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将情绪外露的习惯,现在更不会三十多岁了还来伤春悲秋。在这宫里,悲伤也许会被视为做作——真这么舍不得,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了?不,徐循不愿和他人分享这份思绪,她明知她们无法和她共鸣。
    她依然尽量如常生活,抚慰点点情绪,照顾壮儿起居,顺带着收拾掉自己的大部分颜色衣裳,把能赏人的家居服饰都赏给宫女们,至于不能赏人的部分,那就只能闲置着了。身为寡妇,日后虽然在大礼场合,她的礼服也还是富贵的红金色,但日常生活里,却要丢掉那些轻盈娇嫩的颜色,从此开始向黑、褐、青等稳重色调靠拢。就连原本富丽堂皇的首饰,如今也要逐渐换了中年人爱用的寿字式样、人物楼台等等,多用金玉材料。以前的首饰里,尤其是有石榴等多子好意头的那些簪环,已不能再用了。
    宫女在宫中,是无份例银子的,偏生使钱的地方又不少,徐循手里素来大方,按季放赏没有断过,如今一批整理出了许多,倒也不局限于身边近人,有些不名贵的金银小物,也不论功过,只要是在永安宫服侍的,哪怕是粗使老宫女也一样有份。毕竟嗣后她可能将要搬到清宁宫里和皇后共住,却用不到这么多人了。其中服侍李婕妤、焦昭仪等人的宫女,势必是要安排新职司的,这也算是给她们留个念想。——至于别的好东西,那自然是给点点留着了,疼她的爹走得早,也没留下个一言半语的,徐循也得为女儿打算。
    忙忙碌碌地,便到了嗣皇帝登基仪,当天一大早,众人便全都起身,先打发点点、壮儿换了大衣服,而后全体到清宁宫会合。栓儿在奉天殿、奉先殿等地行礼完毕后,便会过清宁宫给女性长辈们行礼,而后又出去再走一些程序,这之后阿黄、圆圆、点点、壮儿又要拜见皇帝,总之今日大家就是不断行礼就对了,具体种种礼仪,对成年人来说,自有赞礼官提着,也不消多费心思。
    多年来的宫廷生活,已经使得后妃们养成了习惯,私下的利益博弈,绝不会带到利益场合上来,在今日的登基仪上,所有人都是雍容肃穆,彼此间熙和安乐,绝无丝毫龃龉。栓儿虽然有些紧绷,不过过来给长辈们行礼时,也是有板有眼,看得出来,这些日子的学习,已经足够让他把这一套礼仪吃透。
    见他身穿全套皇帝服色,形制虽隆重,但奈何身量矮小,终不免有些荒谬,徐循心中,也不知是何感触,她轻轻地瞥了太后、皇后一眼,亦从她们带笑的、得体的表情中,瞧出了一丝感慨。
    大行皇帝的灵柩,翌日从乾清宫迁出,暂存景山寿皇殿殡宫之中,待到陵寝修建完成,再真正永安大葬,嗣皇帝正式入住乾清宫,自此,帝位传承尘埃落定,江山的主人,终于再次改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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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皇帝即位之前,任何事情都要为这代表了稳定的大事让步。现在大事终于结束,之前按捺不发的许多博弈,重新又将浮出水面。这一点,亦不是徐循无心过问外事,就能避免得了的。
    先和她提起此事的,还不是太后又或是太皇太后那边的人马,而是孙嬷嬷。
    虽说嗣皇帝登基,但司礼监内,也不过是多了一名王振而已,他年纪轻、资望浅,也没什么处理文书的经验,虽然是领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差事,可说是一步登天地进入了司礼监的权力高层,但现在却还只是挂个虚衔而已,大部分时间,还都在乾清宫里陪伴皇帝。毕竟他乃皇帝大伴,而皇帝事实上的养娘罗嫔又已经去世,皇帝对他在情感上还是颇为依恋的。司礼监里,说话算数的还是当年章皇帝时期的老人,身为王瑾的对食,孙嬷嬷在很多方面的能力,比她的同僚们都要强上几分。
    “就东厂这回事,如今只怕竟是真能成了。”她一边拾掇着徐循年轻时穿的一件水绿肚兜,一边和徐循闲磕牙,“——这件料子的确好,若是改改,也可做个手帕子,只是这是您贴身穿的,不如还是收起来为好。”
    “嗯,这些内衣都收着好了——也有一多半都没穿过呢,真是浪费了。”徐循随口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仙仙她们留下的体己细软,如今都怎么样了?”
    “还放在原处呢,屋子已封了,只怕无人去动。按从前惯例,应当是收回官库里,日后再烧炸过,给新人戴用了。”孙嬷嬷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听王瑾说,这几日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都召见了柳知恩问话。太皇太后娘娘还让他说了不少下西洋的事。”
    下过西洋的宦官,什么时候都是吃香的,作为一生中顶多去过一两个地方的宫廷女人,对于柳知恩这种去过各种海外胜地,见闻之广,远超一般人想象极限的人,简直是有几分崇拜。只要是柳知恩的履历里有这么一项,能力就绝不会遭到质疑,不过徐循听说,倒是有几分诧异,她抬了抬眉毛,“老娘娘竟如此看重他?”
    孙嬷嬷在柳知恩的事上,态度是很审慎的,概因柳知恩南下一事,周围人对内情几乎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敢于相问。他走,大家不知道原因,他回来了,大家也还是拿不准原因。徐循说这话,自然是有原因有根据的,但根据在哪里,却非孙嬷嬷可以随意揣测的了。
    “似乎是颇为看重,已经令他进东厂做事了,毕竟,他持的是章皇帝的手书嘛。”她回答的语气也很保守。
    这倒是出乎了徐循的意料,在她心里,阻碍柳知恩上位的,其实除了皇太后以外,应该还有太皇太后才对,尤其是现在,柳知恩应了太皇太后的召见,却也应了皇太后召见,立场更为模糊不清,难道太皇太后心里,就不会有什么忧虑吗?毕竟,马十虽然在太皇太后跟前,将章皇帝的来意渲染点明,为柳知恩来京入东厂的意义镀了一层金,但此事,瞒得过皇太后,却未必能瞒得过太皇太后。
    在皇太后那里,柳知恩不过是一普通宦官而已,在永安宫服侍时间短浅,虽然当红得重用,但那是因为背景和能力,未必和徐循有深厚的情谊。在立后风波中,也许是表现出才能,也许是略微得罪了皇帝,遂被打发去南京当差了,去的却又不是什么差衙门,而是南京司礼监。皇帝召他回来入东厂,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如此一位功勋赫赫的能宦,就在南京司礼监养老,对人才也是一种浪费,是以从根本上来说,对柳知恩代冯恩,她不会有太大的排斥。
    虽然说柳知恩和徐循有渊源,日后也许会暗中照拂,但现在两人间因栓儿一事,多少也化解了一些心结,再加上根本再没有利益冲突了,也犯不着互斗,以她素日的风格,徐循相信她也未必会为了这个由头,就阻碍柳知恩上位。她要护冯恩,现在有两条路走,第一,和太皇太后正面冲突,强行护住冯恩,第二,便是给冯恩找个身份更高的职位来养老,起码是不能扫掉他的面子。不然,功臣遭贬,嗣皇帝面子何在?具体走哪条路,都犯不着和柳知恩做对,说穿了,有章皇帝的手令护身,马十背书保证,也轮不到她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皇帝又没让柳知恩一进去就顶了冯恩,只是进去做事而已,她有什么立场不许?
    倒是太皇太后,提拔柳知恩的顾虑,却是要深了一层。她之所以放过徐循,在徐循自己来看,有七八成可能,是因为让她殉葬代价太大了。毕竟无论怎么说,她都是直接推动了谣言出现,间接导致太皇太后计划失败,还有一段时间真以为自己害死了儿子。虽然告诉真相的也是她,但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事情,也说不上是什么恩德,老太皇太后做了这些年的人上人,怎可能还会对她有所感激、改观?无非是这几个月来,权力结构正在调整,和三杨合作之初,她也不想直接拂了首辅的面子——毕竟,刘胡琳现在还在东厂被保护着,太医院的档库,也是后宫女眷接触不到的。内阁手里,还握着太皇太后的把柄呢。
    有此前情在,太皇太后容了她不死,明面上甚至还对她不错,起码没有特别冷淡。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人多年来也积累了不少小矛盾,再加上她在重压之下,还明确表示了不会依附太皇太后。两人关系,似亲实疏,太皇太后又深知柳知恩去南京的原委,若推动这么一个对徐循忠心耿耿的人上位去取代冯恩,难道太皇太后就不会担心,她徐循和皇太后再度联手,将她压制下来?毕竟,若是能联合了外廷,内阁、东厂、皇太后一起发力,要压下本来就不亲政的太皇太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随便制造一场风寒,就能让太皇太后正式隐退养病了。
    她可是和太后合作过一次的,难道老人家心里就没有顾虑,不怕她们再合作一次?为了把冯恩搬走,老人家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宁可日后时时都过不安稳?
    徐循心里,的确是十分不解,她当然也希望柳知恩能进东厂,不然,即使回南京司礼监去,这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是职位还在,但他一离开,只怕那面已经是没了他的位子。不过,在这件事上,她若插手,反而只可能是帮上倒忙,因此虽然也有几分牵挂,却也只能道,“太皇太后老娘娘和太后娘娘的事,也不是咱们能多管的,还是先收拾好这些物事吧,改日搬家时,正好都分门别类封存起来,也免得搬家又是一乱。”
    “说是搬家,可搬到哪去也都还没定呢。”孙嬷嬷点头称是,花儿端着一匣子宝石进来,闻言倒是嘟囔了一句,“最好还是别跟着太后娘娘住,咱们自己住,宁可地方小些,也清静。”
    寄人篱下,滋味当然不那么好受。起码就又得受别人的宫规管着,三不五时,也得过去说说话。徐循笑了笑,“且看吧,若是柳知恩真进了东厂,只怕太后娘娘又未必会安排我在清宁宫住。”
    嗣皇帝才刚登基,两个女性长辈就又拉开了争斗的帷幕,徐循想想,都替她们累得慌——过去这一年里,出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少风波,是凝聚到最近这一个月里?虽然她也知道,不抢占住先机,日后就难免处处受制于人,不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精力,也着实是令她有几分钦佩。她现在除了自己眼前这一点点事,根本没有心力和兴趣去顾及他物。
    宫廷依然是很热闹的,东宫要装饰,西宫要修葺,大件家具见天地搬进搬出,内阁三杨也开始为皇帝挑选老师,在文华殿开始讲学上课。旧人们的细软遗物,收的收、烧的烧,章皇帝的陵寝在修,春天到了,有春汛、春耕,皇帝要亲耕,太后、太皇太后也要亲蚕,还有上尊号仪,太皇太后现在重新掌握了宫务,静慈仙师便又出山帮着打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人还是这些人——比从前还更少了,关系也还似乎和以前一样,太皇太后占据了辈分的优势,随时都可以祭出静慈仙师来恶心太后,太后除了忍,在这种事上,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应对。
    章皇帝的名号,越来越少人提起,徐循曾细心计算,当章皇帝去世满三十天时,这一天她再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号。
    孝满二十七天,诸大臣和嗣皇帝一起除服,点点、壮儿也不再穿着麻布孝服,而是改穿颜色素淡的家常衣裳,头上用银饰。宫女们亦是一样处理,虽然还没有人公然穿红着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服饰上的自我约束,也只会越来越松弛。
    去世满三十二天时,点点也露出了笑脸,她拉着壮儿,去御花园里逛了一圈,采了好几朵鲜花回来,放在屋子里清供。
    “春天来啦!”徐循无意间听她和钱嬷嬷说,稚嫩的语气,很是满足。
    是啊,春天来了,春意如洪水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带走了所有冬日残余,徐循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时间的庞大,它是如此迅疾地往前奔流,夹带着无数泥沙,强硬轰击,连记忆一起,一时一刻,一旦过去,便永不复回。
    章皇帝去世满三十四天时,徐循偶然间听到了两位小宫女在谈笑,她们还穿着素服,但却没有什么礼法,能阻挡两个小姑娘快活地走在刚绽开的花骨朵跟前,为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为,就只因为想笑而笑。
    她没有出面制止,更不曾黯然神伤,只是走了开去。
    三个月以后,东西宫各色物事修葺摆设完毕,徐循的住处,也决定了下来。太皇太后借着搬家的功夫,将原本的清宁宫北向一座五进偏殿——本来是文庙贵妃养老安居的所在,连着周围的一些山水花园,单圈了出来,新辟为清安宫,令徐循在此宫居住,方便抚养皇子皇女。
    估计是也觉得住在一处有些不便,太后对此,并未多反对些什么,终究是默然接受了下来。徐循就更不会多加置喙了,一行人花了两三天的功夫,各自搬迁到了新住处,当日里少不得又是人来人往,好一番嘈杂。
    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时,静慈仙师来看徐循,她呵呵笑,“从此以后,来往又方便得多了。”
    长安宫和清宁宫可说是近在咫尺,两人来往,直接走路都可以,不必和以前一样,又要坐轿子,又要过几道墙。徐循点头道,“少不得要上门讨茶吃,说不得,还要与你谈玄论道一番。”
    “你从来不信这些个的,怎么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仙师抬了抬眉毛。
    “连着见了几番生死,总是有些感触。”徐循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仙师跟前,也说了实话。“从前觉得,若是死后还有魂儿,还有黄泉地府,还和他们说的一样,事死如事生……那我倒宁愿人死灯灭,什么都没有了。可现在,也许因为我没有跟着一道去,却又很难接受人死了以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总盼着,也许还有再见面的一日。”
    “那你是信错了,咱们道教讲究的是肉身成圣、白日飞升,以此身为筏,渡无边苦海。”毕竟当了几年的女冠,仙师说起来,还是有眉有眼的。“要信转世一说,日后再见,那也许得信佛吧——不过,话说回来了,道教长生,用的是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瞧章皇帝最后把自己吃成什么样,你便晓得这道,到底是能信不能信了。”
    丹道那就是要炼丹服用了,从太祖皇帝起,到如今算来五代皇帝,没有一个不是笃信道教的,就徐循知道,感觉上服丹服得病情恶化的就有文皇帝、昭皇帝和章皇帝,她不禁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被你这一说,我倒宁可是还不信了。”
    仙师唇边,露出一丝不屑微笑,“无边富贵不够,还要求个长生不老,也难怪连续三代都吃得猝死……嘿,也许人当了皇帝以后,就会变蠢,从前不信的事情,忽然间也会就改了主意,深信不疑了。”
    反正徐循是很难想像为什么有人相信服丹能长生的,倒觉得丹能移性,危害绝不在小。她正要说话时,忽然太皇太后又有请两人过去,两人便忙都收拾了,一道上了轿子,过去东宫。
    到了当地,却见太后也在,太皇太后手边,放了好些精致的盒子,见两人来了,便道,“这阵子都快忙忘了——章皇帝的遗物,该送去陪葬的也已经收起来了,该烧的也烧了,余下一些贴身之物,你们各自收了,回去留做个念想吧。”
    说着,便一一打开盒子,果然也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有章皇帝的衣物、印章,还有常用的文具,喜爱的小物件,甚而还有他的一些诗画。按宫里规矩,新皇登基以后,乾清宫除了大家具和大件摆设以外,里外都要换上新陈设,旧物除了给皇帝陪葬以外,几乎都是烧掉。这些东西,也就是皇帝在这世上里最后的遗存了。
    这里坐着的几个女人,几乎在物质上都一无所求,只是彼此关系都有些尴尬,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还是太后说道,“就这么些东西,都眼看得见的,也别谦让了,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吧。”
    徐循看去,几乎都是她认识的东西,从皇帝常放在手里揉弄的核桃,到他平时常塞在怀里的一个紫竹包金蛐蛐筒,倒是衣物等,因皇帝衣服实在太多,很少有一套衣服穿几次的情况,只有一套贴身的松江细棉布里衣,是他穿过数次的,因觉得穿旧了更软和舒服,特地嘱咐了没有汰换,便道,“壮儿点点都小,我便不客气了,这方端砚,大哥闲来写条幅,画水墨时常用的,就给了壮儿。那个朱砂盒子和毛笔,倒正好给栓儿,也算是各得传承。点点这里,我就取个蛐蛐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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