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进攻南面任勋襄与谷燁卿,在梁寅领兵绕到大军后方前,已经从哨探那头窥得动静。
    聿珏把攻城的力度增加了些,让褚千虹主攻北面,东面则持续交给白丽;她来到谷燁卿这头,除了带来傅迎春遭缚的消息外,更紧要的是研讨迎击梁寅的对策。
    「梁寅自蓝田县来,打算趁咱们攻城之际杀咱们个措手不及。」聿珏指着地势图,根据哨探的消息,画出了辉烈营驻扎的地点。「上一回白丽迎击傅迎春堪称胜得漂亮,不管兵源还是兵器都节省不少,虽说此回他们佔据了地利之便,咱们何不将计就计……」朱唇浅勾,对上两人视线。
    任勋襄登时明白了她的打算,「聿珏莫非是要咱抢先他一步,反过头来率兵突袭辉烈营?」
    「舅舅说得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咱们最好现在立刻就动身!」谷燁卿手握大弓,对聿珏淡淡说道:「就请殿下任命我率兵突袭,我一定要尽全力败此来将!」
    「燁卿你……」聿珏一脸狐疑地望向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积极请战。
    「燁卿你且稍安勿躁,老夫手下并非无人可用,我能先派两支兵马作为你的马前卒,探探梁寅虚实。」任勋襄赶忙开口,换来聿珏一记感激的眼神,「若可以,老夫才是那个想亲自与梁寅一战之人!素闻梁寅极擅守城,对上老夫的子弟兵,却又不知胜负如何?」
    「舅舅既是贵为国舅爷,又是咱们此回攻长安的主力,举足轻重,亦是不可轻易请缨出战。」
    谷燁卿皱眉道:「既然如此,那还是让我……」
    「你也不准!」聿珏不容置喙的打断他,「谷家军上下以你为是瞻,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向爹娘交代!向弟兄们交代!」
    「那我问你,我若不出战,试问国舅爷麾下的战将有谁通晓地形地貌?」谷燁卿也很是坚持,「白丽已为你赢下一战,只消再退梁寅就能大举攻城;咱们屯在这儿的可有十七万兵马,十七万!对上梁寅,我有把握得胜!」
    握紧素手,聿珏互不相让的回瞪他,「你告诉我,你为何非得与梁寅交手不可?」
    谷燁卿闭口不语,而聿珏铁了心要他吐实,「你要是不说,我绝不会同意让你发兵!」如今号令谷家军的实权已经全数转交给白丽,谷燁卿形同被她给架空了,除了待在任勋襄身边,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这回真动了怒气,「你……皇甫聿珏!」
    眼看苗头不对,任勋襄赶紧出来劝架,「好了、好了!你们夫妻别吵了!」他揽着谷燁卿,以身躯阻绝了聿珏的视线,「聿珏不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嘛!你就别急忙想请缨出战,让我的人手显显威风不也挺好?」
    他回过头,对聿珏撇了撇嘴,「聿珏呀!虽说你是主帅,可燁卿毕竟还是你丈夫,说话也得留些情面!」聿珏被他这么一训,仅是默默撇开俏脸。
    「是为了报大哥身亡之仇……」
    谷燁卿低哑的声调悄悄传入聿珏耳里,她忽地一楞,而他闪过任勋襄,全身上下彷彿注满了怒意,「你当时人在京城,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大哥当时人在神武营阵中,完顏朗来袭时首当其衝,就这么壮烈牺牲了;可咱们兄弟全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除了聂琰待咱们不公之外,一味龟缩、据城固守的梁寅才是罪魁祸首!」
    谷燁樊的死,是梁寅间接造成的;而这也是司徒勒得知他被留在兰州时,如此不满的主因。
    然而除了他们谷家之外,满朝上下谁还在乎谷燁樊的牺牲!被洋洋洒洒写入史册的,只有聿璋领兵二度大破完顏部,只有聂琰用兵如神,只有梁寅固守辽阳抗女真有功!
    真正牺牲自己,保全大军兵力的谷燁樊,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被遗忘了。
    如今辉烈营、梁寅就在眼前,正是他替谷燁樊、壮烈牺牲的谷家弟兄出一口怨气的大好机会!
    「燁卿……我……」聿珏登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大嫂……知道么?」
    谷燁卿嘲弄的笑了,「我没说给大嫂明白!要是她知道了,说不准在围攻洛阳时就忍耐不住来对梁寅下手了!」褚千虹可不是沉得住气的人。
    他回头对任勋襄道:「此番出征,请国舅爷派人领兵探路,只需借我一万兵马,我必定要杀得梁寅措手不及,割下他项上人头!」他拱手行礼,随即绕过聿珏离开。
    「等等!燁卿,只一万人……哎!」
    「他说的对。」聿珏嚥了口唾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道:「行军的人数越少,突袭的速度越快,越有机会得手。」
    「你真的要让燁卿打这一仗?」
    「不然我能怎么办?」她无奈一笑,话都已经说到这个节骨眼,饶是她以主帅的身分相逼,只要扯到死去的谷燁樊,谷燁卿恐怕也不会听她的安抚。
    任勋襄闻言皱眉,「但此回的对手是梁寅……老夫就怕你这份打算,他早就猜到了。」
    「这也是我担心之处。」梁寅能凭一己之力当上大将军,绝非等间之辈;她有谋略,未必梁寅就会待在自己的寨中乖乖挨打。聿珏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道:「舅舅,我要拜託您一件事……」
    *
    回到营帐里整装待发的谷燁卿,听见门帘一动,不由挑眉。
    来者他再熟悉不过。「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与梁寅还有这点心结。」入内的聿珏垮下肩来,摆明是来求和的。
    「很多事情不说你是不会懂的。」
    「你莫不是在怪我太不近人情,还是对自家人不够关心?」聿珏总觉得谷燁卿近来对她态度有些尖锐,仔细想想,大概是从发兵上京之后就……
    「我没这么说,只是……」他掛上腰间佩剑,而身穿兵甲的她也已来到他身前。「只是觉得咱们这夫妻名分,越来越像虚设来着,不管是造兵器还是行军,你多找白丽商讨,让我以为自己才是个外人。」
    「我……」聿珏唯一能说的,仅是一句虚弱的反驳。「我没把你当外人!」
    「哦!算来白丽跟你也是亲戚来着。」谷燁卿撇唇一笑,「也罢!都已走到这个地步,该是做好准备的时候了。」他握紧大弓,一切像是准备就绪的样子。
    「什么准备?」聿珏总认为他指得不是出兵事宜。
    「咱们离缘的心理准备。」他望向她,眼神出奇的冷漠,「你记得吧?我不做皇夫,在你登基之前得先把这事做个了断。」
    聿珏不明白他为何挑在此时提这种事!「你……你是认真的么?」
    「我看起来哪里像说笑?」他逼自己别去瞧聿珏的泪眸,「事不宜迟,梁寅驻军在蓝田县,对咱们就像是芒刺在背,我去替你将他除了,也是为大哥报仇……」他举步欲走,却冷不防给聿珏自身后抱住。
    「你这是做什么……放手。」
    「我才要问你在做什么……你这不是逼迫我对你心狠?」额头抵靠着他的背,聿珏竟觉心如刀割。「燁卿!别要这样……」她们一旦不做夫妻,关係究竟会变得怎样她不知道;可她至少心里有底,她们将无法再回到成亲前的模样……
    那些个称兄道弟、互相打闹的过往,将永远成为过去。
    「不然你以为还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谷燁卿咬牙,空着的右手贴上她手背,「聿珏,湘君跟你说过没有?」
    「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湘君说不会把你身边的位置让给任何人,却又把你託给我照顾。」他拉开她的手,转而揽她入怀,同时托起她的俏脸,「为了成全你与湘君,我付出的还不够多?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只差没能替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
    「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唔……」
    谷燁卿低头攫住了她的唇,她挣扎了一瞬,但没推开,就这么放任他在唇瓣上恣意肆虐;她的唇尝来冷凉,檀口的温度却极为温暖诱人,他不断加深这个吻,直到聿珏做出反应,「你真的知道我委屈的话,那就更应该早早做个了断!」
    遭吻过的朱唇如花瓣般绽放,她梨花带雨,虽美丽得不可方物,却不再是属于他的人。
    他眼眶含泪,眷恋的抚着她的俏脸,「我去发兵!」他丢下这几个字,再无迟疑的昂首出战。
    *
    任勋襄知道他报仇心切,除了派遣麾下最得力的助手外,所领的一万人马皆是百中挑一的精兵,根据哨探来报,梁寅驻扎于蓝田县郊外,但在他发兵之前似乎还有其他动静。
    明白梁寅亦随时可能行动,为免扑空,他不等探子再传回消息,而是引任勋襄派给他两名前锋将领,沿着山道策马奔袭!
    梁寅的兵马还有至少五万,他为了求快,一万兵马固然少数,不过,纵然无法顺利割下梁寅首级,也至少要求重创对手;一旦事成,据守长安的太子对他们而言无疑是瓮中捉鱉。
    得利于他对京城附近地形熟稔,一万精兵不到天黑便靠近蓝田县;谷燁卿于是命全军人衔枚、马摘铃,换上弓矢,寻得一处高地,居高临下的窥伺梁寅驻扎的营地。
    梁寅虽擅守城,但在攻洛南时亦展现了攻城的实力;五万兵马对上他们的十七万大军虽无太多胜算,真要奔袭起来亦是不得小覷。
    冬日天色暗得极快,营地里的篝火已然可见,谷燁卿观察了一会儿,随即命将士大举行动;一万兵马自暗处杀奔而出,一举衝垮了寨栅与许多营帐,然而一衝进去不久,他便发现事有蹊蹺!
    「不对……敌兵,太少了!」谷燁卿正想调动兵马后退,冷不防四周鼓声震天,四面八方的敌兵或藏或掩,这下全都奔了出来,手持战枪、陌刀的步兵伍将这一万人团团围住,毫不留情地砍杀!
    退路遭到封死!谷燁卿别无他法,只得引着己军继续深入,不过早有准备的梁寅在营寨旁沿途埋下伏兵,而等在寨栅深处的,自是他们的中军主力!
    在失去速度与匿踪后,谷燁卿的一万兵马已毫无优势可言,他们弃弓持枪,在近乎深不见底的大寨策马衝锋,「全军撤退!跟着我沿滻河脱逃,万万不可恋栈!」他牙一咬,在敌兵环伺的情况下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在辉烈营集体围剿之下,所领的一万兵马已是损伤逾半!
    不知是步兵伍跟不上他们速度,还是梁寅另有所图,谷燁卿很快便发觉敌兵并不积极追击,然而到了滻河河岸,答案立见分晓。
    河岸边火光漫天,两旁皆布满了蓄势待发的辉烈营将士,而且个个兵强马壮!
    梁寅在眾亲卫的簇拥下策马来到阵前,「何人领军?报上名来!」
    方才在大营里头杀出一条血路的谷燁卿策马上前,「梁寅!你终于现身了!」他手握战枪,愤恨的嗓音在河谷间格外响亮。
    梁寅一楞,随即大笑几声,「本帅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谷家的二少爷,早就预料到你们会来……原来多了地头蛇带路,也难怪你们这一万兵马来得如此迅速!可惜……」他故作惋惜的低叹一声,「可惜你们全都要死在这儿!想好遗言否?」
    「这句话是我要问你的!」谷燁卿一声令下,仅存的数千精兵亦跟着策马衝锋,与数倍于己的辉烈营展开激烈拚搏!
    河岸平整,却不利于大军交锋;两军并未安插特别阵形,而是纯粹人数与力量上的较劲;谷燁卿与麾下精兵儘管勇猛过人,到底人数差了对手一截,气势上很快就落居下风。
    在昏暗的河谷间不见明月,唯有铺天盖地的火光与杀伐声响不绝于耳;谷燁卿宛如化身成一头兇猛野兽,手上的长枪早已沾满敌兵血跡,他近乎愚勇般的扑向梁寅所在的位置,然而梁寅仗着兵多将广,且战且退,就像是把谷燁卿的兵马拉入泥沼似的。
    杀伐声渐稀,唯有鼓声隆隆,明月下的滻河河水染上血红,谷燁卿身旁的兵马也一个个倒下,敌兵却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就算铁打的身子也要耗弱、力竭!
    曾几何时,谷燁卿脑海间的想法已不是为了得胜,仅是报仇,他心甘情愿的命丧于此,只求能在死前拉梁寅垫背,但梁寅的身影早隐藏在重重辉烈营将士身后,他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
    「将军!您看那里!」仅存不多的己军将士忽地一喊;谷燁卿于乱军之间回头——
    在不远的上游处,忽地冒出一面大大的帅旗,而上头绣着的,竟是个「谷」字?
    这翩然而至的援军宛如救命仙丹,更像未卜先知的知晓他们会受到伏兵袭击,因而紧跟在他身后;这也让盛怒下的谷燁卿不禁疑惑,究竟是谁率兵来援?
    前来的援军快如奔雷,将士们在领兵者一声令下挽弓齐射,让迫近的辉烈营兵马迅速后撤,仅存的谷燁卿一行终于覷得些许喘息空间。
    「燁卿!」藉着旗手身边的火光,浑身浴血的谷燁卿终于得以瞧清来者——
    「你……你怎么来了!」谷燁卿吓得魂不守舍,若非情况紧急,他差一些骂出三两句粗口!
    率兵前来的,竟是聿珏!
    聿珏手持硬弓,在听闻他的嗓音后瞬间破涕为笑,「我来救你……事不宜迟,有话等回营再说!」见他的座骑受了伤,她立马对他伸出手来。
    然而深知聿珏目的的梁寅却没这么轻易让她如愿!
    「想走?」梁寅冷哼一声,手持绞盘弩的他一眼就瞧见了隐藏在旗手身边的领军者,他举弩瞄准,毫不犹豫的出手射击!
    急着跟聿珏一齐后撤的谷燁卿眼角瞄到辉烈营也拿出弓矢,他就像母鸟般的敞开臂膀,将策马前行的聿珏给牢牢护在怀里;他嘶哑的喊着,「走,快走!」
    那支驰援的兵马来得快去得也快,梁寅见一击不中,暗骂几声,「不必追了!全军回寨拔营,另觅下寨处!」
    而亲率三千兵马来援的聿珏,则是在敌兵环伺下勉强走脱。
    「你怎么会来……还带着咱们的子弟兵。」谷燁卿一双铁臂牢牢箍住她,整副身子近乎贴靠在她的背上。
    「我只是带着谷家的旗帜,是舅舅借给我兵马……你伤着没有?」若非他的嗓音早已听惯,她简直要不认得这满身血污的男人是他。
    「还行!你继续专心驾马……直到回营前都别回头。」
    聿珏即便忧心,然则夜晚山道难行,她也只能紧跟着引路的将士,待到奔入营中才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燁卿,咱们赶紧入营帐,我让费医官来给你治伤!」聿珏侧着脸,不预期与谷燁卿的脸面相碰,「哎……你这是……燁卿?」
    紧箍在纤腰的臂膀陡然松脱,谷燁卿紧闭着双目,好似断了线的人偶自马背重重摔下!
    「燁卿……燁卿!」心慌意乱的聿珏急忙跳下马背,在瞧清谷燁卿的伤势时,冷不防倒抽了一口气。
    一把兵箭,自背后深深扎入他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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