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一家人经历的事情多,现在对于任何党派评价都谨慎,对社会党的评价尤其谨慎,一方面是怕公民党的特务窥视,另一方面是不便多评成长中的政党。他们对社会党一直不轻易发表意见,但一旦出口绝对不会信口开河,赞美也是实事求是的赞美,而不会无中生有胡乱吹捧,而批评的话几乎是不出口的,就是怕被当局拿去乱作文章,也为将来的生活留下无穷的隐患。
    裴树炎先生等民联内的人士,跟珍卿夫妇说想去宣陵瞧一瞧,问珍卿一家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珍卿夫妇没有谈太准确的意向,只说了现在为难的情况:她肚里的孩子月份越发大了,杜太爷现在精神状态也差得很,老人家可能随时就不行了。当然,这些还都只是家庭私务的牵绊。
    珍卿夫妇告诉民联的裴树炎先生等人,说现在国内贫民饥饿的情形越发严重,他们这一大家子做惯慈善救济,没道理这时候却袖手旁观。
    所以,珍卿计划再办一回慈善巡回画展,就是碍于杜太爷和自身的孕事,他们不便亲自出去办画展,但请了准备出国散心的朋友孟怡民,还有珍卿准备到美国访问的周成捷师兄,还珍卿身边有文艺修养的学生董时吟——她未婚夫获得了公费留学生资格,负责这次慈善巡回画展的具体事宜。即便有这些人替珍卿夫妇担待,也须他们自己联络国外的朋友帮忙,去打通关节处理问题再聚一聚人气。
    民联的裴树炎先生等便不强求了。
    ————
    董时吟自述:
    从梁州团结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我在《新林报》的文艺副刊做事,跟建筑系男青年程昱宁订婚,昱宁考取公费资格准备往美国两年,而我正在犹疑是否要夫唱妇随。
    恰逢易先生彼时有孕身重,需要有人帮她经理慈善画展事宜,当时周成捷先生欲到美国访问,易先生至友孟怡民女士亦欲游学欧美,易先生和陆先生在美结交的美国各阶层人物,皆表示愿意襄助二位先生的慈善巡回画展。易先生说我借机出去长长见识也好,不至于同未婚夫分隔两年。
    其时,易先生跟美国诸位亲友接洽,来信电报多得处置不过来,其姪谢智美和师弟郭寿康不便时,易先生就托我帮她取信分类,她一个个看阅后认真回信回电,我便帮她贴邮票、粘信封并寄出。
    我暗讶易先生夫妇友朋之多,他们竟在美国各省都有至交相识,美国名校的大教授自不必言,牵念祖国的爱国华侨也不必说,她还认识外国籍的牧师、豪商、出版商、记者、工程师、议员……可谓是真正的知交满天下了。
    我将要离开中国去美国之前,偶闻易先生跟谢智美谈易卜生《国民公敌》,言某医生在镇上的浴场发现传染病,建议做市长的哥哥以科学办法整改之。但小镇浴场对小镇经济很重要,怕传染病的传闻会影响小镇致富,市长就警告弟弟不要逆流而动。而医生弟弟认为市民健康更重要,选择坚持己见。小镇市民却拒绝接受医生弟弟的说法,这个事件发展到最后,连最初支持弟弟的市民也反对他,他最后成了小镇市民的公敌。
    易先生告诉智美要从中汲取人生的教训。智美反问难道不应当坚持真理吗?易先生当时的神情跟回答,后来想起来都颇耐人寻味。
    她说世上的短识者多于智者,当一众短识者都坚信自己相信的,那持反对意见者都是他们的敌人。这是短识者难以改变的思维方式,真正有智慧的人应当敛息锋芒、谐于环境,即便不满占多数的短识者也不可逆流而动,让短识者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价,智者的智慧才能重现价值光芒。若不愿意与众多的短识者妥协,就要有效仿布鲁诺火中度劫的准备,只好让数百年后的人为他平冤。
    多年之后,当我的丈夫程昱宁因言得咎,我想起易先生此言方才大彻大悟,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陪着丈夫度过那段艰难岁月,才知易先生为何一直强调要学哲学,讲哲学中的求善本质是适应兴衰、谐于环境,上善若水是言水遇物则化形,这方是安身立命之至道。
    而易先生一家自来谨言慎行,对于不甚了了的党派政治,未经调查从不轻率发表议论,若有议论则实事求是、客观赞美,至于批评之言自来鲜闻之也。加之易先生一家忧国忧民、积德行善,休言在国外知交满天下,在国内各阶层竟都有知交至友,所以体制内外、国民上下,无不有贤达者为其仗义执言、奔走呼号,居心叵测者即便有心肇祸戕害易先生一家,一则寻不到他们的口实把柄,二则上面大人物也不许打扰他们一家,三则易先生一家的海外关系,强大到国家层面也需时常借助之……
    我到美国除与易先生众友会面,慈善画展之事几乎无须我亲自操持,在西部加省有官方民间贤达帮忙,到中南部是富商萨尔责先生操持,萨尔责先生是得省知名人士,他有个可爱的女儿叫iris,父女都很喜欢来自中国的工艺品。后来到美部东部就有出版业的蓓丽小姐,还有官员、医生、牧师、教授、名媛、贵妇等鼎力襄助画展。
    我在美国东部的宾省,见到易先生夫妇的两位侄子——吴元礼先生跟吴仲礼先生。元礼先生是宾大建筑系的高材生,跟我先生程昱宁一见如故,特为这同业前辈在美国东部盘桓了多日。
    而仲礼先生则是机电系的高材生,博士毕业后在宾省无线电厂做事情,当时他正参与制作电视机元件的工程。仲礼先生见识丰富、性情机敏,听闻很受他美国上司的器重,希望他加入美国籍留在无线电厂,他长兄元礼也极其盼望他留下。
    可是仲礼先生以为,给美国人使唤来去没意思,回去叫同个祖宗的人使唤才是谢公馆的传统。元礼先生说弟弟当年是谢公馆的混子,以前在国内上学是出了名的自由散漫,现如今也能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后来仲礼先生早我们半年回国,在已经迁回北边的平京大学教机电系学生。那时社会党的地下人员发展他,仲礼先生说让他参军打仗他就加入,社会党在平京的要员商议后同意了。此后,仲礼先生凭借出神入化的无线电技术,帮社会党的军队在内战中屡获胜捷,他竟然由最初的连级干部,一直做到建国之后的军级干部。
    后来易先生一家也都迁到平京,他们谢公馆旧人谈起仲礼先生当年的武侠梦,还笑言他如今才是横刀立马、威风凛凛,这时再叫他“凌云子”也不合时宜了,叫他吴大军长才真正叫一个威风。
    我们再见到元礼先生,是分别四十年后的春暖花开。易先生和陆先生都从大学退休了,常日在家整理自己的诗文画集,还有中译外、外译中各种作品,且被组织要求他们各写自传。
    我退休后做了他们的外联秘书,帮他们处置对外联络的各种事宜。其时,有个港岛开电影公司的康先生,要给见证国家百年兴衰变迁的海宁名门——谢公馆一家人专门拍一个电视剧。
    康先生在港搜罗旧报纸跟人物传记,鉴于当事人中许多都尚在人世,他们若非军政要人就是名流学者,谢公馆留落在世界各处的亲戚后人,也多数是各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剧本一事不敢轻率落定。康先生便专门带着编创团队,到平京亲自采访昔日海宁第一名门的传奇人物。
    此事军政各方面都非常重视,希望摄制团队实事求是地创作,各方面人员在遵守纪律的前件,有理有节有纪律地配合他们。除了对拍摄影视剧没有兴趣,选择避而不见不配合的,谢公馆后人中最难采访的就是仲礼和智美兄妹。
    他们兄妹多年以来深居简出,每次出差就是老长时间不见人影,工作内容连家人都不能透露,现在他们退休了也从来不对外乱讲话。港岛康先生的创作团队费尽心机,才终于创作出一个尚可的群像剧本,参考多方意见屡次修改删减,才跟国内的演艺界人员通力合作,创作出比任何虚构作品都精彩的半纪实作品。
    似已湮灭在尘烟中的谢公馆,随着能人辈出的谢公馆后人们的回忆,又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中间。
    我看康先生列下的谢公馆人物小传,我作为易、陆二位先生的晚辈近人,也不禁感叹何等家风造就这么多顶尖人材:
    谢如松:祖籍徽州,生于应天,父亲谢致立为清末徽州米布商家,创办海宁花仙子日用品公司,母谢杨氏出身清末洋务派杨氏家族。自幼接受开化西洋风气熏陶,三十岁携长女次子赴东洋留学,五年后由东洋帝医大肄业,回国继承花仙子日用品有限公司,并创办海宁租界首家华资医院,是国中有名的女界先锋、实业家、慈善家、社会活动家。
    杜志希:祖籍禹州,少年时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与先妻生两子两女,只存活易宣元先生一人。三十岁丧妻后,将幼女交予老父照料,离开家乡赴德留学,先修古文学、后修哲学、政治学,回国后历任平京、津门、海宁、梁团大教授。教育家、金石收藏家、考古学家、妇女运动先驱。建国后积极支持国家建设事业,踊跃配合公私hé营和国防建设。
    谢如松长子吴祖兴:祖籍晋州,抗战期间踊跃捐助抗战,港岛沦陷后携妻旅居旧金山,抗战胜利与妻舅同归港岛,一起建立华兴远洋航运公司,十年后病逝于巡察生意途中,享年五十七岁。
    吴祖兴长子吴元礼:祖籍晋州,生于晋州,毕业于美国宾省大学建筑系,美籍华人建筑大师,美国艺科院院士,华美友好促进会创始人,妻子萨利·班克曼系宾大女学生顾问,夫妇二人育有二儿二女。
    吴祖兴次子吴仲礼:祖籍晋州,生于海宁,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肄业,后转入波士顿麻大修机械学,毕业后入纽约省康大修机电学。在宾省无线电厂任工程师,加入社会党后经历尚未解密。妻子方君茹是易先生外语系学生,亦是平京大学外语系教授。
    吴祖兴幼女谢智美:祖籍晋州,生于海宁,梁州团结大学优秀毕业生,主修数学与物理专业。毕业后帮祖母谢如松打理家业,新政权建立后配合公私hé营运动,公私hé营后在平京大学教授物理。三年后通过国防部门的严格选拔,进入国家国防工程重点项目,后来经历尚未解密。配偶是平京大学史地系主任兼党wěi书记廖汉麒。
    谢女士长女吴祖怡:祖籍晋州,生于晋州,长于江州,十六岁同母谢如松东渡学医,帝医大毕业后回国接管海宁众仁医院,并创立众仁产妇学校,该校培育助产护士散步各地,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当时的妇婴死亡率。与化工大王赵因澜先生结为连理,夫妇二人为国内新药开发、流行病科考及防疫制度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吴祖怡夫妇二人在抗战时,亦致力于收集试验中医验方,用中医汤剂在梁、象、蜀等省防治瘟疫,并以现代药学方法研究中药,为和平时期的中医药研究和发展,提供了详实珍贵的实验数据。吴祖怡女士是医学教授、药学专家、中医药剂师,科学院首席科学家。赵先生建国后系中兴医药厂厂长。
    吴祖怡跟赵因澜长子赵小庄:工学院首席科学家,科学院首席科学家,海宁医科大学校长
    长女赵小英:妇女儿童基金会创始人
    谢女士次子陆浩云:祖籍江州,生于江州,幼年随母姐东渡求学,自东洋高中毕业后,赴英国伦敦大学工读,得机械和商科学位,赴法国巴黎大学念纺织工程,后在德国卡里斯厄学院读机械,再经美国加大念经济学。回国后,在海宁金融、工商领域崭露头角……建国后积极参与社会改造、反腐惩奸、生产救灾、国防建设等活动,历任民主党派协商会议副主席,全国工商金融联合会主席……工商业家、教育家、慈善家、社会改革家……
    谢女士继女兼次媳杜珍卿:…………新政权建立后与夫陆先生受邀入京参与政事,建国初期在领袖力邀之下,承担大量的国务外事任务,中后期历任教材编写委员会会长,教育和□□副部长,语言研究所副所长,当代美术协会会长,任教平京大学、津城大学、平京艺大等名校,教授戏剧、哲学、文学、外国语、美学、历史、考古等学科……著名学者、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现代画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
    陆先生与易先生长子杜君行:祖籍海宁,一说禹州,毕业于平京大学机电系、物理系,二十岁取得外国语博士学位,瞒着父母报名参军入伍,历经对y国、s国、a国的防御战争,积功至陆军某集团军中将司令员。
    次女陆景行:祖籍海宁,生于望城,长于平京,先在平京大学修历史与文学,后在津城大学修社会学、人类学,又在梁州龙山民族大学修民族学……历任平京大学文史系教授,津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海宁国立大学文史系教授。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社会活动家。
    谢如松次女陆惜音:祖籍江州,生于江州,长于海宁,毕业于巴黎斯特堡大学,毕业后曾与万兴禾先生、汤韵娴女士营服装事业,在法国、英国小有名气,回国后与培英校友黎芳淑立倩影服装公司,倩影服装公司抗战时迁移梁州秋成,内战结束后随夫翟俊共赴港岛,在其兄吴祖兴相助下重立倩影服装公司,为港岛女性服装事业先锋人物。与公民党抗战名将翟俊结为连理,翟俊在内战后起义并移交部队,后随妻子移居港岛共营服装事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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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3章 完结
    珍卿怀孕的翌年四月份, 她如众人所愿生了个女孩儿,杜太爷取了个小名叫福妮儿,这一回也没有人跟他争辩了。珍卿拍板叫女儿随父亲的姓, 杜教授按照杜保堂的学名,给这小女婴取名叫陆景行。
    大家抱着飘轻的小妮儿说她瘦, 杜太爷却已经抱不住这么瘦的小妮儿, 他总说福妮儿长得像珍卿小时候, 简直不知怎么疼爱她才好。
    珍卿依然没有奶水喂孩子, 除了让她喝点奶粉还常给她喂点米油吃。
    福妮儿被喂养得好长得飞快, 不到两个月就白胖胖挺好看。五岁的杜保堂当她是大娃娃,人家睡得好好的,他总要摸来弄去给妹妹弄哭, 有一回竟然拿玩具刀弄福妮儿的脸。以前从来不打孩子的三哥,因此提溜着儿子叫他面壁思过,即使杜太爷护着也不肯轻饶了他。
    珍卿的慈善巡回画展虽无画家亲临, 美国的收藏家们和崇拜者稍微觉得遗憾, 但有iris dew在国内外画坛的赫赫声誉, 世界巡回画展办得也相当成功。珍卿夫妇的朋友们都对画展上心,珍卿托付的负责人们倒没觉得有想象中的烦难。
    慈善画展的款子陆续从国外寄回, 都用在了教育、民生、慈善、妇幼等方面。
    其后, 珍卿一家跟曹惠祥先生一道,一起访问了社会党的所在地熊陵。他们带了大量当地急需的食物用品、器械药品等, 解了物资贫乏的社会党的燃眉之急。
    他们受到社会党最高层的热情款待, 会见了许多神交已久的传奇人物, 参观了熊陵的机关、学校、礼堂、街市等场所, 感觉这是物质无限贫瘠而精神无限昂扬的地方。
    其后, 谢董事长重点想看望妇女儿童, 吴二姐夫妇关心病号伤员和治病防疫,珍卿夫妇关注的重点就是学界和工商界。
    他们一大群人参观期间,社会党派宣传要员随同访问,他们对走访的地方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社会党遭遇有关方面的经济封锁,除了民生教育状况堪忧之外,医疗状况比公民党的地方军队还惨烈。在他们前线和后方的医院中,许多战士的外伤和病状明明可以挽救,却因为缺医少药耽误救治,白白地失去了年轻可贵的生命。
    珍卿一家参观医院后格外震动,他们商量后续向社会党提供更多救援物资,其实包括救命的基本粮食和医疗用品。
    谢董事长也跟他们的领导人表态,说给贪腐成风的公民党筹款尚须小心,但面对这样一支清廉热血的队伍,就是倾家荡产支援也无不可。
    珍卿参观前线医院还遇到故人。
    当时,她在病区看见寥寥几个医护,在伤患中间不断穿梭查看情况,有个短发女医生低头听重伤战士说话,听了一会,连忙喊某个干事给那伤兵写家信。
    珍卿不由被这个画面吸引住,却见那个白大褂脏得乌突突的女医生,脏污的脸庞忽然朝向珍卿,她愣了几步紧走几步过来,激动地对着珍卿说道:“珍卿,我晓得你早晚会来的。”所有人讶异地看这女大夫。珍卿遥远的记忆也苏生开来:“乐嫣!——”
    乐嫣奉命陪他们参观前线的烈士陵园,期间提起同样失踪已久的玉琮。原来,玉琮听说乐嫣是海宁培英毕业的,问她认不认珍卿,一聊开才知道有共同的朋友。
    而且乐嫣在这边已经嫁人了,是社会党军中一个作战英勇的师长,并不是当初带乐嫣消失的那个。玉琮是跟乐嫣丈夫搭班子的大参谋。所以说,绕来绕去大家渊源原来这样深了。
    乐嫣随珍卿一行参观了烈士陵园,又匆匆返回她在医院的工作岗位。她是前线医院的外科副主任,太多工作等着她亲自做或安排人做。
    珍卿与乐嫣的相聚异常短暂。玉琮跟乐嫣的丈夫都在前线,根本不可能跟访问团见面。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工作狂作派跟珍卿一家人有得拼。
    珍卿一家已决心倾力支援社会党,很快便离开熊陵回去筹措款项物资,筹备好了还要冲破公民党的封锁送过来。
    其实在熊陵参观期间,珍卿面对那里生气勃勃的人物风貌,一次次地灵感爆发、手指大动。但是未免泄露他们的人事秘密,她参观期间从未动过画笔。
    珍卿一家发愿倾家荡产支援社会党,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把城中的大房子卖了,只留下够家里人住的小房子就行了。珍卿也把画款稿费拿出不少。他们筹到款子便去买物资,一直给社会党悄悄输送过去,公民党的特务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的迫害随后也跟着来了。
    当局派来的校监以一些不实罪名,就要把珍卿夫妇和杜教授赶出梁团大,全校师生极力反对当局的倒行逆施。他们还无耻地栽赃陷害,说谢董事长和二姐夫、四姐偷税漏税,意图强征谢董事长和二姐夫、四姐的工厂。后来虽然碍于国内外的舆论声援,他们没有强行征收珍卿家人的厂子,却经常派宵小破坏工人的正常生产。
    虽然声援他们一家的力量很大,珍卿和三哥还是商议退身缓步,他们俩决定从梁团大辞去职务,让杜教授继续留在梁团大做事吧。
    福妮儿过一岁就会说话了,珍卿夫妇就算不出远门的时期,每日也是东忙西忙、早出晚归。据杜太爷和胖妈、秦姨说,这小福妮当父母不在之时,就会奇怪地伸着脑袋在房中张望,嘴里念叨着“爸爸呢,妈妈呢”,屋里到处找不见就要站到门口,伸着细细的脖颈使颈地向外面看,到处找不着人就蔫头耷脑地伤心了。她小哥哥长大一岁懂事多了,见她找父母就怜爱地亲亲小妹,仔细地跟她解释父母去哪儿,说他也常常想念爸爸妈妈呢。
    杜太爷也抱怨珍卿和三哥不着家,逮着机会就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碎碎念,说杜保堂小时候珍卿还天天在家,现在福妮儿都长到一岁多了。小妮儿拢共就没跟爹妈待过几天,哪有你们这样子当爹当妈的。
    珍卿和三哥也愧疚地发现,原来他们在外面天天忙的时候,杜保堂晚上总要等他们吃饭,等到饿极了他们还没有回家,就垂头丧气地自己先吃饭,而福妮儿也随哥哥养成了等父母吃饭的习惯。
    小时候非常活泼调皮的杜保堂,现在长大一些竟然没有安全感。福妮儿原是个开朗大气的小宝贝,但父母一在家她就变得格外娇气粘人。
    若给不了孩子最基本的安全感,何苦把他们带到这世界上呢?现在正好当局官员要赶他们,珍卿和三哥也决定趁势退隐,找个地方好好陪孩子们长大。
    杜太爷是这年的冬天去世的。他临去前说希望再多一些福气,一定不要死在六月伏天。他死的那一天正在家里院子外,他看着福妮儿在那吃莲花酥,杜保堂在地上抽陀螺玩。杜太爷先是叫胖妈给福妮儿擦嘴,见杜保堂抽陀螺抽得烟尘高举,莫名其妙地跟重孙儿说了一句:“你弄啥嘞弄得暴土扬场的,大小姐在书房写大字嘞。”
    秦姨跟胖妈都莫名看向他,就见杜太爷头缓缓地歪下去,慢慢地阖上眼没有动静了。胖妈和秦姨轮换着喊了几声,杜保堂见状也喊了几声太爷爷,杜太爷却人动不动,怎么喊都喊不应声了。
    秦姨忙叫胖妈把福妮儿抱走,他自己也要抱杜保堂抱进屋里,杜保堂扽着椅忽然大哭起来。珍卿和三哥在梁团大忙着退职的事,听到消息急如星火地赶回来……
    杜太爷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他是抚养易宣元先生长大的人,也是谢公馆辈分最高的长辈,重视他亲人的社会名流和底层百姓,有条件的都去殡仪馆瞻仰他的遗容,没空的送葬那天站在街上送了送他。
    杜太爷虽然在战乱时期去世,但他在后方也算是安享晚年,生死都无遗憾了。在珍卿夫妇去平京参政那一样,托族里的晚辈把他的棺材移回禹州。
    杜保堂是被杜太爷的死惊着了。他在太爷爷的葬礼后害了痄腮,这桩病好没多久又肠胃紊乱,珍卿和三哥为他简直操碎了心,本身就有退隐之意的他们已从梁团大出来,又把外面担任的名誉职位也多卸去,就专心在家陪着杜保堂和福妮儿。
    他们对国家民族和亲友学生的责任,已经殚精竭虑地尽了一年又一年。自从他们家跟社会党交往更紧密,连韩领袖这等人物都衔恨在心,公民党特务除了在他们家监视,外面抹黑他们的舆论也越发猖狂,他们趁机退身一步,连他们身边的人也轻松些自在些。
    ————
    乐笙自述:
    我又在碧湖边看见智美了,她穿了素旗袍和紫毛衣,正在跟女朋友用英语谈话,神采飞扬的样子真迷人。可是廖汉麒这时候走过去,我就不想再继续看他们了。
    昨天在图书馆外偶遇智美,跟她谈了以后的就业意向,智美决定暂时帮家人做事,名义上说是为了增长工作经验,其实是为长辈分担沉重的责任——她祖母谢如松女士血压容易高……
    我还在留洋与教书之间徘徊。今年到象州看望了阔别经年的父母,他们倒是支持我去欧洲留学。父亲如今不抽烟土身体大好,他的会计工作也能养家,我去留学并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对于智美我总觉得不甘心的,
    两年前我其实已经爱上了她,只是关系太好当时不觉得是爱情。我觉得她上课迟到的窘态也可爱,在年会上弹奏钢琴也娴静美丽。她教我打桥牌又显出她的绝顶聪明。哎,她从前将我介绍给她的舍友,我也感到多么地愉快荣幸呀,为什么我这么后知后觉的呢?
    后来我明白我是爱上她了,可恨她的身畔总是不落空的。先有一个志趣相投的侯克文,天天出双入对、如影随形,终于等到侯克文考上公费留学,又不知哪个石头里蹦出来廖汉麒。我在梁团大都不曾听说过此人,便可见他是学业平平的无名小卒。
    然而郭寿康竟然告诉我他不是,说廖的家人跟智美家人算世交。廖汉麒是象州第一名考进梁团大,在史地系有名的渊博持重,连教授都说他将来会是个人物,是个当大官的好苗子。着实可恨可恼,只有人夸我能成为文学家,从来没有人夸我能当大官!
    智美会是真的爱上廖汉麒了吗?那我以后可要如何是好呢?我梦里都是她的顾盼生姿,是她的甜蜜音容,我感到我的梦是粉色的甜蜜,醒来却总是乌色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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