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宅吃完晚餐后,老赵载送两人回到季月台。
    一路上,江寒的情绪明显地阴沉下来,一语不发。洗漱完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舒言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寐下。她想起江寒的饭吃没一半就赌气不吃,担心他会饿肚子。
    她匆匆忙忙地走到楼下客厅,温了一杯牛奶,然后又缓慢地走进他的书房。
    此时的江寒正看着窗外的夜色,远处映来阑珊灯火,对比着他落寞的背影,令人甚是动容。
    舒言将温热的牛奶递给他,他接过后轱辘几声,牛奶全数吞咽入腹,犹见杯底。他轻缓搁下玻璃杯,又与舒言来到沙发上坐着。
    他摸摸她头,问道,“睡不着吗?”
    她默然不语,与他凝眸。片刻之间,反驳他道,“你不也一样?”
    江寒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顿时,忍俊不禁地失笑着,不时牵动了深邃有神的俊眸。
    可舒言却隐约地感觉得到,此刻的江寒绝对藏有心事。
    一个人在笑时,并不代表那一刻是快乐的。很多时候也只是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忧。
    舒言伸长手臂拥抱着他,轻轻地顺着他的后背。江寒像是预料之外般滞住了反应,而后却听见她糯糯的嗓音娓娓传来。
    “没事的。我会陪着你。”
    不善言辞的她,只能学着江寒以前安抚她的方式去表达她的关心。
    那一刻,他只听见了空气中弥漫着她的心跳声。有节奏地起伏跳动,安稳着他的心绪。
    江寒回拥她,充电了良久。
    他思索了一会儿,“既然你也睡不着,不如就听我说个睡前故事吧。”
    ———
    江寒原名为温寒,土生土长的瀞都人,自小在单亲家庭中成长。温婕生他育他,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却还没来得及享福就熬出一身病痛,成了医院的常客。
    当时的他在一所离家靠近的三线高中就读,一到放学时间就会骑着摩托车赶着离校。为的只是去打些零散的工作,帮补一下家用。
    那时的生活虽过得有些贫苦,但日子凑合着,还是能勉强熬过。
    可老天爷总喜欢与人开玩笑。生活的巨变往往都在不经意间就倏然发生。
    某天,温婕在新闻上看到江逸因车祸离世的消息,她一时受不了刺激也跟着去了。
    他只能拿着手里仅存的积蓄,替温婕办了一场非常简单的后事。
    葬礼结束后的隔一天,有位素未谋面的老爷爷到了瀞都见他。那位踏入花甲之年的老爷爷看见那张与江逸颇为相似的脸孔,抱着他失声痛哭。
    江权说,他是他的亲爷爷。
    那一年,男孩十七岁。在母亲离世后,他只有两项选择。
    一是进福利院,二是跟江权回江宅。
    一穷二白,身上没有分文的他,无疑选择了后者。
    他仍记得,六年前的那个初夏是个万花丛生的季节。蓝天翔空高挂着烈阳炎炎,气候像置身在滚烫的蒸笼里那般闷热。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翱都。那座纸醉金迷却又发展得繁华的城市。
    他在同一个月出席了两场至亲的葬礼。但两场葬礼的格局却也截然不同。
    江逸是江权商业帝国里的唯一继承人,一出生就在翱都呼风唤雨的他,葬礼自然被办得比温婕的奢华且隆重。
    江寒对着各个素未谋面的宾客鞠躬,以长子的身份向前来的宾客谢礼。
    江逸出殡那天,他看着殡运车前的那张遗照,内心深处却掀不起丝毫的伤感。
    比起从小拉拔着自己长大的温婕,江逸与他而言也只是个从他生命中缺席了十七年的陌生人。
    两位赋予他生命的人却在那一年的初夏,忍心地独留他在这世上苟活残喘。也意味着,那一年的温寒已死在了瀞都。
    从此,他只是寄人篱下的江寒。
    ———
    短短的一个月时长,他已感觉自己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总觉得少了些归属感。
    江权对他非常地愧疚,是以,会在物质上尽他全力去弥补他。但江逸忽然的离世,却杀得江权措手不及。
    当时的江权为了重新掌握回江氏集团的核心实权,他在分身无术的状况下,将照顾江寒的工作落在了沉玉燕的肩上。
    沉玉燕对于这名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非常地不待见。
    尽管他安分守己,从不惊扰她们,可他的存在就是威胁着江敏在江家的地位。
    江逸离世后,沉家的人担心沉玉燕会想不开,经常会到江宅做客打麻将。江寒为了避免与沉家人碰面,他常常会躲在房间,不会随意到客厅的位置。
    但有次他出门时经过客厅空间,还是无意间被他听见了她们忌无肆旦地在议论他。
    “你说那个野孩子住在了江宅?”
    “我怎么看,他都像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觉得我有选择吗?老爷子说得让他认祖归宗,连族谱都上了。”
    “这还不容易解决吗?等他成年了,就随便想个办法赶他离开江家。”
    “你这家翁肯定是重男轻女。你和小敏真的该当心些。”
    江寒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沉玉燕与江敏造成了困扰,也没有再继续听进去之后的内容。
    毕竟知道得越多,对他一点益处也没有。
    想要安然无恙地度过眼前的日子,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
    在江权的催促下,沉玉燕没法不替江寒安排学校。沉玉燕使了些办法,让他以转校生的身份进了全翱都最着名的贵族学校,翱立中学。
    但江权却不知她替他做了些特殊的安排,本是高二生的他,却重读高一。
    “你在瀞都就读的那间三线高中,一点都不入流。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你进到这所学校。”
    寄人篱下的他根本无计可施,对于她的安排,他只能忍气吞声向她道谢。
    后来开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被安排在高一年级里的末班。
    那个班级,难听点说句就是个专收垃圾的垃圾场。
    与他同班的男同学,各个都是翱都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那群名门望族的孩子长年被浸淫在贵圈里富养,全都被养得一身坏脾气且纨绔不羁。
    江寒总能听见他们私底下喜欢攀比家势,追逐名牌球鞋,新款游戏机...全都抱着无心向学的态度在校园里混日子。反正身无一技之长,也还有家财万贯能继承。
    面对这群惹事生非但又有钱的孩子,班级任也不好得罪。遇上任何纠纷都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去处理。
    毕竟这群祖宗,没一个是她能得罪。
    江寒起初也以为是自己为人比较敏感,总觉得那群纨绔子弟用着异样的眼光来审视他。
    从一群人冷暴力地对待他,而渐渐演变成全班级的人在行动上杯葛他。
    各式各样的校园霸凌陆续而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被这群人盯上了。
    像是趁他去厕所的时候,在他的椅子上泼墨。或是游泳课结束后,他去更衣室换衣时被人泼水。
    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某次的课间休息。他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着午饭。
    那时的他,本是细嚼慢咽地吃着便当盒里的食物,可当他看着梁羽和一群人朝他的方向走来时,他立马收起了饭盒,想躲避这群人。
    梁羽是那群纨绔子弟的头儿,总仗着自己个子魁梧,家世显赫而到处欺负人。而他们最近也有了个新的欺负的对象,正是江寒这个转校生。
    梁羽见江寒想逃,便一手将他肩膀摁下。江寒只能猛地坐回了长凳上动弹不得。
    梁羽像逗狗儿那般搓揉着江寒的头发,“诶!瘦皮猴!想去哪啊?”
    十七岁时的江寒因长期为生活费奔波,在营养不足的情况下,个子也长得比同年龄的男生瘦了一些。再者,经常在烈日下打着几分散工,到处送货,肤色自然黝黑了少许。
    梁羽的小跟班顺着他的话继续嘲笑着江寒,“羽哥,瘦皮猴这名字取得真好。你看他又瘦又黑,真的很像猴子。”
    “你说江家是不是给不够饭他吃,怎么长得那么像猴子?”
    梁羽大声讥笑着,“私生子嘛,怎么能给饱饭他吃呢?”
    “哈哈哈哈哈!对啊,我都忘了。”
    梁羽见江寒不说话,捏着他的下巴,“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巴?”
    碍于身型上的差距与人数上的悬殊,江寒选择了忍气吞声。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食堂的凳子上任由他们搓揉按扁,丝毫没有想还手的欲望。
    梁羽见自己自讨没趣,气得一拳击在他的腹上。
    江寒只能闷哼一声,将这一切的委屈吞在肚子里。
    梁羽临离开前,还随手拿起饭盒,将饭菜倒头淋浇在他的头上。饭菜与汁水翻腾而出,撒得江寒周身都是。
    他六神无主般,怔怔地坐在板凳上,不知该如何收拾眼前的残局。他呆坐到钟声响起时,才匆匆扫走头上与身上的饭菜。
    在整理的当儿,有人信步走来,伸手递给他一条粉色的帕巾。他细看着那只手,五指芊细,肤质雪白无暇,像是一尘不染的白瓷。
    他不禁抬头,仰望着眼前之人,倏尔滞缓着手上的举动。
    他认得她。
    她正是在校庆那日在台上表演的女孩。
    秦舒文看着他满身狼狈不堪,关切地慰问他,“同学,你没事吧?”
    他自嘲一笑,“只是不小心倒翻了饭菜。”
    她丝毫没怀疑过他的话,只是伸手替他搽拭着发丝上的菜汁。之后她想将帕巾递交给他,可他却不想弄脏她的手,所以没有接过。
    见他不敢接下,她又主动地将帕巾塞在他手心。
    她莞尔一笑,牵动着那双笑眼,温温和和地向他道别,“不好意思,我得先赶着回去上课了。”
    话语一落,她转过身朝班上的方向走去。
    倏然间,他鼓起勇气叫住了她,“秦同学。”
    “你读什么班级?”他摇晃着手上的帕巾,对她补充道,“呃...我把它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她停下了步伐,转过头对他应道,“我读高一纪。”
    逆光下的她如皎阳似火,灵眸中的笑意如熠熠星辉,斑斓绚丽。她抬起手微微摆动,再次对他招手道别,转过身又继续往返课室的路上。
    他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自个一人失神了许久。他手里握着那条沾着荤汁的手帕,心坎间却泛起阵阵暖意。
    他赫然发现,翱都也不完全是个不能待下来的地方。那位满是善意的女孩,也让他有了努力发奋的目标。
    后来,为了离她更近一些,他花了一年时间,考进了她的班级,也成功地摆脱了那群霸凌过他的人。
    他在翱都持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属感,也明白了只有变得更优秀才能让自己融入这座城市。
    ———
    舒言听完了这篇睡前故事后,反倒困意全无。
    江寒还从保险箱里找出了那条陈旧的手帕,递交给她。
    “物归原主了。”他淡笑着。
    舒言琢磨着那条粉色的帕巾,脸上的表情错愕不已。
    薄薄的帕巾上面缝着个字,还真是她昔日上学时候会用的物品。
    她认真地打量江寒的脸庞,尝试在脑海中绘画着他身躯偏瘦,皮肤黝黑时的模样。脑际中的画面深深地勾勒一遍,她竟忍不住笑意,噗呲失笑。
    她轻眨眼睛,有些献媚讨好,“我跟你说个事,但你不能生气。”
    江寒勾起一抹暖笑,双眸中的温柔深不见底,“嗯,你说。”
    “我真没认出是你。”
    话语一落,她更笑得见牙不见眼。江寒不禁捏了捏她的脸蛋,“没心肝的家伙。”
    本是愁绪满怀的他,道出了这些心事后,心情舒坦了许多,也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不少。
    她又像只温驯的小猫靠在他身上,“心情舒畅了些吧?”
    “好多了。”
    彼此享受着温存的时刻,书房里的氛围回归于风雨后的宁静。
    舒言握着帕巾,用着指腹轻轻扫过那个“文”字。识海之中浮现出郑文映的脸庞。
    “我读高一时才十四岁。那时候还是小孩性子,东西都经常丢三落四。不管是水壶,书包,还是饭盒,我妈都会写上我的名字。”
    “然后也在我手帕上亲手缝了我的名字。”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不似普通人过的童年。
    “后来我爸得了很严重的病,变得...有点阴晴不定。自此之后,她整个人也跟着变了。”
    再后来秦岭森死后,她和郑文映到了雾都定居。她也是在那时第一次看见了父亲的幻影。
    她告诉了郑文映,但她始终是不肯承认她生病了的事实,没有及时送她就医。直到病情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她错手伤人,她才只能被送进精神疗养院里。
    她依稀记得郑文映每次单独与她在病房时,都会崩溃地对她哭着。
    “为何要你和你爸一样,成了疯子?”
    可那时的她每天都浑浑噩噩,不管是四肢还是反应都迟钝得无可救药,只能呆坐在病房看着她哭。
    或许郑文映也是接受不了她有精神疾病。也或许她连带着对秦岭森的怨恨,都投射在她的身上了。
    但这些事情都再也无法去深究。
    “...我走了后,她...有来看过我吗?”那句疑问句的语态伴着迟疑。
    她眼底里的忧伤深不见底,旁人目睹也隐隐揪心。
    可当问出这句话后,她却又害怕江寒给的答案是超过她能接受的范围。
    江寒观测着她的表情,她渴望着答案,却又满是受伤的样子。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作答,“下葬的那天,她有来瞻仰过你的遗容,在灵堂逗留了一段时间。但她说翱都有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的习俗,所以没亲自送你出殡...”
    她曾答应自己,要和过去的种种往事告别。但偶然认真地去深究一些往事时,她还是骗不过自己的感受。那心中的伤口还是会不时隐隐作痛。
    她微微闭上双眼,眼眶里打转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眼泪划过脸颊,流到嘴角有种咸涩的苦楚,却又带着淡淡暖意。她缓缓用着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努力撑住淡淡的微笑,“至少...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有来看过我...”
    对她而言,知道了这样的答案,就已足矣了。
    心思细腻的江寒知道那求知欲背后隐藏着的心事。
    秦舒文一直以来渴求的也只不过是从家人身上得不了的爱。就似他也曾质问自己,江逸为何从未照顾过他和温婕。
    即使她不曾对他说过,但他也约莫知晓,她在幻影中看见的究竟是何人。
    她经常会在午夜梦回时呓语纷纷,开口闭口都是在求饶。每每惊醒后,她都冒着浑身冷汗。他也曾在她病发时,听见她对他喊道:爸...求你别打我。
    比起她经历过的过往,他的痛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他知晓,那些曾经的梦靥,都是她挚亲之人所带给她的。
    她的脸上仍残留着泪迹斑驳,眸光里含霜,双眼看似更为水灵。江寒细心地擦干泪迹,抚着她的脸,将她的鬓发挽回耳后。
    他轻轻地搂着她,安慰她,也似安慰着他自己。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不想触及的伤口。若忘记不了也原谅不了,那就只能让它与时间一起搁着。”
    “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让那些曾发生过的遗憾,不再重演。”
    “我们不能把那些遗憾、那些痛,也带给我们以后的小孩。”
    她抬眸仰视着江寒深邃的眼眸,流转的目光交融着,蕴含着彼此宁静时无需言语的默契。
    在那堆慰及心坎的字句里,她仿佛领悟到了上天赐予她重活过来的意义。
    曾经的故事无法重写一遍。但在未来的轨迹里,他们或许能不再重演那些走过的遗憾。
    夜色催更下,晚夜凛冷寂静,冷得让人不禁打起哆嗦。他与她依附着彼此取暖,也似脆弱的幼兽舔舐着彼此的伤口。
    曾经被划破的创口,终究会有愈合的那天。终有一日它们会结成粗厚的痂痕,保护着曾经脆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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