她从应天上层贵妇那得的消息,王将军贪腐吃空饷自然是事实,但说他跟东洋人暗通款曲好像有隐情,只是应天举一城之力在大迁徙,现在顾不上审判他处决他,而他又是韩领袖爱将不会说杀就杀。
    珍卿心里自然是有些失望的,若这王步钦将军以贪腐吃空饷和通敌罪就地处决,对他们谢公馆一众人无疑是最好的。可是现在也没法争持这个,王步钦解除军职送到西都恭州听候发落,谢公馆在星汉的危机也有望迅即解除。
    在海宁打得昏天暗地的情况下,还有北方沦陷省份的亲友说要过来,珍卿不惜钱财地打电报骂阻他们,说别人现在出不去傻子才朝这里跑。还有不懂情势者把财物寄到海宁,希望珍卿暂时帮忙保管或转移的,尚没有寄来的珍卿叫他们绝不许再寄过来,已经寄到的小件金银细软也只勉为其难帮忙处理,至于如书籍、古董、工艺品、皮料,无法随时携带走的就不勉强了。
    珍卿充分说明海宁的凶险情形,并充分征求这部分寄东西亲友的意见,大件箱裹愿意就地寄存外国银行就帮她寄存,或者有别的目的地也可以帮他们邮寄,到时候由他们自己南下后取出。战时邮路有什么问题她不负责。
    若前两种方法都不愿意用,非叫珍卿代为保管和携带大件箱裹的,她不可能将风险和责任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明讲她们家剩余的人现在想出海宁都难出,不会帮任何人额外携带大件贵重物品,最多能帮忙把东西寄存在暂时不走的朋友那。但朋友在战争形势恶化时也可能离开,战乱时人心易变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总之,海宁的情形和可能后果都给这些人说清楚,采用哪种办法最终由他们自己选择,有什么后果也是他们自己承担。有任何丑话都必须讲在前头,不然以后有的掰扯——毕竟这些人寄东西事先也没跟她商量过。
    ————
    因有易宣元先生亲自主持葬礼,并给予往生者非常高的评价,东方图书馆的葛、彭、茅、庞四先生,通过报纸宣传成为保护文脉的民族英雄,他们蹈火救书的壮举连官媒也转载了,成为了官方宣传爱国主义的正面榜样。

章节目录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18官网只为原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实头儿的春天并收藏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