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禾飞快地奔跑着,踏进目标建筑内,楼梯三阶併作一阶的大步往上,终于爬上楼顶,他气喘吁吁的双手撑膝,胸腔伴随着疼痛差点让他换不过气,站在制高点上,他环视,很远很远的两处尘烟不断,看得出来雷湛与婪燄应该是陷入了苦战,而离自己较近的地点也开始传出战斗的碰撞声响,他收回远放的心思,仰头望向头顶处发光的大阵,至少还有离自己五人高的距离,他捏紧手中的试管,不敢轻易尝试。
    所幸四周还有几块小石子,稻禾拾起了一块,惦了惦重量,用力往上一丢,石子高高飞起,却在超过一半的距离又拋物线的坠下,稻禾不信邪,又捡起一块小石子,往后倒退几步,助跑,奋力一丢,直直飞起,高高落下。
    与尤弥尔扭打在一块儿的弼林蓬帽脱落,露出朝阳青春的脸蛋,一点也不看出是超过尤弥尔年岁好几倍的青年容顏,但尤弥尔不管那么多,随口就一句:「小子,你可知耍我的人都是怎么样的下场?」边说边将对方攻击的手反折过去。
    「你唤谁小子?我的年纪都足够当你爷爷了!」弼林另一手掐向尤弥尔的颈子。
    「哼,」尤弥尔冷笑一声,「你要当我爷爷也行,反正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爷爷是哪个王八羔子我也不知道,你想当就给你,爷爷!」拳头打上对方箝制的手肘。
    弼林敏捷的闪躲开来,却注意到远方某处楼顶的诡异行径,尤弥尔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是稻禾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在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以前,弼林却先行一步的腾空,飞去,「不妙!」尤弥尔低啐一声,回身赶往稻禾所在的方向。
    把一张椅子拖上楼顶,喘着把椅子架在柜子、桌子之上,为了弥补距离的问题,稻禾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把能加高的傢俱尽量搬上来,他弯腰捡了几块石子放进手中,爬上架高的傢俱,站到椅子之上,勉强缩短了两、三个人身的距离,他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举起痠疼的手臂,用力往上投掷,眼看石子即将到顶。
    一阵疾风,脚踩的傢俱顿时摇晃,「啊!」稻禾惊叫,不稳的随着傢俱滚落下来。
    一支透明试管滚地,里头的红色液体随着滚动旋转出波纹,直到滚到一双鞋尖,试管停下,稻禾摸着自己的腰部哀号,睁眼看见试管脱离自己手中,一隻手弯腰捡起,他抬眼看向手的主人,陌生的脸孔,却是一身熟悉的黑袍,表情立刻僵凝。
    弼林捡起试管,注视着那殷红的液体,「这是什么?」
    稻禾撑起身,推好歪掉的眼镜,不敢轻举妄动,弼林望着散倒在地上的傢俱,又抬头看了看如同太阳般提供光亮的大阵,心里还捉模不出这些人的计画,左侧忽然袭来攻击,他被打得倒退几步。
    尤弥尔的攻势紧追不停,弼林一时应接不暇,只能採取守势,慌忙之中,手中的试管也飞了出去,一旁的稻禾见机不可失,趁乱上前重新把试管稳稳纳入手中,松了一大口气,弼林眼瞇起,注意到稻禾非比寻常的珍视态度,那瓶红色液体到底是什么?
    尤弥尔发现弼林的分神,加快攻势,弼林的战斗节奏完全被打乱,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普通血族竟能逼退身为猎魔族的自己,弼林为了重拾自身的节奏,不得已向后一跃,跳出楼顶的范围,准备腾空,然,尤弥尔速度更快,伸手扯着他的脚踝,狠狠把他拽了回来。
    弼林脸上的轻松不再復在,不再去关注旁人事物,专心在尤弥尔的攻势上,尤弥尔察觉到对方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不愧是专为战斗杀戮而生的种族,就连纵横妖族世界数百年的尤弥尔也体会到自己的吃力,身上不敌的伤痕越来越多,但因为体内的青鸟灵珠,顷刻间又恢復无痕,仅留破裂的衣服证明曾有伤口的痕跡。
    令人自叹不如的自癒能力,加上对方的回答:与青鸟族勉强有关係,难道对方真的是青鸟族?不,这个男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血族,弼林在心中打量。
    「还敢分心?」一声调笑,完全听不出主人陷入苦战,彷彿被逼进绝境的人不是他,似乎游刃有馀。
    「呵,我得承认,你的确很强。」弼林既能在对战中思考问题,便表示他尚未进入困境,而眼前这名男人虽然笑得轻松,但弼林清楚,尤弥尔仰仗的不过是那股自癒能力,否则他早已败在自己手下,看来要打败这个男人唯有一击毙杀才行,「可以说是比起尚未觉醒的他们,毫不逊色。」
    又来了,他们,尤弥尔心中飘过一种诡异的疏忽感,方才与弼林对质中,不止一次听他提到〝他们〞,这个〝他们〞到底是谁?总觉得有个念头隐隐要冒出头,但在这几天接收的资讯太多,各种讯息在脑中纷乱。
    因为各自搜寻復活或者续命等天方夜谭的方法,揣着凤凰神台的传说以及猎魔族遗跡内获得的线索,他与婪燄一行人先后来到所多謨菈,并在隐藏青鸟谷的深山中相遇,然后开始一连串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觉得光怪陆离的事情。
    一切的起源,竟是由家家户户都作为哄小孩的传说故事开始。
    然而,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却有个错误。
    『初生者,阿克劳蒂亚。』女人的声音轻得接近无声。
    『我,并非见证,只是残存者。』稻禾表明自己的身分。
    『谁,是你们口中的见证者?』婪燄分析出应为幕后主使的角色。
    『如果被流传为创世神的阿克劳蒂亚是初生者,那么为什么她会被当作创世神?』雷湛点出整个疑云中最重要的问题。
    脑海中浮现通往望城通道上的全视之眼,『这里,是专门为见证者准备,用来证实真偽的道路。』稻禾说明,『关于传说的真偽。』
    如果传说全是假的,根本不需要特地证实,只要找出一个漏洞,谎言便会不攻自破,往往七分真三分假的谎言才是最让人分不清真偽的,说明这个传说大体是对的,唯有部分是错误的,目前已知在流传的传说中错误的是……
    『流传百世的创世神名为阿克劳蒂亚,传说她随天地孕育而出,因为孤寂,创造了万物,成了所谓妖族的先祖,第一个被创造出的是一对双生,也是唯一一对,一个漆黑似夜,敏捷如豹,一个银光宛月,矫健如狼,被后世认为是血族与狼族的前身,而后是殷红如血,艳倾天下,蜿蜒如蛟龙,有人传说此物是为九蛇族的先祖,所以蔓陀国的国徽因而採用蟒龙之图,也因此九蛇族内才会多孕有蕴含通天神力的人才,再来是身形如山,头顶双角,虎头牛尾,体毛斑斕,双角之间可储存大气之能,现世能掌控雷电之力的雷虎一族自詡为此物的后代,还有……。』婪燄将在神学玄论中的传说故事详细说出。
    身分!尤弥尔的思绪中忽地窜过这两个字。
    『你说的见证者到底是谁!』雷湛愤怒逼问,『皇甫靖凌。』稻禾幽幽回答。
    『父神与他们不同,待母神死去后,他们便会自行恢復记忆,但父神只是最接近神祇,第一个被母神创造而出的妖族,儘管拥有比任何妖族都还要强大的力量,却仍差他们些许,因此他在跟随母神脚步之前,必须先想办法将记忆传承下去,而这座望城的存在就是唤醒记忆最好的证据。』弼林说出口的话。
    猎魔族的父神,全视之眼等待的见证者,是九蛇族新帝,是殷红如血,艳倾天下,蜿蜒如蛟龙,是被阿克劳蒂亚第一个创造出的妖族先祖!
    那么在传说中提到的第一对被创造的双生……双生……复数……他们……
    『创造猎魔族的,就是这名见证者,目的是为了除掉真正的创世神?』他们先前推出的结论。
    『我族是专门为了杀戮而生,被父神赋予杀神任务的种族……』弼林间接佐证了他们推论的真实性。
    他们……真正的创世神…到底是……
    『事情最终的结果只会有三种,她死,或者你们其中一人死。』稻禾悲哀的看着婪燄和雷湛。
    尤弥尔脚步一滞,脑中片段凌乱的资讯彷彿被一条线全部串起,「嘿,说我分心,你自己却走神得更严重呢!」弼林调侃,趁尤弥尔停顿之际,一爪袭去。
    指端刺进尤弥尔的下腹,尤弥尔急忙扣住他的手腕,顺势倒退,不让弼林的手完全穿透自己,「错的…不是传说。」鲜血随着尤弥尔的话语从嘴角流下。
    在旁观战,伺机而动的稻禾在听见尤弥尔的话,浑身僵硬住,「而是里头人物的身分。」尤弥尔紧皱眉头,弼林持续用力,他吃力的抵抗着,「因为角色错了,故事便乱了套了。」尤弥尔双手死扣着弼林的手腕,咬牙施力,试图拔出敌人的手。
    「没错,」弼林得意道,「所以,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是你们分头行动,正好符合我族的期望。」
    尤弥尔脸色铁青难看,看来不能再拖下去了,时间多拖一分,婪燄他们的危险就多增加一分,似乎读出尤弥尔绝地大反击的打算,弼林冷冷一笑,顿时,御风腾空,连带尤弥尔的双脚跟着离地,失去支撑,倒使弼林那隻兇残的手成为他唯一的依靠,因而更加陷入腹腔内。
    感觉到在自身下腹部内作祟的手指,尤弥尔紧抿着唇,透过弼林所带的高度,看清远方两端尘烟似有消停的跡象,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那代表战斗已经趋向尾声,又瞥向下方的稻禾还在努力重搭傢俱,爬上柜上的桌子,先前垫脚的椅子在刚才弼林的偷袭下,早成了毁损的废材,因此稻禾和大阵的距离又拉开了。
    稻禾急得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尤弥尔目前处于劣势,若是再不破除大阵,等尤弥尔倒下,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他来回看着自己脚下的傢俱还有头上的大阵,心中犹豫是否要再去楼下搬新的傢俱上来,突然一声低喝:「稻禾!」
    稻禾反射性地抬头,看见半空中的尤弥尔,顿时心领神会,在不大的桌上倒退两步,短短加速的纵身一跳,尤弥尔递出手,稻禾伸长手,交握在空中,手臂肌肉喷发的鼓起,尤弥尔使尽全身力气将稻禾往上拋去,失去强横阻力的弼林顺利的将整个手掌刺入尤弥尔腹中,指尖触到一颗圆珠,弼林露出邪恶的笑容,「去死吧!」
    稻禾宛若砲弹的飞上天,眼看大阵离自己越来越近,用嘴咬开试管的瓶塞,大手一挥,红色的液体如泼墨般挥洒出去。
    血珠一滴滴穿过大阵的光芒,最后喷坠一颗颗圆形、椭圆形的血花,顿时,大阵散发的光芒晃动,开始忽闪忽暗,发出震盪,边角抖落些许石块,霎那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被打飞撞倒进屋舍残骸内的婪燄和雷湛吐着血,吃力地撑起身体,地对空果然太不利了!抬眼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敌人,脸庞尽是擦伤血痕,眼神是愤怒与不甘,瞪着一步步朝自己靠近,准备给予最后一击的猎魔族们。
    突然,照明的光亮出现变化,眾人惊愕地抬头,不管是欲下手攻击灭杀目标的猎魔族,还是即将成为任人宰杀无力反抗的鱼肉目标──婪燄与雷湛,头上的光芒彷彿受到干扰的出现波纹,然后加剧变化的忽闪忽灭,所有人都不动的仰望着骤变。
    忽地,吸收血液变成暗色痕跡的大阵土地,发出崩裂声,被血液浸染的区域下陷,龟裂,一声水晶破碎的声响无声却有形似的在每个人的脑中乍现,像是电器寿命终结般,光芒最后挣扎的闪烁两下,消散于无形。
    整座空间,近万年来有如永昼般的通亮明人,此刻却像太阳西下般,亮度暗下,远古时期内家家户户配有的星石发出萤光,宛若黑夜里的繁星闪耀,「这…这……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弼林失声尖叫。
    「呵,」耳边是声轻笑,弼林颤巍巍地收回仰望的视线,看见面前的尤弥尔绽放出一朵笑花,那双玫瑰金色的眼珠不知何时拉长变成了竖瞳,为那抹美丽的笑容增添了嗜杀的意味,「去死吧!」似乎是为了回敬,故意说出相同的话。
    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凶器──獠牙狠狠刺入弼林的颈部,不像平日里喝血般的吸吮,而是如猛兽般的撕咬,那隻拋丢稻禾的手没有再回去抵抗弼林插进自己腹部的手,而是配合自身攻击的抓着他的头发,准备要把弼林的头部扯下,弼林大声惨叫,「你…你去死!」奋力握住那颗触及的圆珠,重重一捏,象徵生命泉源的青鸟灵珠被直接握碎。
    与此同时,弼林的头颅活生生被扯飞出去,失去头颅的尸体不再蕴含力量从空中跌落,原被禁錮的尤弥尔推开尸体,高空坠下,点点蓝光从穿透的腹部縈绕飞出。
    咚!好似破娃娃的掉在地上,血如涌泉的放肆流出,尤弥尔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飞升的蓝色萤光上,『阿尔,你快过来,这好好吃呢!』拿着某颗青色果子的女人对他吆喝着,脸上是充满阳光热度的笑靨。
    『阿尔,你爱我吗?』银色冷酷的铁銬下,是纤细的脖颈,脖颈之下是他最热衷的热血,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女人跪坐在床上,懨然的神情,目光透露着期盼又怕受伤害。
    『阿尔,我想要一朵蓝色蔷薇,只属于我的蓝色。』依偎在他怀中的小女人,凝望他时,深色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恋与痴迷。
    『阿尔,你知道飞蛾与火焰的结局吗?』奄奄一息的女人躺在他的怀中,纯白的床铺与睡衣上是漫天的血色,而且还在不断扩散。
    一颗透明的泪珠,从眼眶的边角流出,被吐出的血沫染红着唇瓣蠕动,像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像有万千念恋想要倾诉,又像是始终都只是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小……小雀儿……」
    『阿尔……阿尔……阿尔……』热情如火,千娇百媚,生气吃醋,哀怨悲伤,各式各样的表情,各式各样的语气,却同是一张容顏,同一个声音,那张他百看不厌的脸蛋,百听不烦的呼唤。
    半面的血泊中,唇角若有似无的勾起,「甘之如飴。」不论我们之间迎来了什么样的结局,哪怕只是飞蛾扑火,徒劳无功,我一生爱你,甘之如飴。
    从高空重重摔下的稻禾,内伤加上骨折,早已无力站起,只能凭着一口气,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却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尤弥尔,那双夺人心魄的玫瑰金眼睛已被闔上的眼皮遮掩,彷彿安然睡去,「尤…尤弥尔……?」无人回应。
    稻禾愣了愣,撑身的手终究没力,下巴嗑到了地上,虽然一路上他外表受的伤与其他人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强行破阵的反噬早让稻禾重伤,若肉眼能视察体内,便会发现稻禾的五脏六腑已被震盪的全都乱了位,他用了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剧咳几下,除了嘴里吐血外,耳朵与鼻子也缓缓流出血液,呼吸间全是浓浓的血腥味,他望着顶部被摧毁的大阵,视线渐渐发黑,他知道无论天有多亮,黑夜终将来临。
    早在远古之初,他便知晓,世上本就没有永昼与恆夜。
    原本飞行在空中的猎魔族似乎失去了力量,纷纷从天上掉了下来,比起原先居高临下的姿态,此刻的慌乱失措简直可笑至极,趁猎魔族乱成一锅粥时,分散两地的婪燄和雷湛却有共同的默契──把握机会的逃脱。
    婪燄一边留意后方是否有猎魔族追上,一边急速前行,在夜色之中,他如鱼得水的行动自如,穿过重重屋簷,心里一直有个奇怪的感觉指引着他,最终来到西部最底,层层围墙之后,竟有一栋建筑。
    屋簷两端有双犄角,瓦片交叠成顶,整栋建筑不知是由何种建材而成,在有如夜晚的黑暗中,像玉发出淡淡琉璃辉光,又不像玉,即使没有触摸,观看的人也能感觉到一股雄伟如山,万不可催的稳固。
    封闭的双片门扇,门前两柱宛若顶天,婪燄上前,心中那种感觉已经叫嚣得激昂,却在双手要碰上门前,闪过一瞬犹豫,『我…怕……。』女人的声音乾涸嘶哑,『你不是真正爱我。』
    婪燄一怔,不知为何,女人驼背着低头,向他展现发旋的蜷缩姿态,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不会的。」他彷彿回应的说出,「我对你的爱,永不灭。」彷彿在对那人说,彷彿在对自己说。
    掌心贴上门扉,用力推开,寒凉扑面,婪燄瞇了瞇眼,一根根支撑的梁柱发出微微光辉,点亮整座大厅,大厅很空,除了梁柱以外,只有一张椅子,疑似王位,高扩的椅背顶端是一颗漆黑的石头,黑得异常,照理来说,黑得如此纯粹的宝石或矿石应该会散发或者折射出一点反光,然而这颗石头却只是黑,黑得至纯,黑得渗人,黑得宛如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不自觉紧盯黑石的婪燄似乎在石中发现一转漩涡,身子莫名感到失重感,自身再也无法掌控,好似体内的灵魂被无情抽出,被迫吸进漩涡中。
    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细碎的声音,似乎远在天涯,又像近在咫尺,那声音令他感觉到熟悉,却又听不清楚声音在表达什么,于是他更专心努力在耳朵上,希望能将那诉说的言语听个明白。
    倏地,一处温热搭上自己,他浑身一凛,终于听清那声音的话:「月恩!」
    猛然睁开眼睛,先是一阵刺眼的光线,刺激的瞳心一缩,眼前画面有些模糊,他不适的闭了闭眼,重新缓慢睁开,适应光芒,看清,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探得极近的脸庞,弯弯的眉,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小小的嘴,一头如瀑的长直发随着主人的倾身而泻下,些许发尾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痒痒的。
    「月恩?」一隻看起来很是白嫩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怎么大白天在睡觉?」边说,手贴上额,让他亲身体会到那掌心的嫩度,就如他所见。
    他显然还搞不太清楚状况,迟疑地握住对方的手,从自己额上拿下,「你……?」
    「阿克劳蒂亚,你好了没有?」
    外头传来呼喊声,嫩手的主人回过头应了一声,又转回来,想说什么,却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被人握在掌中,脸颊顿时微微浮出緋红,尷尬的抽动自己的手要收回,他也顺势的松开,「昨天不是说好要去看星雨吗?大家都到齐了,就差你而已,你要去吗?还是想待在这里休息?」
    他眨了眨眼,起身,「走吧!」
    对方点点头,一手捏着自己的另一手──刚才被他握住的那手──表情有点羞怯地往外走,「对了,」他出声,对方疑惑地回头,「你刚才叫我什么?」
    对方听见他的问题,似乎更加不解,稍稍歪了头,「月恩啊!怎么,你睡个觉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了吗?」
    他一怔,月恩,他的名字……
    对方看见他的表情,困惑渐渐变成担忧,「你不会真的不舒服吧?要不,你就别跟我们去看星雨了,好好休息可好?」
    半晌,「不,」他轻声吐出,「我没事,我只是…好像做了个梦,突然忘记了而已。」英气俊朗的面孔勾起一抹完美的微笑。
    闻言,对方笑了,「真难得你也会有忘记的时候,看来真是睡傻了。」不算绝色佳人的容貌,因为那一抹绽放的笑,变得耀眼迷人,「不过你要是真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听见没有?」
    随着对方走出屋外,橘黄斜阳映照在几个人身上,「日冕、赤业我跟你们说喔!刚才我进去啊!发现月恩难得在睡懒觉,叫醒他,结果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连自己名字也忘记了。」对方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分享刚刚发生的趣事。
    一身红妆、红发的男人将放在对方的目光瞟了他一眼,又移回原位,妖冶美貌加上那艷丽的红,如同一朵冶艳的毒花;一着白掛,银发的男人挑起眉,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带有嘲弄的看来,刚毅冷酷的脸庞硬把象徵温雅的白衬得不近人情;而他,在对方刚刚澄澈的眼眸中看见自己,黑袍加身,黑发垂放,俊朗无瑕的容貌反而把沉闷的黑中和出了一股无名的温润。
    「呀!呀!」似乎是某种小兽的叫喊声。
    阿克劳蒂亚注意到日冕手中的──方才因为要进去叫月恩,而託付给他的──白色小兽,小兽努力挣扎,伸长纤细的前肢,依旧无法摆脱压在自身上方的大掌,但牠不放弃,因为牠看见了她,牠想回到她的怀抱,日冕收回嘲弄的眼神,禁錮小兽的手掌收紧,小兽因而发出可怜的呜鸣声,「唉呀!稻禾!」阿克劳蒂亚惊呼,赶紧从日冕手中抱回小兽,小兽豆大的眼珠水汪汪,看起来好不可怜,一副被恶人欺负许久的模样。
    「装可怜?嗯?」日冕冷冷地看着稻禾。
    稻禾一缩,索性将脸埋进阿克劳蒂亚的怀中,把屁股对着他,瘦小的兽躯抖啊抖的,阿克劳蒂亚心疼地摸摸牠的背脊,「日冕你别这么兇,稻禾还小呢!」
    「嘖!」日冕啐一声,撇过头。
    「该走了。」赤业看看天色,温声提醒。
    一行人踏出月恩所住的恆夜殿范围,前往预定地。
    一路上,经过的每个人无不对他们投以崇拜且热诚的目光,阿克劳蒂亚也都热络的一一回覆,日冕照样冷酷的不理他人,赤业则是一贯的目中无人,唯有月恩好点,会含笑带过。
    说也奇怪,时常板着面孔,看似冷酷无情的男人穿的是一身无垢的白,而这个总是带笑,将温文儒雅詮释得淋漓尽致的他,身上却是一片看不透的至黑,然而在眾人觉得奇怪之于,也觉得合适无比,尤其搭配上他们的名字。
    日冕,日在白昼,虽然发光,却也时常不顾他人意愿,令人灼热难受,就像那个白衣男人,不近人情,而他,月恩,月居黑夜,同样发光,但光辉盈润,使人心旷神怡,就像这个黑袍男人,进退得宜。
    唯有一人,身上的顏色与个人特质非常相符,毫无违和,入眼就是张扬的赤红色,不论心性,单看那张艷绝天下的容顏,没人能像他一样,将红的嚣张、肆意,妖而不媚,艷而不俗的特质体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这群拥有出色外貌的男人中,仅有一名女性,甚至因为被这样优秀完美的男人们簇拥,而显得她原本还算精緻的外表趋近于清秀,但没有一个人不衷心爱慕她,只因为她是创造万物,在他们心中地位最是崇高神圣的母神──阿克劳蒂亚。
    他们总是一起行动,一起和她度日,一起陪她育养比他们后生的生命,不知不觉,从最初的三人,四人,一路到了万物生长,世界繁荣的地步。
    望城,是她为这块他们所居住的土地所取的名字,取的意义,就如最初为他们所取的名字相同,「白昼为日,黑夜为月,日月为明,明日为冀。」不管是对于首次睁眼的他们,还是之后一次次的质问、试探,她每每都是如此含笑说道,「你们于我而言,没有谁比谁重要,就像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永昼或者恆夜,一日一月,相同重要,缺一不可。」
    最后她还会再说一句,「有你们,才有未来。」所以,日月合併才为冀。
    但很显然的,他们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无论如何曖昧、勾引,甚至到最后,明明她的身心皆已沦陷,在她眼中,他们,仍然一样重要。
    这项认知,他知道,对方同他一样,怒火中烧,所以才会共同选择了离去,然后用上最直接了当的办法,杀。
    夜林中的密会,黑发黑袍的男人,银发白衣的男人,双双对立着,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说实在,他们是老熟人了,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观察对方,只因为,他们都想知道,对方到底是身上的哪一点,竟能令那女人如此念念不忘,爱若刻骨?
    许久,他们都放弃了探究,「看来又分不出胜负了。」月恩勾起微笑,率先开口。
    「嘖,谁叫你想出这种办法,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日冕口气不太耐烦,不晓得是否因为没有查探到原因……不,他本身的个性就没什么耐心,比起自己惯于迂回,他习惯直接了当,他们两人,本就相反。
    不得不说,那个女人把他们的名字取得挺好的,日冕,月恩,一日一月,分别处在一昼一夜,相剋也相生,这也是第一次,从天地初始便存在的他们,有如阴阳、日夜的他们,有了名字,终于不用再喂来喂去的称呼对方,且被对方称呼了。
    虽然他们两个大多时候仍习惯这么称呼对方,眾人以为他们只是不待见对方,所以不愿意去唤对方的名,其实只是一时习惯难以改变而已,儘管他们口中不说,但彼此都看得出来,他们自身都挺喜欢这种有名字的感觉,也喜欢这个名字。
    「打了成千上万场都分不出胜负,所以我们才同意用新的办法不是吗?」月恩故作无辜地眨眨眼,「让第三人来评断我们之间的胜负,这你也是同意的。」
    「那也不必让我们都陷入沉睡,再由她假借创造的唤醒,说什么因为都是她的血脉,所以她都一样在乎,现在这状况都是你造成的。」日冕明显不悦,他不说,其实追根究柢,他只是在迁怒!毕竟他接连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吃鱉,实在太让人恼火了。
    就算日冕不说,月恩怎会不知道对方的心里话?谁让他们太了解对方了,也许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对方,不过无谓的怒火他是没必要承受的,「那是谁在设定角色时偷偷作弊的?命中註定之人,嗯?」月恩挑眉,一句话就堵得日冕语塞,「我只是让状况回归公平而已。」说得大义凛然,公正无私。
    「公平?你还不是偷加上什么致命的吸引力,我们不过彼此彼此而已。」日冕撇嘴,他以为他不知道对方那热爱暗着来的劣根性?儘管自己也做了,毕竟要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好吧!我承认。」月恩不置可否的耸肩,大方坦承,就像他说的,不管日冕使出什么手段,状况也不过是回归公平而已,倘若他不使手段,那也只能怪他太过愚蠢而已,毕竟兵不厌诈,「不过今晚是这回最后一次私下见面了吧!若是分不出胜负,下回再改变规则吧!」他微笑。
    话是这么说没错,这次分不出胜负,下次再改变规则就好了,谁让他们已经斗了千千万万场?只是……「会分出胜负的。」日冕篤定,深邃的眼中宛若有星子在其中流转,绚丽迷人,「因为她爱的是我。」
    「这可不一定,」月恩反驳,眼尾虽像含笑,但璀璨的眼中所散发的热度,彷彿有颗火阳在内,炙热烫人,「她爱的是我。」
    两个伟岸俊帅的男人对立,彼此是如此的不同,又是同样的完美无懈可击,在他们心中执着的是,始终分不出的胜负,而能决定这场和天地同久的赛局胜负的,是她,那个由他们一手创造的女人。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是在哭。
    无声地哭,没有原因,亦或者是他们问不出原因,这点,让他们很烦躁。
    烦躁的,想尽快结束这场比赛,摆脱这种恼人,宛如有隻无名小虫在心肝脾肺肾里攀爬,或有隻小兽用弱爪有一下没一下挠的难受感觉,别说脾气暴躁的日冕,就连月恩也感到异常焦躁。
    如果,她分不出谁比较重要,决定不出他们之间到底谁胜谁负,没关係,他们能自己决定,他们能自己分出胜负,所以……所以……「别哭了。」月恩伸出手,在触碰到对方以前,有些犹豫,但还是抚上的替她抹去泪水,「等明天,明天过后,一切就都有结果了。」他的声音语气不像平时的温和,反而有种冷漠,接近他灵魂本质的,冷漠冰凉。
    翌日,两军而立,领军的两人,是他们,还是他们,就如过往比过的千千万万场,只是这次他们之间卡了一座落央宫,他们之中多了一个女人。
    大军压境,屋毁了,花残了,望城…败了,曾经的生气勃勃,如今被他们践踏的死气沉沉,「住手,别再打了,拜託你们住手!」四周燃烧熊熊烈火,滔天的大树在火海中央,一名无助的女人在树下悲伤哭泣。
    本该好好待在落央宫,等待结局的她却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衣裙凌乱,赤足踏地,任由那双洁白娇嫩的双足被残破的大地欺虐伤害,「我真的……呜我真的分不出来……」她大哭着,像是求饶的嘶喊,双手紧紧捏着裙襬,「拜託你们能不能别打了?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我真的分不出来你们谁比较重要啊!」
    「哼,无所谓,待他死了,一切就有定论了。」日冕冷笑,握紧手中的刀柄。
    「彼此彼此。」月恩微笑,但因为脸上的血花,将这笑衬得邪佞森人。
    刀光剑影,血光四射,哭花的小脸,抽噎着,她之前从落央宫急着出来没仔细看,直到现在她才愣愣的环顾四周,遍地的尸首,褐色的大地被腥红渲染成了如深渊的暗色,她不禁走着,墙角处,一名孩童向着某处失声哭泣,她随孩子的视线望去,是一对倒在血泊中的男女,「爸……妈……」
    毫无疑问,那对夫妇早已没了生息,在她还没回过神以前,「阿克劳蒂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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