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里乱作一团。薛棠虚弱地趴在榻上,殷红的血早已浸透后襟,触目惊心。
    她艰难地撑着意识,眼眸蒙眬,耳边传来沉宗知失控的怒吼。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救人!”
    沉宗知一把揪住医官衣领,那劲道直接将人提了起来,医官双脚离了地,脸都吓白了,“驸驸马爷您不要急……公主毕竟是女子,身份又尊贵,需谨慎对待……”
    “糊涂!公主性命攸关,你们竟还顾忌这些!”沉宗知又急又气。
    医官惶恐,“下官尽力,下官尽力……”
    “我来医治!”
    一道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薛棠终是撑不下去了,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抽抽搭搭的哭声时隐时现地回荡。
    薛棠感觉自己被人托抱着,可又觉得身子虚飘飘的,仿若游离在混沌中。
    黑白色的景象影影绰绰,模糊而又扭曲,依稀可见一团黑雾在隐隐颤动,像一头披散的长发。
    是鬼门关吗?
    她伸出手,却发觉自己的胳膊小巧细嫩,与刚出生的婴儿无异。
    那团黑雾转了过来,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只能通过轮廓识辨出是个枯瘦的年轻女人。女人鬓边斑驳,几缕干硬的发丝显得很突兀,即使没有色彩,她也能看出那是白色的。
    女人似乎在流泪,泪珠滴落在她的嘴里,又苦又涩。
    娘亲……
    她本能地发出呼唤,可喉咙被堵住似的。就在此时,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她的手裹住。
    “公主……公主……”
    缥缈的呼唤从远方传来,一声又一声,愈发清晰。
    薛棠涣散的眼眸缓缓睁开,只见沉宗知半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脸担忧。他看起来十分憔悴,眼眶还红着,眸子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有睡觉的样子。一向干净整洁的他,唇边竟长出了胡茬。
    她心头一动,回握住他的手。
    沉宗知惊喜,一旁的织素激动地哭了出来,“太好了!公主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真实的视觉、听觉充斥着感官,心砰砰跳动着。
    她还活着,不过四肢无力,身子重极了,只能虚弱地伏趴在床榻上。
    符采匆匆端来个装水的瓷吸杯,小心翼翼地将杯侧长管的顶端送到她唇边。薛棠轻轻一吮,温热的水润了喉,头脑清醒了许多。
    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映在眼中,她恍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太医院,而是公主府的寝房里。
    “骊珠……怎么样了?”
    嘶哑的声音传来,沉宗知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在担心骊珠,心里感动不已。
    “割发代首,保下了性命。”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军册抹去了她的名字,再也不能踏入军营一步。”
    薛棠刚一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来,空洞木然。
    沉宗知双手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若不是公主冒死求情,珠儿早就丧命了。公主救命之恩,臣与珠儿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薛棠难过极了,可惜沉骊珠千辛万苦立下的功绩了,她一腔热血,赤心报国,却换来这么个下场。
    符采心疼道:“公主,您昏迷了七天,身子很弱,禁不起忧思愁虑。”
    七天?想不到昏了这么久……薛棠苦笑了下,她在宫里受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厚实的竹板重重地打在身上,一下又一下,痛彻骨髓,而她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全程无动于衷,甚至要将她置于死地。
    那副冷漠无情的嘴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记忆浮现眼前,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问道:“谢国相还好吗?”
    “公主放心,谢国相安好,现在许是在府里养病。”沉宗知回答道。
    难为他一把年纪,又有腿疾,还要为她求情。
    无力感涌上心头,薛棠本想着请沉宗知代她去宰相府探望,可皇帝下了禁闭令——公主府上至公主驸马,下至大小仆役,未得诏敕不得擅离。
    薛棠心如死灰,薛桓芳之前犯的过错比她重得多,却只关了三个月,而她又是挨板子,又是关禁闭,一关还是三年。
    她自嘲地笑了下,“可惜我不是父皇的好大儿啊!”
    这一动扯到了背部的伤,疼得她面目骤紧,直冒冷汗,眼前蒙着模糊的水雾。
    从她踏入宣政殿的那一刻起,父女间那点虚伪的亲情彻底瓦解,不复存在。
    “公主……”沉宗知紧张担忧,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我去请太医过来。”符采焦急离去。
    织素哽咽劝道:“公主不要想那么多了,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薛棠木然沉默,她移转视线,四目相对,沉宗知那张俊朗而又憔悴的面容上,泪痕清晰可见。
    织素在一旁道:“您昏迷这几日,我们快担心死了,驸马爷更是日夜守在公主身边照顾公主,亲自为公主擦身按摩,煎药敷药,已经好久没合眼了。”
    薛棠心头触动。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然后沉沉抬起,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旋即收回了手,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沉宗知怔住了,对这三个字茫然不解,心底有些惝恍。
    “这是臣应该做的。”他自责道,“臣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公主。”
    薛棠摇首叹息,“一人做事一人当,说来,你们也是被我连累了。”
    见两人情绪低落,织素连忙安慰道:“公主,不要这么说,不就是三年嘛!很快就过去了,府里有吃有喝,日子也是很惬意的嘛!公主曾答应过我要教我读书识字,三年的时间,我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公主可不要说话不算数。”
    薛棠的唇角牵起一抹笑,“放心。”
    气氛轻松了许多,织素一边踱步,一边畅想,“等公主好了呢,我和符采姐姐跟着公主读书识字,若学累了,就吃吃点心喝喝茶。天气凉快的时候,还可以在庭中烧炭炙肉,对了!我还可以教公主打雀牌,可好玩了!还有驸马爷……”她回身看向沉宗知,嘴角扬起揶揄的笑意,“驸马可以天天陪着公主,尽情享受床什么欢……哦对,床第之欢!哪怕睡上个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人打扰,不过以驸马爷的体力来看,时间还能再长!”
    薛棠抿唇一笑。被织素这一打趣,沉宗知急张拘诸,耳根烫得厉害,憔悴的脸颊竟恢复了些许气色,“织素姑娘你……”
    “我怎么了?”
    “你念错字了。”薛棠纠正道:“不是第,而是笫,是床笫之欢。”
    织素懵住了,“床紫?”
    薛棠无奈笑道:“待我身子恢复些,好好教你识字。”
    织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符采引着太医过来了,织素立即规矩地侍立在床侧。
    “公主,这位是何太医。”符采介绍道。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上前切脉诊察,在旁围着的三人惴惴不安,当他说出公主已无危险时,三人都松了口气,紧张的神色舒展了许多。
    何太医继续道:“公主刚刚苏醒,身子还很虚弱,切不可乱动。下官开些通络醒神的药,为公主定惊开窍。”
    薛棠微微颔首,陷入了沉思,她昏迷前听到的声音很耳熟,可刚复苏的她,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过那声音一听便知是个年轻男人,并非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何太医。
    难道是错觉?可又是那么的掷地有声。
    何太医离开了。
    沉宗知有些局促,“我去煎药。”
    说着,他朝门口走去。
    “驸马,我去吧。”符采上前拦住了他,“公主已经脱离危险了,您好好歇歇吧,这里有我和织素就够了。”
    “是呀驸马,您可不能累倒了!得恢复好体力,养足精神,不然怎么照顾公主呀!”
    织素的声调起起伏伏,别有深意,听得沉宗知更臊了。
    “公主,臣、臣先去歇息了。”
    “好。”薛棠柔声应道。
    沉宗知匆匆出门,惯常朝右走去。
    “驸马,您要去煎药吗?”织素一本正经地扬声道。
    意识到走错了方向,沉宗知匆忙朝反方向折去,行疾如飞,不敢抬头。
    织素扑哧笑出了声,符采连忙用手肘戳了下她,织素吐了吐舌头,将搭在架子上的方巾投水拧干,熟练地干起了活。
    符采离去煎药,织素一边小心翼翼地为薛棠擦身,一边解释道:“公主,我不是成心戏弄驸马,也是怕他还坚持守着公主,身子再累垮了。”
    “我明白。”薛棠无奈一笑,旋即开口问道:“一开始在太医院救我的医官不是何太医吧。”
    织素讶异,“公主怎么知道的?何太医是昨天才来的,之前一直是卢太医为公主治疗。当初公主差点……”断气两个字硬咽了回去,织素哽噎了下,继续道:“是卢太医救活了公主。”
    “你可知道他叫什么?”薛棠问道。
    “有随行的医官唤过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舟……”织素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卢济舟。”薛棠脱口而出。
    织素为她擦身的手一顿,“对!就是这个名字。”
    薛棠了然,难怪觉得这声音耳熟,原来是冯鉴青的知己好友,虽与他无交集往来,但也见过几面。
    “他回宫里了吗?”薛棠又问道。
    织素摇摇头,“他已经辞官了,就在昨天。听说是家中母亲去世,回乡守孝了。”
    薛棠诧异,据她了解卢济舟的母亲早已过世,难道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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