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你发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唇,“我们在后山发现葬五越阴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发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阴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乱,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欢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发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吸一口气,手中剑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艳红的一摊。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轻轻道。
    她不动,并没有阻止他从自己剑尖退出,手中剑依旧稳定对着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终究能杀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谅。”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太史阑手臂一抖,霍然抬头。
    座上红衣人,在浮沉云雾中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飞鸟幽鸣,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阳,伸出的指尖洁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蓝的宝戒在他掌心,光泽沉黯而尊贵。
    “带他来,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伤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太史阑后退一步,连声音都开始发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维持着他的生命,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死,为五越寻求一分生机。但同时,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术。他死,容楚会气机停止,但生机不绝,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转……他还是你的容楚。”
    太史阑仰起脸,定定地望着他。
    事态如此翻覆,让她也措手不及,绝望到底她才一剑出手,和李扶舟见血相对,然而此刻,他在说什么?
    对面那人,眼神苍凉,毫无一丝戏弄之色。
    一瞬懵懂过后,就是巨大欢喜,她觉得浑身冻结的血液都似乎解冻澎湃,甚至能听见心潮拍击堤岸的声音。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号,巨大至令她耳鸣,欢喜是烟花绽开,射了满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从未如此刻激动,以至于浑身发抖,剑尖落在腰侧,撞着腰带叮叮直响。
    “李扶舟……”太史阑觉得自己舌头开始打结,她并不记得李扶舟说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记着他说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来换取。
    “告诉我——什么要求。”
    李扶舟静静望着她。
    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团里,隐约有两条水迹,顺她眼角缓缓流下,如钻石般一闪。
    这是……她的泪。
    他怅然而欣喜地瞧着,怅然这一生,她的泪永不会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这一生,他终究见着她的泪。
    便当她这泪,是为自己落下。一颗坠破红尘,落地生菩提花万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阑一怔,连一边趴在地上旁听的龙朝,都惊得忘记言语。
    “我把五越交给你了,请你为它寻一个合适的去处。”李扶舟轻轻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蓝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风格,只要你倾尽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动皇帝,镇压群臣,给予五越永恒的安宁——五越属于你,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们怎么会接受我!”太史阑摇头。觉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时,我的脸,是朝着你的。”他浅浅一笑,“否则,太史,你以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过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领里的先祖之血,你的异术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剑,你拥有独特的气息,连乾坤阵都不会排斥你,你天生,就该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飞起,长指一指南齐军队的方向,“中越救了你们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齐数十万大军。这功勋,想必到时能让你对皇帝开口,说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寻欢的份上,求你眷顾五越。”
    太史阑长剑落下,怔怔后退一步。
    想了千万种结局,想过千万种办法,没想到李扶舟用尽心思,辗转往复,先以瘟疫败南齐,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这样打算。
    前一刻的死敌,下一刻做他们的主人,这样荒诞的事情,要她如何答应?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打算很大胆,却也很正确。五越绝不会是南齐的对手,一味顽抗是群灭,战败臣服又打回重头,境况可能还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争取一方平静天地。
    李扶舟,是狂热的五越人中,唯一一个清醒者。
    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是幸运是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更早看见可怕的未来,在他人尚自懵懂时,他们已经不得不提前牺牲以换取将来。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办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开口,她未必不会考虑帮助五越,毕竟还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头脑,认清一下现实。”他从容地道,“不亲眼看看南齐阵容,他们会认为自己依旧强大,将来就算你帮忙给了自立权,依旧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头来反而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细密,为她考虑良多,她越觉得心中发堵。
    有时候她宁愿面对一个自私的人。
    “乾坤阵即将崩毁,你嫁给别人,它也不会反噬你,而你却可以因此拥有在五越,至高无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阵发动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广场时,就已经有资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阑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本就不该做这个家主,我才是这里最没资格的人,因为我才是多出来的第二个儿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处死的那个。”
    太史阑一怔,龙朝忽然“啊”地一声。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说我是第二个吗……”
    李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直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终于神情复杂。
    太史阑敏锐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厌弃、憎恶、痛恨、无奈……种种情绪,却不像是对龙朝的,他的眸光,穿过了龙朝,落在了遥远的某一点,却又空落落没有着落点,像那些负面的积压的情绪,四处弹射,最终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挥衣袖,龙朝吭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
    太史阑没有动——李扶舟真要杀龙朝,十个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适合听,否则我李家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术,我很清楚,容楚会安然无恙,一生伴你。”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激荡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发堵,只能抿唇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残忍,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缠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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