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酆都待了一年,开始下雪的那天,听地府的鬼差说,阿朔来了。
    他焦急着想见阿朔,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又可以见到阿朔,悲的是为什么那么快他就下来了。他四处打听,却没人肯告诉他阿朔在哪,连七爷似乎也躲着他。
    他只好一个人在地府的长廊上来回踱步,七爷给他安插了一份打杂的工作,原本是让他去批卷宗,可他说不想,自顾拿起扫把,走了。
    他不想终日待在那狭小的房间里,他拿着扫把,走遍了地府的所有角落,只有不断地走,他才能暂时不去想阿朔,想师父,想他的弟弟妹妹。
    思念像一把火似地,不断烧灼着他的心。
    阿朔来了,可是他在哪里?我想见他。这是他唯一的念头,所有人都不告诉他,可是他总觉得,阿朔一定就在地府的某个角落。
    所以,他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见到阿朔时应该说的话。
    你这小子怎么搞的,谁让你下来了?就算再怎么想我,也不能丢着弟弟妹妹们不管啊!就叫你不要逞强,你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着,受了委屈也不懂得说出来,你当我这大哥是假的吗?你别摆那张脸呀,我几时骂过你了?还不是你这次太过分。你什么都比我好,武功比我高强,长得比我好看,手脚比我麻溜儿,师父喜欢你,弟弟妹妹也崇拜你……你这么好,不活到一百岁都算老天没眼,你看看,你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儿了?你什么都会了,就是没学会怎么照顾自己,所以,本来应该是我要照顾你到最后的,对不起,阿朔,大哥食言了,对不起……
    他想了很多很多,每一次的结尾都是对不起。
    他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有想到,当他见到阿朔时,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地府北侧有座高塔,名叫望乡,与奈何桥畔的望乡亭建造得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一号。望乡塔邻近鬼门关,站在塔顶,几乎能俯视整个酆都。塔的入口平日总是以铁鍊深锁,他从没有进去过,可这天,门竟然是开着的。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一步步踏上蜿蜒的阶梯,离塔顶越近,空气越寒冷,他栋得几乎要迈不开腿。
    他终于到达塔顶,只见一人端坐在石椅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那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那人却是一头白发。
    「……阿朔?」
    他轻轻唤了声,那人转过头来,他几乎忘了喘息。
    那人的头发、眉睫,甚至嘴唇,都是苍白的,只有眼神依然如从前的淡然,静静地看着他。
    「阿朔!」他快步走过去,握住阿朔的手:「你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他颤抖着抓起阿朔苍白的发丝:「……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他急切地希望能得到解答,可阿朔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
    良久,阿朔缓缓开口:「你……是谁?」
    「什么?」
    「我们见过吗?」风无朔竟皱起了眉,狐疑地看着他。
    「风无朔,你看着我!」他抓着阿朔的肩膀,大吼:「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是风无朔。」阿朔把他的手轻轻拨开。
    他明明抓得很紧,可是,阿朔的力道却那么轻。
    他想,这是不是代表,我抓得还不够紧,否则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被推开。
    「你别说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七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后面。
    七爷把他带离望乡塔,他们在塔底的石阶上并肩坐下。
    「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七爷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到黄泉路的时候,原本应该是我要去接他的。」七爷低下头,长发垂在脸上,遮住了表情:「却因为临时被传唤而耽误了。」
    他静静地听着。
    「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是那样了……有人餵他喝了忘情水。」
    「忘情水?」
    「你们阳间有时会把忘情水跟孟婆汤当作同样的东西,其实忘情水斩的是情缘,喝下去,就会忘记此生一切的爱恨贪瞋、悲欢离合。」
    「阿朔……忘记了?」他瞪大了眼,呼吸急促起来。
    「他不记得你了。」七爷看着他:「对不起。」
    没有人知道风无朔究竟在崑崙山上见了谁、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再出现在眾人面前时,已是鬓发尽白。
    风无朔身披白袍,手执长剑一把,率领门派眾弟子,闯入魔教领地佈下杀阵,直捣教主闭关之处。
    荒山烟沙滚滚,风无朔独自站在杀阵中央,以剑自刎,血流如注。
    顿时,天边风云变色,雷声大作,落雷劈碎了教主闭关的石窟,整座山开始崩裂,日月无光。有的魔教弟子看出来了,这是早已失传数百年的杀阵,名曰五雷阵,发动阵法的代价,便是自身的阳寿,故又称「不归」。
    打从踏出关口的那一刻,风无朔就没有想过要回来。
    他心意已决,要与让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同归于尽。
    他的血流乾之时,万籟俱寂,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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