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祖兴的档案和一般人的一样,乍一看,东西多得很,但其实,大多是重复的。要在档案上看一个人,你就知道人生旅程是多么简单,人生又是多么短暂了。
    古洛还是很仔细地看了所有的材料。他看见艾祖兴的自传上的落款把“艾”字写成了“爱”字,接着又给涂去了。还有在一个表格上的签名,也是先写的“爱”字,后来又改写了。虽然两处的涂抹都很重,但古洛还是看清了。古洛再看看他写的履历,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小学以后,就出去做工了。“是个苦孩子。文化程度确实很低。”古洛想。因为,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很不容易把自己的姓写错。可是,看他的字写得很端正。“他后来自学过文化吧?”古洛不由得问道。
    “对。这个人可是用功了,他文化程度很低,但后来水平相当不错,我觉得都赶上现在的大学生了。‘文革’前,他还是学文化的标兵呢。”
    “很干净的履历,什么线索也没有。”古洛很失望。
    和古洛相反,胡亮的调查有了很大的进展。他通过歌厅的一个服务员找到了据称是倪雅芸最好的朋友,叫许志玲。她和倪雅芸的关系让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在胡亮眼里更不可理解了。因为这个许志玲从来没去过倪雅芸家,所以倪雅芸的家人没有提供这个线索,但她却很了解倪雅芸的家庭情况。
    “就是困难。她爸是个酒鬼,她妈又窝囊。雅芸是个可怜的人,这不又死了,这叫横死。她和我那么好,我真没想到。”这个长相一般,但个子很高的姑娘有些唏嘘了。这是在许志玲的家,两间破败的平房,似乎还不如倪雅芸家的条件,屋子里长年不见阳光,但是却能深切地体会到雨露的滋润,瞧,现在外面刚下起雨,就能听到许志玲家的厨房里响起了金属器皿盛雨的声音。胡亮看着坐在炕上的许志玲,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说啥?”女人好激动,一激动就好忘事,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从来不忘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事。
    “她男朋友的事,就是那个艾昔昔。他和倪雅芸的第二个男朋友乌伏虎认识吗?”
    “你说什么?艾昔昔我知道,那个什么虎,我咋不知道这事呢?”
    “乌伏虎。”
    “我不知道这个人。”
    “什么?你说什么?”胡亮被震动了。
    “我说,她就没有什么叫啥虎的对象。”
    “你敢肯定?”
    “你们警察咋那么磨叽呢?她没有你说的那个对象。”
    “可他家,艾昔昔,还有歌厅的人都说有。”
    “是吗?”许志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反正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俩的关系最好,她若真有这么个男朋友,我应该知道。”
    胡亮看着许志玲诚实的目光,知道他的估计是错了,但他的收获却很大。否定一条线索往往比肯定更重要。胡亮现在才知道古洛说的这句话的分量。
    他匆匆向许志玲告辞了,冒着雨跑到公共汽车站。局里太远,为了节省时间,他和古洛约定在这里见面。如果那时有手机该多好!
    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地雨幕就遮蔽了街道,水雾让人影模糊,虽然没有几个行人。雨的声音也变得嘈杂起来,让胡亮觉得心烦。他真想找个饭馆,因为吃饭可以减轻人的不愉快情绪。
    一个人影,像鬼影一般,忽然就出现在他面前,是古洛。他已经被雨浇湿了。
    “你没穿雨衣?”
    “别说废话。”古洛这句话既简短又精确,“怎么样?”
    “怪。我只能这么说,因为倪雅芸最好的朋友居然说她没有乌伏虎这么个男朋友。我的猜测错了,艾昔昔根本不认识乌伏虎,所以,他虽然有作案时间,但不可能杀她,因为弃尸的是乌伏虎……”
    “你的推理是不对的。你现在所了解的只是倪雅芸不认识乌伏虎,当然是可能,因为许志玲也未必正确,但艾昔昔不见得不认识乌伏虎,也不见得就没杀害倪雅芸。你调查的结果并没有否定你的猜测或者推理。”
    “嗯。你说得对。不是非此即彼,本来他们就是三个方面。”
    古洛没有说话,他知道即使去问艾昔昔,或者倪雅芸的父母,只要他们坚持说乌伏虎和倪雅芸是朋友,那光靠许志玲的证词是推翻不了他们的说法的。
    “真是个难解的案子。”古洛想。他知道他的思维,或者说他们的思维陷入了一种绝境,这在他破案中是常有的事。“不从这牛角尖钻出来,这案子就只能这么结了。”古洛决心开拓自己的思路。
    古洛的思维像是一个在夜路中摸索的人,不过,摸到的全是厚重的墙壁,但现实却在发展着。古洛和胡亮回到办公室,正准备回家,一个刑警跑了进来。“出事了!”他喊道。古洛看着他流着汗的年轻的脸,心里一阵烦躁。“怎么啦?慌什么慌!怎么回事?”
    “李队长让你们赶快去医院,说是你们案子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自杀了。”
    “糟了。”古洛觉得自己的头都晕了一下。这是他多年办案来,从未有过的事。他还不知道,这是高血压的前兆。
    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吉普车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胡亮在雨中疯了一样地开着车,一向谨慎的古洛也没提醒胡亮开得慢一些。
    车子发出一声尖叫,停在了公安医院的门口。古洛和胡亮匆匆下了车,跑了进去。速度是那么快,连巨大的雨滴也没打着他们几下。
    “怎么样了?”古洛看到了脸色愠怒的李国雄。
    “还在抢救。你看看这个。”李国雄给古洛一张纸,“对了,你知道是谁吗?”李国雄想起他耍的小心眼儿:他没有告诉刑警队的人是谁自杀,想以此看看古洛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大的能耐,这对他来说,已不是第一次,而且每次都让他失望,甚至绝望。
    “可能是艾昔昔。”古洛说。“妈的!老家伙,又让你蒙上了。”李国雄差点儿骂了出来。
    “对。”他勉强说了一句。
    古洛看到那张纸,是艾昔昔的遗书。“是谁发现他的?”
    “他的同事。他在宿舍里自杀,又是扑克牌救了他。旁边屋的人叫他凑数,结果喊不开门,觉得不对劲儿,就让收发室的人打开门,一看口吐白沫了。”
    这时,古洛背后响起一声尖叫,吓了所有人一跳。是艾昔昔的父母赶来了。他们对警察似乎视而不见,直奔抢救室。只有艾祖兴回过头来,看了古洛一眼,但他的眼光里没有寒暄的意思。
    古洛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仔细地看着艾昔昔的遗书。一个年轻人,生活才刚刚开始,却想去死,这真是让古洛难以理解。他的遗书很简短,也让古洛难以理解。“没话可说了?”古洛想。遗书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公安局的同志们:
    我是艾昔昔,这是我的遗书。我为什么要死,我想你们都清楚,因为我是杀人犯,是杀害倪雅芸的罪犯。我和她有过一段恋情,但性格和出身经历相差太远,我的父母都不同意,我们就分手了。但是,我还爱着她。我想过段时间,等我父母思想转变,就和她重归于好。但是,没想到她却狠下了心,又去找别人。那天,就是我杀她的那天傍晚,我去了‘飞马’歌厅找到她,约她好好谈谈,她答应了。晚上,她按我们的老习惯用石头砸我的窗户,但我没想到她能那个时候来,又有人约我打牌,我就玩了一会儿,她打我的窗户,见没人答应,就估计我在旁边的屋子,就又打这边的窗户。我用绳子将她拉上来,我们已经干过好几次这种事了。我告诉了她我的想法,但她不同意,执意要和我黄,我一怒之下,就掐死了她。我看出了人命,虽然心慌,但我知道只要我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公安局也拿我没办法。于是,我就回到同事的房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牌局散了,我就从墙上翻过去,找到乌伏虎,他也是被倪雅芸抛弃的人,说想杀了她。我告诉了他实话,并答应给他一笔钱,让他帮忙把尸体处理了。他不是个好人,对发生了这样的事似乎一点儿也不慌,让我给他五百块钱,他就干,还说,他也想杀了这个没有情义的女人。我答应了,就和他回到宿舍,当然还是翻墙。他力大无比,轻松地扛着倪雅芸翻墙走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这些天真正是在地狱里度过,罪恶感纠缠着我,晚上我做噩梦,白天脑子里就响着一个声音:我是杀人犯。我受不了了。爸妈你们就当白养活了我一次吧。如果真有来世,我再报答你们的恩情吧。
    艾昔昔绝笔
    “良心发现。嗯,说得通。”古洛对胡亮说。胡亮接过遗书看了起来。
    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艾祖兴和他几乎要崩溃的妻子。
    “怎么样了?”李国雄抢先问道。
    “死不了了。不过,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也许一辈子都醒不来。”这是个老医生,有些大咧咧的样子,说话口无忌惮。
    “哎!”艾祖兴蹲了下来,古洛走上去,说:“有条命就好。”艾祖兴忽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干燥的,冒着怒火:“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就当我没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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