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多看一眼,心中强撑着的镇定便少一分。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鬼敲门的。
    “陛下……”佳瑜夫人强自抬起眼,不许自己再多去看那尸体一下,“臣妾不知道……”
    “好,那朕来说。”皇帝平缓道,“这人在梧洵与锦都的交界处被沈晔按下了,因为行刺云敏妃。进了禁军都尉府,没熬过一晚上就招了,说是接了宫里的密令。”长一舒气,皇帝冷睇着她,又道,“你窦家的人,接宫中密令。不是你佳瑜夫人的令还能是谁的!”
    佳瑜夫人心下一震,沉默一瞬,只作不明地关心道:“行刺?那云敏妃……”
    “窦绾。”皇帝已无心跟她这般废话下去了,一声低喝,旋又有了几许笑意,“你窦家这点心思,你当朕不知道?就是怕你们动她,才把她送去了煜都旧宫。然既是要让她走这一趟,朕自然会给她安排妥当了。”
    倒抽一口冷气。佳瑜夫人几乎要猜到始末了,不仅搭上个刺客的命、还害得她全然暴露,并且云敏妃大约是毫发无伤,因为……
    “盯得挺紧么。从马车离了皇宫那一刻起,十五个人一同盯着。出了锦都后,每天两次有人入宫跟你回话。”皇帝面有笑意,眼底却冷冽极了,“费这么大工夫取云敏妃性命,朕还真小瞧了你。早知如此,就该多差些人,好歹跟你的人认认真真厮杀一番,也算不辜负你这番布置。”
    佳瑜夫人觉得在皇帝的话语中,身上的力气都被一分分地抽了去,继而便是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神色黯然地抬了眼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听得皇帝又道:“实话告诉你,早在云敏妃车驾离宫前两日,她便随着玉璧大长公主出城往锦都去了。走的路亦不是梧洵那一条。”
    “陛下您……”犹有一懵。照此说来,她所费力打听到的全部事情,都不过是皇帝循着她的意安排下去的。她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可在路中取了苏妤的性命,却不知皇帝从头至尾都冷眼旁观着,甚至在她下手之前便算准了她要在其中动手脚,而从她的人开始监视苏妤车驾的那一刻起……禁军都尉府便也盯上了她的人。
    “在这人动手那天,云敏妃大约已经在煜都旧宫里,和皇祖父皇祖母品茶聊天了。”皇帝神色淡泊地又补了一句。瞧着蓦地瘫软在地、再也支撑不住的佳瑜夫人,离座起了身,吩咐宫人把那具尸体抬出殿去。
    长长缓了口气,贺兰子珩虽是怒于这样的事端,亦不得不庆幸还好苏妤没事。
    窦家……
    他复又睇了窦绾一眼,冷笑中森意分明:“你就庆幸你这番打听到的都是假的吧,若是行刺云敏妃再误伤大长公主,朕倒是省了事了。”
    .
    在沈晔回话之前,他一直都心绪不宁。如若苏妤当真这般死在路上,他大约会不计后果地和窦家争个你死我活。
    ☆、119
    宫人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紧张了。
    这是只有当宫中有不同寻常的变动时才有的气氛,别样的压抑。压抑得仿佛天都是灰暗的,且在沉沉地往下压着,压得每一个人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搭上自己的性命。
    细细想来……上一次有这样的压抑,还是先帝驾崩时。国丧期自是人人大恸,加之新帝继位之始的一系列举措,弄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宫中人人自危。
    彼时这种气氛分外明显的便是霁颜宫了。那里有个被废黜的太子妃苏氏,皇帝最是厌恶的人。有些年老的宫人知道,二人偶尔碰了面,无论苏氏是怎样的态度、无论是冷着脸还是竭尽全力的迎合……都没有用,皇帝都不会听她多说半句话,亦不会对她多说半句话。
    这般的情境出现在曾经的夫妻间,可说是可怕得很。若是民间的人家,与夫家不睦、娘家又有如此势力,是决计不会让女儿受这份委屈的。
    可惜了,在宫里——偶尔会有人在经过霁颜宫时这样叹一声,望一望眼前凄清的宫门,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今时今日,同样的压抑再度出现,如同当年一样让无关之人都觉得心惊。只是,这一次不是霁颜宫、亦不是苏氏后来住的绮黎宫,而是……
    长秋宫。
    .
    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天,佳瑜夫人窦氏忽被大监徐幽传去了成舒殿,并没有过太久,成舒殿便有了旨意下来。
    佳瑜夫人窦氏废夫人位,褫夺封号,位降容华,幽禁长秋宫。
    仅是这一道旨意,已足以在那一瞬间,惊得阖宫宫人说不出话。
    佳瑜夫人窦氏,那是皇帝按皇后之仪迎进宫的窦家贵女,左相嫡出的女儿。从入宫起便住着长秋宫、掌着六宫之权,可以说,除却一个后位没有给她,其他皇后该有的,她都有了。
    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
    容华,那是从五品的位份,二十七世妇中最末的位子。若不是有了不得的错处,正一品的夫人断不会直接降至此位——而若真是有了不得的错处,皇帝把她搁在这个位子上,便大抵只是先让众人心里有个准备再加严惩了。
    .
    宫中的事传得素来快,有意瞒着的事未必瞒得住,明面上的事更是顷刻间便能阖宫皆知。
    窦氏被降位时的诸多细节很快传了开来——皇帝当时没留人在成舒殿,但听退出来的御前宫人说,在传窦氏进殿之前,禁军都尉府有两位大人进殿求见。
    禁军都尉府……
    难不成……竟不止是窦氏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扯了窦家?
    人人都在猜测,却又无人敢擅言自己的猜测。朝中亦很快有了反应,在窦氏被废的次日,左相窦宽便称病未上朝。
    这在旁人眼里,最易读出的是两种意味:一部分人认为,左相是爱女心切,女儿遭了这样的事,难免急火攻心,忽地病了也在情理之中;然则另有人觉得,此举是窦宽刻意为之,明摆着是为了对皇帝表示不满。他在朝为相多年,当年帮皇帝除苏家祸患很有他一份功劳,如若朝中突然没了他窦家……
    谁也不敢说会如何。
    事情是在朝上当众禀了皇帝的,众朝臣都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不知他是否会前去探望、又或是不做理睬?
    .
    长久的静默,终见那十二旒一晃,皇帝的声音沉缓地传入了众人耳中:“速命御医前去医治。”
    就这一句话而已。没说要亲自去看,可是特地为左相传了御医。旁人摸不清皇帝到底什么意思,只在这决断出口间,寻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
    长夜难眠,贺兰子珩翻来覆去地琢磨近来的事。宫中朝野,虽是各人都有所察觉,可表面上到底还是平静的。他这个皇帝心底却万分明白,情势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复杂。窦家到底有多少罪名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禁军都尉府得赶紧摸清窦家的底,如此他才能知道,如若自己当真一举灭了这头号的大世家,究竟会有多大危险。
    一声悠长的叹息。贺兰子珩瞟了眼身边——没有召幸宫嫔,床榻空着一半。在枕头上却卧着两个小白团,相互依偎着,已经睡得很香了。
    伸手抚了一抚,两个小白团连眼睛都懒得睁,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用头拱了拱他的手,好像在有意表示自己还是挺在意他的,只是实在困得没力气多搭理。
    一声哑笑,贺兰子珩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刚刚和太子妃出现不睦的时候,苏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很努力地表示一种在意。现在想想,她一个在大世家里被宠大的贵女,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到那个份上也不容易,那时他却完全无心给她好脸色。有时他会为了政事熬到很晚还不能就寝,好几次,她踏着月色走进他的书房,犹犹豫豫地劝他早点休息,又或是奉一盏安神的茶来。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愿多看她一眼,心情不好时甚至会将她骂走。他不知道那些日子,苏妤的心中是何样的滋味,只是到了今天……他在政事上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许多时候很想身边能有她说一说话,却觉没资格让她与他共担这份危险了。
    彼时本该郎情妾意、共梳繁杂事,无奈他一意孤行、伤尽发妻心;是以如今满心亏欠,只觉昔年所负太多,如何能再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该陪他应付这些?
    “唉……”一声长叹后旋是苦笑连连,手上一下下轻抚着两只再度睡得安稳的小貂,暗自骂了一句,“贺兰子珩,你活该……真是因果报应!”
    .
    就这么思绪无比清醒地捱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了不过半个时辰,宫人便进来掌了灯,轻唤了一声:“陛下,该上朝了。”
    睁开眼,倒也没怎么觉得困。起身盥洗、更衣,继而一如既往地从宫娥手中接了一碟子肉片过来。
    “来,子鱼。”衔笑微微垂下手,子鱼抬眼望了望他,纵身一跃就叼走了那肉片,抱着吃得开心。
    “非鱼。”同样的动作到了非鱼面前,非鱼也抬眼望了望他,继而白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皇帝暗自切齿。就奇了怪了,子鱼是苏妤养着的,非鱼才是他养大的,却格外不肯给他面子。
    每天早上和这两个小东西斗气的时候,都会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心情甚好、一扫阴霾。
    一碟子肉喂完,皇帝逐渐敛去笑意,沉下一口气,准备去应付正事。
    “陛下安。”出了殿门,即有宦官上前一揖,“窦夫人求见……丑时末刻便等在宫门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面色一黯,皇帝足下未停地继续行向步辇,略作思忖后回给那宦官一句:“若是来见她女儿的,便让她见;若是想来找朕给她女儿说情,就不必进宫了。”
    “诺。”宦官不敢多言地一揖,照皇帝的吩咐传话去了。
    .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窦绾捂着脸颊惊甚于怒。从小到大,没挨过这样的打。这是头一次,还是出自亲生母亲之手。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窦樊氏厉声怒喝。
    “母亲……”窦绾犹是怔了一怔,泪盈于睫,终是拜了下去,“母亲恕罪……我……”
    “翅膀硬了?敢背着我们动用家里的势力!”窦樊氏怒极,连气息也不稳了,指着她质问道,“暗杀云敏妃?对你有什么好处!就算她死了……陛下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就算她死了、就算那刺客没被活捉,你以为到时候陛下不会疑到窦家头上?!”
    “陛下是皇帝……”窦绾低伏在地,强自维持着镇定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不管他多疼云敏妃……他总需要个皇子啊!如今云敏妃在,便是独宠六宫;可若她不在了……陛下总得有旁的嫔妃……到时候我……”
    “她若不在了,陛下头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窦樊氏看着面前的女儿简直气得切齿,“陛下已查窦家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禁军都尉府有多大的势力?还敢惹上他们!”
    “母亲……我……”窦绾神色有些恍惚,滞了良久,终是在母亲面前说出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从眼中到语中都是无尽的恐惧,“母亲,我只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守寡!”
    陡然一愕。窦樊氏全然滞住,看了她许久,问她:“你心里……当真有陛下?”
    窦绾被问得微懵,思索片刻倒是有了答案,如实道:“没有。”
    只是对“守寡”有没由来的恐惧。
    窦樊氏冷睇她须臾,长沉下一口气,循循道:“母亲知道,但凡是女人,谁不想和夫家好好过日子。可你别忘了你姓窦,你父亲以你为傲,你必须坐到后位上去。即便活着不能当皇后,死后的谥号也必须是皇后。”
    所以她必须是太后。
    “我知道了。”窦绾的神色恢复如常,从容不迫中,那一缕哑笑难以寻到,“便请母亲好生照顾那几位孕妇……”
    ☆、120
    “子珩……”苏妤蓦地惊坐起来,睁眼间,眼前的一切景象倏然消失。
    是场恶梦,却又是这场恶梦……
    惊出的冷汗让她浑身湿腻难受,心中的惊恐却又让她无暇多理会这场恶梦。
    已不是第一次做这场梦了。从五六日前开始,每天都是这场梦,无比清晰地一次次重复着,让她夜夜难以安眠。
    这样的情况已很久没再有过——或者说,在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就再也没有过。梦魇,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事,她以为她早已摆脱了,却又这么袭来了。
    这场梦很是奇怪,看上去是上一世时皇帝死时的情景——她还记得,在她的上一世,皇帝在一场围猎中跌下了马,受了重伤、继而不治身亡。如同她并不曾目睹过父亲与弟弟的死一样,这也是她不曾看到过的事,如今却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梦中。
    每一个景象都很清楚,她能看到每一个细节……
    太可怕了。上一世得知皇帝驾崩后悲痛欲绝的她和这一世历经诸事的她都没有想到……那件事,竟有这样的隐情。
    她清楚地看到皇帝纵马在山间疾驰,有旁人随着,皇帝却是在第一个的。在道路两旁有些巨石,巨石后藏着人,手中各拿着绳子的一头。
    在马匹到跟前的瞬间,那跟绳子被抻直了,皇帝的马便陡然被绊倒,重重跌了过去。
    马匹嘶鸣。
    而几乎是在同时,在离石头很近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箭“嗖”地射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射断了那跟绳子,两旁的人便立刻将绳子收了起来,没有绊倒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任何人。
    她隐约看到……那些人也是侍从、甚至是臣子装束,其中几个她曾见过,是正经随着皇帝一同去围猎的,却下了这样的毒手……
    而事成之后,他们也在慌乱中混入了人群,与众人一起忙碌着,送皇帝回行宫,传御医……
    太可怕了……
    因着从前的种种梦境让她一度以为是预知未来,这梦也让她自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惧,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这些梦早已不准了,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
    可那恐惧就是半点也减缓不了,仍一遍遍在眼前重复着,似乎是在叫嚣着,大燕的九五之尊、她的夫君……命不多时了。
    “折枝!”一身忍无可忍的高唤,珠帘一阵响动后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是月栀。
    “娘娘?”月栀走到她榻前打量了她一番,她面色苍白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子时……”月栀回道,又看了看她,关切道,“娘娘做恶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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