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和阿霞的关系热络不少,这皆因小红那开朗活泼的性格。
    阿霞了解到,小红是湖南人,刚来四川不久。小红虽然叫小红,但是她的年纪比阿霞大得要多。小红话多,阿霞话少,她们聊天,多数是小红像一朵喇叭花似地畅所欲言。可是,这并不代表阿霞没有花心思去观察一个人。她的沉默,只是因为眼睛才是她的交流工具。她猫着腰身,斜着眼睛,似窥视一般地看着小红讲述亲身的故事。她注意到小红的嘴角有一丁点画出唇界的口红,右手食指与中指的甲面留有斑驳的红色指甲油,左边耳朵的水晶耳饰与右耳的不太相同。她由此判断,小红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
    小红还是一个神秘的女人。阿霞从未听她提起工作上的事情,尽管她总是在抱怨男人的不是。她可以把话头起在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但是说到最后,她总是会把男人扯进来。如果一个人的表达欲相当强烈,那么意味着她内心十分空虚。小红说着她的那些爱情故事,时而高声大笑,时而痛哭流涕,时而疯狂怒骂,可最终的结尾都是以无声的眼泪作为收场。阿霞看得出来,小红憎恨男人,又渴望男人。寻求爱情是人的天性,这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小红仿佛把爱情与男人画上了等号。
    每当见到这种场面,阿霞都没法儿应付。她不懂安慰人,像是男人天生没法生孩子。她只能看着小红从行为癫狂沦为神情呆滞,然后她们并排坐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共享一点点皮肤上的温度。她能给予的温柔,是在小红离开之前,询问道明天要不要过来。
    人活着,还是要有一点盼头。阿霞觉得生活因为小红的出现有了一点生机。周而复始地三点一线去拾荒,不再是单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像是为了见小红,她不得不出门上班,然后才能回到桥洞听小红讲故事。
    有一次,小红的脸上带着一个巴掌印来了。阿霞蹭得站起身,走过去查看她的状况。其实,她的行为看起来不能说是出自关心,更像是见到了活着的绝种动物。阿霞问她怎么了,小红不回答,依旧神情呆滞地坐着。阿霞见她一言不发,于是睁着眼睛,兴致勃勃地观察起她今日的着装与妆容。
    眼泪划破了小红的白皙的粉底,留下两短两长的泪痕印在脸上;微微干裂的嘴唇有一道被咬破皮的短痕,唇边周围沾着一些未能擦净的口红;松松垮垮的刘海泛起一些油光,眉毛的深浅不一,棕色眉笔描摹的痕迹凌乱地散在眉尾;紫色的眼影盖在颇为松弛的眼皮上,卷翘的睫毛不论被涂抹得多么浓密,都无法遮盖她眼底中对爱情的失望。在这些狼狈且俗气的,唯一让阿霞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小红终于正确地戴了一对合适的耳环。
    “你的耳环戴对了。”阿霞微微笑着,指着小红的耳朵说道。
    “是啊,终于戴对了。”小红失神地摸了摸耳垂,机械地回应着。
    小红的家是筒子楼的四层。筒子楼的楼梯成回形状,左上角和右下角是上下楼梯,楼层中间镂空,阳光打在一楼的空地上,就形成了天然的居民休憩娱乐的地方。一栋楼一层连接着十几间十平米左右的房子,走廊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各户人家的鞋架、拖把、扫帚、还有垃圾和烟蒂。水泥围栏上边挂着晾晒的衣服,水渍啪嗒啪嗒地积蓄在地上,惹得邻居走过的时候,不免暗骂一声,用力的摩挲鞋底,然后在地上留下一路的水印。
    阿霞从走进大门,就一直观察这栋楼。她仰起头,像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从一楼向上望去,对面上天空感到无比好奇。天空被筒子楼困了起来,似乎只有眼前这四四方方的一隅之大,外边任何的天气变化都不属于这里一栋人蛇混杂的小楼。
    “阿霞,今天,我要介绍我男人给你认识。”小红扭着一对屁股在阿霞眼前晃来晃去,语气欢悦地说道。
    阿霞在小红的后面爬楼梯,她直勾勾地盯着小红的短裤上边,露出来一截白花花的腰肉。
    “噢。是哪个男人?”
    “我哪有那么多男人哟?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那个啊。”
    “你说男人太多了。”
    “妹儿是嫉妒老娘有人要是么?”
    小红笑了起来。那得意的笑声和某层楼传来的婴儿啼哭声,与之奏鸣出一曲响亮和谐的歌曲。
    四楼到了。阿霞围栏往下看去,两个穿着汗衫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悠悠然然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川剧。大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花露水的味道。阿霞站在门口,像是参观展览似地看着。放屋里的陈设与阿霞所想的差不多,红色的灯光,凌乱的内衣物,老式的电风扇,以及桌面上摆满的化妆品。这十分符合阿霞对小红的第二个猜想。
    “阿霞,你先坐在沙发上,我要先把卫生搞一下。喏,我这儿都是男人的鞋子,你先将穿上吧。”小红给她拿来一双蓝色的海绵脱鞋,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阿霞把布鞋脱了,无意间露出脚上破了一个洞的袜子。小红抿嘴偷笑,阿霞发现了,却不在意。她把鞋子摆放整齐,然后穿上小红给的男士拖鞋。她的拖鞋因为尺寸不合而塔拉着,在客厅走起路来还会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极了一只迷路的小鸭子。
    阿霞坐在沙发上,指头揪着扶手上崩出的线头,看着小红褪去平时面上的伪装,顶着一张沧桑的素面,专心地弯腰拖地。她本来是不想来的。如果不是受不了小红的多番请求,她根本不愿意认识任何男人,特别是朋友的男人。她心里膈应,似乎觉得有什么珍贵已久的东西被夺走了。但是,她也知道,小红为了博取那少得可怜的安全感,是心甘情愿被男人玩弄。
    今次的男人和以往的有什么不同吗?阿霞暗忖道。小红提及这个男人,眼里就会散发处被爱情点亮的光芒。她说她爱他,想和他结婚生子。她不停地憧憬未来的三口之家,幻想屋内的家私是什么样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每天要做些什么菜肴……她将他奉若神明,言语中满是对他的崇拜。这样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臆想之中的小红,阿霞早已司空见惯。因为这些陈词滥调曾经被小红套用在无数个男人的身上。
    晚上六点左右,传说中的男人来了。他姓冯,三十多岁,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像一个老师。冯先生刚走进门的时候,他的视线正巧与观察他的阿霞碰上了。他们对望了许久,还是阿霞率先把目光挪开,重新把头低下去。随后,冯先生也把视线挪开,并将手里红色袋子,交到小红手里,说道。
    “记得你上次说想吃哈密瓜,我就买了一个。”
    小红喜形于色,因为高涨的情绪而无法控制面部肌肉,以至于笑的时候倒像是在哭。她难抑兴奋,不由地把身体向冯先生凑近,可她转间把眼睛瞟去沙发上那儿,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向后仰去,与男人保持距离。
    小红独自在厨房做饭,另外两个不相识的人却要坐在一起。线路老化的电风扇如同一个年迈的老人,挥着两条细弱的胳膊将风力使到最大,呼呼叫的风就是他哼哧卖力的喘气声。阿霞坐在沙发的左侧,眼睛盯着茶几上缺了一小块的泥红色茶杯,丝毫没有想要与人交流的样子。
    “我听小红说,你叫阿霞,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冯先生看着阿霞,那眼神似乎延续了进门时对视的悠长意味。
    阿霞本是木然的神情忽然一变,眼轱辘转而一瞥,坐姿依旧岿然不动。她看向冯先生的眼神,不是平静地看着,也不是恶意地瞪着,而是警惕地盯着。冯先生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
    “你不用害怕我。我是一个老师,在附近的中学教语文。”
    阿霞点了一下头,然后把视线转回到地面上。坦白说,她不喜欢这一位冯先生。她讨厌被人以好奇的目光看着,好像自己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怪物。除此之外,她觉得他很恶心。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尽管他只是坐在那里,但是那久久不曾移开的男性凝视完全暴露他内心的邪念。她像是一块儿被悬挂在铁钩上的肉,被人用眼睛去挑选肉质是否鲜嫩肥美。
    三人同桌吃饭,在吃到第三口米饭的时候,小红终于忍不住开腔,开始了絮絮叨叨。阿霞专心致志地吃饭,一口米饭,一口青菜,一口肉丝,全程没有搭话,都是冯先生与小红聊天。冯先生吃完饭就走了,说是要给学生补课。看着小红念念不舍的样子,阿霞忍不住说了一句不好听的话。
    “他不是一个好人。”
    小红把上身压在走廊的围栏上,看着远走的男人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反问道。
    “好的男人怎么会看上我呢?”
    “你是一个好女人。”
    小红转过身来,赖洋洋地把手展开,搭在围栏的两侧边上,说道。
    “我是做鸡的。没有男人真心会想娶我。”
    小红所讲的故事的女主人翁总是要以嫁娶为最终归宿。阿霞突然生起气来,甩掉脚上的脱鞋,抱着布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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