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却马上严肃地告诫他们,凡有防空警报一定要及时躲避,且记住绝对不许一群人扎堆,都要分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跑。现代飞机的侦查能力太强,即便是躲在乡下的密林里,也不能掉以轻心胡乱扎堆。
    东洋人这时期不止在望城狂轰乱炸。杨家大表娘的娘家高家迁在徽州,前两年还算平静无事,近来也遭到东洋人的狂轰乱炸。她们高家那些裹小脚的老少女人,防空警报来了想跑也跑不快,反倒干脆待着不动的倒得救了,住在望城乡下的大表娘和若云表姐,听到高家出事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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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1章 楚云约留汉将军
    天天轰炸有人被搅得不能专心学习, 再加上有的学生经济拮据,难免悲观之下染上打牌、抽烟的恶习,也有学生干脆离校回家不上学了, 这都是摆在教育者面前非常现实的难题。
    当年传说s国捐了不少军机,当局大部分都布置在中部城星汉市。本来传说星汉市防空力量很强大, 与东洋侵略者的空军有一战之力, 可是后来战争形势急剧恶化, 根本见不出星汉市空军力量多强, 要不然星汉团结大学也不用南迁了。
    当然, 现在全国的后方都遭遇大轰炸,恭州当局说起来也是在想办法。
    胡畴良君到梁团大招航空系学生。曾经悄悄地告诉珍卿夫妇一些内幕,说政府预备秘密建一航空发动机厂, 还计划遴选一批素质过硬的航空系学生,去美国的麻大学习发动机技术。因为只有建立了自己的航空保卫队,才能避免一直在空域中受窝囊气, 广大民众才能正常地学习生活, 国家的重要机构和设施才不至于总是蒙受巨大损失。
    胡畴良还说哪个地方都有汉奸, 东洋人能在大城市准确摧毁重要军工设施,就是因为出卖机密的汉奸太多了。所以, 他们这次建立航空发动机厂的地址, 以及加入这个秘密计划的人员,都会经过非常缜密的遴选和监控。
    珍卿和三哥虽跟胡畴良君相识, 却没想到他向他们透露这么重要的机密。胡畴良走后珍卿还摸不着头脑, 而三哥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三哥就把事情的前因告诉珍卿, 他说这些年他跟岳子璋先生在蜀、梁边界, 建了包括铣牙厂在内的轻重工业, 这几年说不上挣大钱, 但是经营得尚算不错。
    珍卿夫妇去南洋办慈善画展期间,恭州军委会的交通和国防部门,曾经多次派人找到岳子璋先生,劝说岳先生以极低的价格,把蜀、梁边界那片基础设施齐全又有一定工业基础的隐蔽区域让出来。
    跟岳子璋先生谈话的几拨官员,皆以忧国忧民的凝重态度,以令人惊诧的无耻嘴脸说,作为工商业家应当重义轻利识大局,把岳先生和三哥建的那些水电站、火车站、配水厂转让给国家,让国家发展国防安全相关的事业。
    但是逼迫岳先生出卖产业和基础设施的,其中有一个多次出现的铁路局长钱镠,是韩领袖连襟贺渊亭的亲外甥钱。此人跟岳子璋先生有段前仇旧怨。这钱镠的父亲在十年前的清党中,栽赃陷害过岳子璋先生的舅舅家。
    而贺渊亭跟她的老婆甄嘉扶,是皇亲国戚里出了名的贪狼饿虎,简直是把国库当成自家私库在倒腾。
    抗战以来,贺渊亭借中央银行行长和财政部长的职位,让他的儿女亲戚打着国有机构的名义,侵吞了许多民间资本家几辈子的基业,这在工商金融圈内已经不是秘密了。
    可惜为了国母韩夫人的颜面,韩领袖从不重刑处置这班大蠹虫。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公民党军政系统的高级官员们,明里高喊“抗战救国”“挽救民生”,暗地却凭巧取豪夺经营起大产业。
    三哥从南洋回来后,去了一趟蜀、梁边境的工业区。听了上头欲收购这片工业区的意向,三哥之前跟岳子璋先生的看法一样,也只以为是当局那些贪腐成性的皇亲国戚,打着政府机构的名义又来巧取豪夺了。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缘于私恨,岳子璋先生气得生病都不转让产业。三哥觉得不能硬碰硬正准备设法化解呢。
    这次胡畴良君特意来拜访他们夫妇,并且讲了本不应当由他们听取的国防机密,其间的用意三哥当场就想明白,连珍卿也知道有几分内幕了。
    可是岳先生和三哥的毕生心血,几乎全都投在蜀、梁边境的基础设施和工厂机器上了,而恭州当局的官员却只想以极低的价格,把岳先生和三哥的偌大家业收入囊中。
    珍卿陪着三哥找胡畴良对质,胡畴良沮丧地沉默了许久,说当局早欲在西南筹建飞机发动机厂,曾考察过蜀梁交界几处偏远地区。陆先生跟岳先生办工厂的一片地区,有平地水源而且地形复杂、丛林茂林,便于规避敌机的大规模轰炸。可是那里最初几乎没有基础设施,前后的投资规模未免太大,专业人士觉得尚可考虑,但军委会前年一审查立刻否了。
    事到如今,胡畴良眼中有种决绝的悲伤,叙述起他们空中防御力量不足的缘故。
    他说北边s国虽然不是无偿给中国捐军机,但他们给中国提供贷款向他们低价买飞机,从s国买的飞机价格也算划算。这部分飞机除了在战争中损耗的,很多是因为保养维修不当失去战力——这其中涉及的管理漏洞和严重腐败先不必说了。这还只是中国现在缺少军机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重大原因在于上层。韩领袖夫人管着买飞机的事宜,战争初期有s国提供的低价军机,领袖夫人就以为只要有钱军机啥时候买都行,s国的生产能力不够还能向欧美国家去买。不料现在中国东南港口一个个地失陷,海路引进先进军机越来越困难,而欧美列强还碍于东洋人的压力,甚至高价也不想把军机卖给中国呢。
    买军机的事情说起来都是泪啊。但胡畴良说他们国家也有自己的飞机制造厂,但建在显眼处前年跟去年两次遭遇轰炸,设施损毁得已经无法再搬运了,连技术人员都被炸死不少,这样惨重的教训不能不吸取。胡畴良说现在新建飞机发动机厂,非得秘之又秘、慎之又慎。可他们没那么充裕的时间,在一个隐秘处修起大量基础设施了。
    胡畴良也知这种说辞确系无耻,可他还是忍着垢耻对珍卿夫妇说出来:“政府军方对这片地方志在必得,若是可以,陆先生和岳先生还是不要硬抗,古人也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何况是与整个国家意志对抗呢?”
    陆浩云明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也是怪他还有仅剩的一点点天真,没有料到当局会无耻到这地步。他们基础设施和轻重厂子尚未建成,倒不见当局的各种衙门来游说他们出卖,可他们把几乎所有家当都投资进去,当局倒劝说他们重义轻利出让产业了。
    胡畴良离开前又提起一件事,问珍卿二人是否认识七十军的王步钦将军。说这王步钦将军状告珍卿一家人,说他们捐到前线的米粮是发霉的,捐助的衣药用品全是假货次货,害死了不少前线作战的将士,这王将军要撺掇韩领袖拿珍卿一家开刀呢。
    胡畴良其实怀疑是姓王的军中涉嫌贪腐,把珍卿一家捐赠的紧缺物资倒卖掉了,而想叫他们这些真正的慈善家做替罪羊。
    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很无语了,王步钦将军就是阮小檀夫家的叔叔,也是前年谢公馆举家南下祸害他们的那位。这个人贪腐成性还跟东洋人勾搭,竟然还能复出掌兵真是匪夷所思。
    胡畴良说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据说这王步钦将军当年跟东洋人接触,似乎是韩领袖授意他出卖假的战略消息,并非是他真要去做汉奸的。而这姓王的贿赂了皇亲国戚替他说话,他涉及贪腐的事就被随便掩盖过去,所以他歇了三年成功回军中带兵了。
    正是听胡畴良说了王步钦的官职,三哥回到家里战栗着跟珍卿说:“这样的政府全没道理可讲,我得赶紧到蜀、梁交界走一趟,跟岳先生尽速出让这些产业,不然我们两家就大祸临头了。”
    而珍卿和谢董事长负责到恭州奔走,负责解决那位王步钦将军告他们以次充好之事。她们刚找到传媒界的各种大佬朋友,要在报上自述谢公馆历年慈善活动的质量,再对比王步钦将军的累累恶行,忽然听说公民党军队连连失利,那位王步钦将军已带着军械和部下投靠东洋人,由韩领袖器重、皇亲国戚欣赏的大将,变成了注定遗臭万年的卖国贼。珍卿家里捐到前线的那批物资,俊俊哥很快托人查出来就是姓王的捣的鬼。
    这桩诬告事件异常顺利地解决。连珍卿和谢董事长都想不到,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将,变节就跟变脸一样容易,领袖看人的水准未免太坏了。
    ————
    这年中秋节的翌日,东洋人又集中轰炸了一次望城。萧涣贤跟同学们欢聚饮酒,翌日忽然响起警报他犹在酣睡,这个家伙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炸死了,不过他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
    珍卿家在校内的房子被炸塌一半,两边邻居的房子也未能幸免,幸亏这个时间大家都没在家。魁星图书馆和知行教学楼,这一次真正被炸得面目全非了。男女宿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作,娇娇跟涣洁的宿舍没有被炸塌,但是床铺震坏了还扑了层厚厚的灰。
    珍卿叫这些孩子跟她同住乡下,以后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学校吧。孩子们觉得这种情形竟未炸死,定是老天爷要留着他们多做事,他们心力更足,常日里读书就更加勤奋了。
    珍卿也从此搬到乡下居住。之后跟家人们沟通了才知道,花仙子下面的工厂也有厂房被炸,虽然下面的职员工人有伤无死,可是以后开工的时间就要更谨慎,还要做好产出减少而工资照发的准备,还要做好公司一日日坐吃山空的准备。二姐夫和四姐的工厂也都面临这等窘境。而且望城的发电机厂也受了轰炸,本就紧张的商业用电和居民用电更紧缺,常常停电也成了不能不面对的事。
    现在各行各业的人都是硬熬着,你东洋人不让我们正常生活工作,我们就越要顶着一口气好好生活工作,看看这个世道究竟是谁熬得过谁。
    二姐的药学实验室早就停摆了,先期的实验数据也一并搬到乡下。现在各人能获得的经费和物资,无不是投到教育民生和支援前线上,因为这些才是刻不容缓的关键需求。
    整个秋天三哥都在蜀、梁边境,岳子璋先生实在太不甘心了。他说若面临的是清廉高效的政府,政府从上到下的大官小吏,确凿是为国家尊严、民众福祉在奋斗,要他把毕生心血捐出去他也甘心,可是从上到下无人不贪的腐败政府,凭什么要夺走他的心血去糟蹋呢。
    可此事关系岳先生一家的性命前途,纠葛拖延了小半年还是卖掉了那片厂区,卖给了有官方背景的大资本家,是三哥跟岳先生平生最厌的皇亲国戚。这帮人就是有本事欺上瞒下、抢占先机,他们觉得官方若真在此建飞机发动机厂,就必须从国库拿出巨款来买这里的设施、厂子和机械。
    人人在这心碎神裂的艰难时节挨着,也不知道这黑暗的乱世何时是个头。
    ————
    乱世还轻易不能看到头,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裴俊瞩送侄子来考梁州团结大学——她侄子对蜀州大学环境很不满意,说物质条件很糟管理却很刻板,早听闻梁团大神仙会聚的名声,非说要继续念大学就只念梁团大。裴俊瞩不至于为这事找珍卿走后门,她就是送侄子过来顺便跟她一聚。
    裴俊瞩这些年总在各地战场跑,向珍卿透露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军事内幕。譬如公民党军队现在为何打仗愈发坏了呢,因为热血英勇的军人在战场上是消耗品,而且越消耗就会越少的。如今多数公民党兵的军事素质如何另说,但军队内部意志懈怠、贪腐成风是真的。
    “长官们”碍于上命民意或援助国的要求,不得不在一些大城市表现出固守城池、抵抗到底的样子。可是当东洋军的海陆空一齐出动,这个大城市的主将带头一跑,下头的人自然是仓皇逃窜、丢盔弃甲。一个阵营跑了其他阵营焉能不乱?最后便留下重金购买的重型装备,让东洋人捡装备捡得不知道多开心。
    珍卿问裴俊瞩是否以偏概全呢,她就知道有不少名将真在拼死血战的啊。裴俊瞩说这部分人自然是有的,但靠这些血勇悍将能守住一时,一旦那些尸位素餐抢功劳的来了,再好的局面也被他们搞坏了。江州、越州、鄱州不就是这样丢掉的啊,她是战地记者如何不知道呢?
    可是她写的关于这些战场的报告,不是在《宁报》内部就被毙掉了,就是被当局的新闻机构掐掉了。韩领袖想造成抗战形势大好的表象骗外援,可是外援多少能给百姓跟士兵用呢。韩领袖身边的皇亲国戚贪污外援,已经引起极大民愤招人喊打了。
    裴俊瞩又问珍卿有没有看报纸,那个又侵占多一块领土的东洋陆军中将,得到他们狗皇帝的嘉奖了。她讲这些非要喝酒才能镇定情绪。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情宁静些,珍卿念起办《新女性报》念过的诗:“他赢得二十多枚勋章,因为他枪杀了数百个人,为此而向他授勋,奖励他去杀更多的人……其实东洋一国从上到下,何曾有真正无辜之人?”
    醉醺醺的裴俊瞩大着舌头,接着珍卿后头说了一句话:“if you can't say it out loud,keep your mouth shut.(若你不敢高声说出来,则不如闭住嘴不要说吧。)珍卿,这不是我们办报的初衷,甚至不是办《新女性报》的初衷,更不是《宁报》这样大报纸的初衷。”说着就趁着酒劲把脸埋在腿间嘤嘤地哭。
    其实,《新林报》开了专栏发民主人士的公开信,是呼吁韩领袖惩治妨碍抗战大业的贪腐现象的,包括谢董事长、杜教授、吴二姐夫妇都加入了。珍卿认识的工商业、学界民主人士,其中有公心有胆识的也都加入了。
    如珍卿这样享誉国际的大学者们的加入,势必会引起国内外媒体的密切关注。如此以来,就会像裴俊瞩说的战场纪实报告一样,会影响韩领袖骗取外援及捐款的大计。可贪腐已严重到影响抗战大局和民生大计,珍卿一家若是继续坐视,着实心中不安。
    裴俊瞩在客房睡到第二天中午,她起床后跟杜太爷和三哥等人客气道歉,说她昨天晚上喝醉酒吵到贤主人,三哥自然很客气地不计较。杜太爷就是老字号的爱搭不理作派。珍卿笑着示意裴俊瞩不要见怪。
    饭后,珍卿带裴俊瞩参观她的画室。她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这几年,除了最初的“梦境系列”归入意识流,之后还是以写实风格刻画贫苦民众,再不然就是宝刹名山、奇山异水。
    裴俊瞩先看珍卿画的底层民众,珍卿笔下这些人物其实是到处可见的,但生活在上层的人不会留意他们,可他们一落到珍卿的画笔之下,每个人的形象都如此鲜明动人。
    譬如有一幅画是描绘耍猴艺人的。那瘦骨嶙峋的猴跟佝偻沧桑的耍猴人,画家都以写意笔法刻画其姿势情态,又以现代颜料层层赋彩,画中人饱经沧桑的外在和内心,就栩栩如生地进入观者的眼帘心间,忽对日常漠视的人群感同身受了似的。
    再譬如,那些采用新写实主义手法的画作中,有幅画描绘的是三五成群的洗衣妇人,画面的远景还有在险滩上拉纤的力夫们。这画中生动的形象和鲜明的彩赋,把一种鲜活的生活景象移刻于观者眼前了。
    裴俊瞩的焦虑不觉间被转移了,还继续看着珍卿近来作的风景画,一看更唏嘘惊诧得不得了,说怪不得外国人也追捧她的画。她惊诧珍卿的风景画竟能如此生气勃勃,比西洋那些神秘怪诞的流派好太多了。
    裴俊瞩一行观赏一行赞叹,说珍卿的写实主义也非完全写实,要说写意手法也并非完全写意。她说珍卿的风景画太特别了,明明画中绿色都是浓绿鲜翠的,彩色也是绚丽多姿的,这么多浓丽色彩荟聚在一张画中,但颜色层次一点也不凌犯人,反倒觉得柔和清隽、抚慰人心。
    之后,裴俊瞩看了蓝入心扉的天心湖,烟雨蒙蒙的海潮寺,气象雄伟的摩崖滩,花团锦簇的校内碧湖,曲径通幽的名人陵园,还有花开灼目的桃树,她不知不觉间看到喜笑颜开,不断跟珍卿赞叹艺术的力量竟如此伟大。珍卿最后送了她两幅风景画,她说好像是被神人赐福一般。
    珍卿跟裴俊瞩的欢聚很短暂,她走后不久杜太爷忽然病了,医生私下叫家属作心理准备。珍卿虽然早作了心理准备,可是心理上总是不能坦然面对,除了常带着杜保堂在医院陪杜太爷,她只好尽量多多做事来麻痹自己。
    杜保堂跟杜太爷一直要好,因为无论他怎么调皮捣蛋,杜太爷既不骂他也不打他。现在最溺爱他的太爷爷病到住院了,这孩子简直小大人一样,天天陪太爷爷说话、吃饭、讲故事,甚至很有爱心地给太爷爷拍饭膈,画面温馨可爱得令人下泪。
    珍卿这一年总在教戏剧系,为给学生作示范她便亲自写话剧,她怕自己天天琢磨杜太爷太伤心,她策划了三个剧本天天埋头写。
    第一个剧本名字叫《树大根深》,是以向渊堂哥一家的故事为范本,讲述当战争阴霾笼罩到一个村庄,有人选择留守家乡看顾父老,有人选择掩护别人牺牲自己,有人带着血脉的火种离开了家乡,还有人贪生爱利毫不犹豫地做了汉奸。而前三种人即便也是苟且偷生,他们身上却延续了救国保种的希望。
    第二个剧本名叫《青年人的饭》,现在全民抗战进入疲怠期了,多少青壮年军人牺牲在战场上,上层社会贪腐成风纸醉金迷,却极力叫青年要视死而归迎难而上,誓要为国家和民族战斗到底。
    珍卿晓得救亡图存是必会有牺牲,可叫人牺牲至少提供基本的温饱和枪械吧?叫人饿着肚着穿着烂衣端着破枪硬冲像话吗?裴俊瞩也证实了中央军的补给是最好的,地方军队和社会党克扣得太狠了。
    可是这剧本将来要到处表演的,不可像呼吁领袖惩治贪腐的公开信那样,只要韩领袖做出应有的惩贪姿态,公开信就可以不在媒体上散播了。所以,珍卿以春秋笔法把故事设计成神话背景。
    故事讲的是一个古代村庄酬祭神祖,选全村青壮去打造一件最重要的祭器。这项工作在一个封闭的山穴中进行,祭器没打造完山穴就不能解封,由村里官员负责给青年们送饭。一开始打造祭器和送饭工作都正常,可是祭器打造到中期之时,山穴内的青年们得到的饭越发少,有人饿得发昏就被炼制祭器的浓烟熏昏,以至于不小心跌进炼炉化为尸水。但无论山穴里的青年如何申诉,给他们送来的饭还在继续减少,山穴内死人的惨剧一直在发生着。直到剩余的青年饿得没办法工作了,合力推开封堵山穴的大块山石,才发现送饭的官员吃着属于他们的饭,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恰与骨瘦如柴的青年们形成对比。
    第三个戏剧就写《一个没用的人》,讲一个旧社会的纨绔少爷,从小就是依来伸手饭来张口,靠完父母靠老婆,靠完老婆靠儿子,后来他老婆死了儿子参军了,他守在家里竟把自己活活饿死。故事的意义在于教人自立,要有生活自理和应对挫折的能力,还有要顽强的意志力。
    珍卿焦虑又彷徨地写完三个剧本,把自己都累病倒了,料不到杜太爷反倒病愈出院了。
    杜太爷出院没有多久,俊俊哥阔别近两年终于又回来了。这还是因为俊俊哥作战有功,前阵子又一次官升一级,成了驻星汉的七兵团参谋长,这才拥有回家探亲的机会。
    俊俊哥谈起东洋士兵的作战习性,不免提起珍卿写的《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他在家中凝重地对大家说道:“那多亏是珍妹妹写了书,我瞧了几遍觉得讲得真在理呐,就教我的兵打扫战场可别舍不得子弹,上去一定先给东洋鬼子补一枪。我前头那个参谋长就是不信邪,我当初再三向他谏言,说校官以上人人都要看珍妹妹的书,他就是死活都不听我的呐。他个管作战参谋的非要跑到战场,就是想照相上报纸方便他抢功嘞,他跟身边的人谁也没有估防到,有个没死透的小鬼子拉了手榴弹,轰隆把那参谋长跟两个团长都炸死,还有一个团长腿给炸折了……”
    俊俊哥说起来就不免感谢珍卿,听得花容失色的四姐,先吓得抱着跟俊俊哥在那哭,哭完也过来抱住珍卿感谢她。连谢董事长也过来亲亲珍卿,只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杜太爷见状又吹嘘起来,说早些年就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说珍卿天生是命厚福大的人呐,命薄没福的人从她这借着福就得济了,难得谢公馆所有人附和他的封建迷信论调。
    珍卿觉得应该算是蝴蝶效应吧,命厚福大听着还像是封建迷信啊。
    俊俊哥回来探亲这段时间,恰巧在美国的元礼来了一封信,他跟班克曼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前不久为工作之故加入了美国国籍。元礼还说国内环境太过艰苦,眼看着胜利遥遥无期的,说他特意贷款买了两栋大别墅,谢公馆所有人都过去也够住了,他的妻子和岳家都热忱欢迎他们。仲礼还会在美国继续读博士,而小庄真的忍不住要回来了。
    虽然元礼做了这样的选择,他也从美国募集慈善款子寄回,连吴祖兴夫妇都从港岛向国内输送物资,大家因此对吴祖兴夫改观一些。
    然而元礼的这番善意邀请,还是被大家善意婉拒了。
    住在大宅的第二天晚上,娇娇晚上回来跟珍卿聊天,说起她看的叫《春潮》的小说,问是不是所有人的爱意都像春天潮涌,来时那么汹涌去时也并不留恋。珍卿就笑着说你年纪还小,每个人对爱情的态度不一样,还是自己慢慢地一点点感受吧。
    娇娇这两年热衷参加物理社团,把物理当成第二专业在苦学,跟一个叫侯克文的物理系天才走得很近。侯克文家世人品相貌学业样样拔尖,梁团大甚至有女孩子主动倒追他,他却唯独对娇娇另眼相待,娇娇也佩服并喜欢他。
    之后,娇娇跟侯克文关系突然淡了,校内有人传是娇娇见异思迁了,珍卿便直接问娇娇其中缘故。才知侯克文正因为样样都出色,娇娇凡是跟他在一起,多是听见他在滔滔不绝,话题也多围绕他自身和他的专业。娇娇不愿寻一个自我中心的丈夫,何况侯克文必定会出国深造,娇娇却打定主意不会出国的。
    珍卿向来不干涉娇娇的交际,家里其他人问起也帮她打掩护。所以她有心事倒愿意同小姑谈。
    到梁州望城生活的第四年,吴祖兴忽然在港岛病倒了,叫母亲、弟妹、儿女都去望他,谢董事长实在忙得走不开,珍卿夫妇也是大摊人事难抛开,只吴二姐带娇娇、小英走了一趟。而元礼和仲礼一如既往不愿见他,听说吴祖兴后来气得病上加病,若非吴二姐拦着又要拿娇娇撒气呢。珍卿一边恼怒一边又是后悔,果真可怜之人一直有可恨之处。
    俊俊哥回来探亲的第二天,寿康、涣贤、涣洁还有乐笙也过来玩,涣贤说最近迷上paradox(似是而非的隽语)。譬如说,所有的论点都是荒谬的。假如这句话本身的论点正确,那么这个句子本身的陈述也是荒谬的,它实际上就表达了与陈述相反的意思。
    这游戏要求在场所有人参加,珍卿示范性地说了一句:一切对历史客体的评判都是虚假的。玩一会儿其他人都说得差点意思,郭寿康就说别对大家那么苛求,只要说自相矛盾的句子就可以,甚至说一句大俗话也不妨。
    娇娇就想了一句话:“我是一个哑巴。”大家听明白就会心地笑。涣洁想半天说了一句:“我从来不说慌。”乐笙就说逻辑课李教授说过这个,涣贤便马上维护妹妹说:“李教授说的是:我在说谎。两者还是有区别的。”这时满场乱跑的杜保堂,跳到沙发上骄傲地举着胖手说:“我从来都说慌。”大家思索一下笑起来,鼓掌说杜保堂讲得好极了,杜教授抱起他乱亲一气,杜保堂高兴得腿弹得飞起,满场响着他天真快活的笑声。
    最后珍卿见大家都还太斯文,她说了一句“我亲生的外祖父在他八岁那年就死了”,大家听明白就哄笑起来了,谢董事长说属她最促狭。真正有趣味的paradox真的很难,珍卿这种自相矛盾的笑话说就容易。连小英都能说出来许多好玩的。
    游戏结束的时候,他们把奖颁给最活跃的小英,还有全场年龄最小的杜保堂,姐弟俩戴了锡纸现做的桂冠,很有仪式感地留下了颁奖的照片。
    只顾你侬我侬的四姐跟俊俊哥,感受到这样温馨美好的家庭氛围,无不感动地拉着妻子的小手说:“这就是将士们殊死拼杀的原因了。”
    ————
    俊俊哥回来的第三天,珍卿难得跟胖妈一块去买菜,然后就是胖妈买菜她吃早饭。她正在小摊上吃鸡蛋饼包糯米饭,忽听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嚷嚷:夏季攻势宣告失败,滕志武将军壮烈殉国。珍卿正听得心头一紧,忽听见防空警报又响起来,匆匆买了一份报纸,帮胖妈提着东西跑到自己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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