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接收到彷彿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是嘈杂的人声。
    我跟艾理善住的公寓,是夹在住宅区当中的小巷子,要说什么时候会吵,了不起就是后面邻居家里的女儿练钢琴,或者夫妻吵架、父母管教小孩时发出的噪音;就算是在深夜也听得见,并不是很稀奇。
    ──我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逐渐浮上的意识提出问题,让脑袋一下子清醒起来:我今天早上不是在郭卫与白夕宙的家里吗?
    眼睛立刻听命睁开,映入视野范围的是早上也有见过的白色墙和白色天花板,小巧精緻却有点缺乏生活感的房间,光源不是从窗户透穿而入的阳光,而是点在床头小几上的檯灯。立在灯下的小鐘显示出时刻,是傍晚的六点三十七分。
    「我睡了、一整天……?」
    怪不得早上吱吱作响的关节安分许多,头跟身体也轻了不少。
    交谈的声音隔着房间门传进来,耳朵立刻认出是醒来之前听到的声音。
    「为什么不可以?」
    「你得先告诉我们说,你怎么会让他变成那副样子!」
    「我没有必要跟你们说吧,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没有吗?那为什么你会到现在才发现?」
    「……」
    因为底下的话语内容变得模糊,想要听清楚,才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吸进一口冷空气,立刻又猛咳起来。
    喉咙里涌上热辣的感觉,反射性地按住嘴巴,但即使这样还是止不住「咻──咻──」直响的呼吸音。
    「小陵!」
    在我附近的门被猛力推开,来不及抬头去看,身体已经被一股力道拉得往一边歪斜──是人的手。艾理善的手。
    「小陵,深呼吸,慢慢来,没事的……」
    背上感到温度,是他的手轻轻拍抚;耳畔接触到他的声音与温暖的吐气,不自觉地放松,呼吸变得顺畅许多。
    「对,就这样,别急……吸气,吐气……」
    顺着他的节拍调整呼吸,几分鐘前还充斥于气管里的闭塞感慢慢消褪,睁开眼睛,看到三个人脸围在旁边。艾理善把我的头压靠在他肩上,他的面孔离我最近;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郭卫和白夕宙的面孔,郭卫显然刚下班回来,浅蓝色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个,头发也有点散乱,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但现在看起来却老成得多;白夕宙则面色苍白。他们两个人都把「好险,好险」写在脸上,显然我刚刚那场猛咳把他们吓得不轻。
    艾理善摸摸我的额头。
    「还有点热,白夕宙,你说早上几度?」
    「三十八点九。」
    「没带他去看病?」
    「我也想过,但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早上猛咳过一阵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我觉得还是不要随便带他出去吹风的好。」
    郭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刻意地清了清喉咙,艾理善立刻转头,声音也不太客气:「干嘛?」
    「那所以为什么他会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还感冒发烧倒在我们家?」
    距离艾理善最近的我很明显地看到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跟郭卫互相瞪视了足足五秒,最后终于认输。
    「……好啦,是我不对啦!」
    「这还差不多!」郭卫耸耸肩,收了兇恶的表情,换上笑脸,又变成了我很认识的损友郭卫。
    这个晚上也飘雨,艾理善从家里带了厚外套跟围巾出来,离开郭卫跟白夕宙的家以前,他跟白夕宙两个人联手把我包成爱斯基摩人造型,儘管如此我还是每隔几分鐘就咳一阵,让艾理善咒骂了好几次「回去一定要先喷药」。他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我才刚进门,外套都还没脱,他就直接把我拉到我们的小餐桌旁,盯着我从吧台上置物架最明显的位置拿出喷剂。
    「明天我带你去看病。」
    「没关係,我自己去就好。」
    「我知道你有脚,魏小陵。但是呢,基于两个理由,我要带你去。首先,我本来就有事要去。第二,我不信任你。要是让你一个人出去,等一下我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把你找回来,我可没有在脸书上面贴寻人啟事的打算。」
    他的话,文字上听起来是很不高兴,语气也很不高兴,问题是表情洩了底,又是前一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模样──很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很痛,在流血,却拚死忍着不叫的那个表情。
    ──不长进。
    依俐学姐的评语在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以结论而言,学姐是对的。我最近一直在做不应该做的事情。若不是这样的话,艾理善应当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才是。
    「……」
    想跟他讲话,但是嘴张开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应该讲什么才对,只得又闭上嘴,让空气继续维持沉默。重复三次之后,艾理善开了口:「你不问吗?」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到了傍晚才去接你──或者我究竟是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的?」
    「难道不是郭卫跟你说的吗?」
    「形式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我没有郭卫跟白夕宙的电话。」
    我忘了这件事。
    艾理善上半身往前倾,伸出手,在餐桌桌面上抓住我的手。这景象,跟好几天前──我说错话惹他生气的那天晚上──几乎如出一辙。
    「小陵。」
    「怎么……?」
    「对不起。」
    「为什么?」
    「昨天晚上你跟我说那些话,我听到了,可是我当时只想着自己的事,我是赌气不开门的。你出去的时候把门跟这边的灯都关了对吧?后来我没再听到你声音,开门看一片黑,我以为你已经回房间去睡了;今天早上我睡过头,看到你鞋子不在,想说你早早出门去上课了,也没有想太多。本来我打算中午到系馆去等你,但却碰到谢助教,她跟我说你没去上课也没进实验室,完全不接电话也不看line,问我发生什么事情,我才发现状况不对。」
    「学姐她……」
    「不只谢助教,我还遇上你的学妹跟学弟,他们三个一发现我完全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的时候,气的都要冒烟了,我从来没看过谢助教那么兇,一副要把我从楼梯上踢下去的样子。」
    「不会啦,依俐学姐很挺你的。」
    「要是你当时在场,恐怕就不会这么认为了!」艾理善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我下午有必修课没法翘掉,等到下课衝回来检查,发现你的东西全都在房间,什么都没带出去,才知道我做了什么好事,假如我昨天晚上早几分鐘开门,就不会害你感冒发烧……」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哪?」
    「是你的手机。我下午回来检查你东西的时候,你的手机已经快没电了。我把它拿去充电,看到白夕宙在你手机里留的讯息,才知道你在他们家。我们是不是吵醒你了?我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郭卫回来,他把我臭骂了一顿。」
    「为什么?」
    「他骂说『艾理善你这个大蠢蛋,你第一天认识魏希陵吗?你觉得他会呆站在家门口吹冷风只为了跟你宣示他会生病吗?还有,你以前跟女朋友吵架就是你低声下气去道歉,怎么现在对象换成魏希陵你鼻子就抬到天边去了,怎样,他是男生就不用珍惜是不是,还是你的自尊比他的自尊有价值?是男人就乾脆点,不想要就赶快分了,别叫他拿健康来换你!』。」
    郭卫确实有时候讲话口没遮拦,可是那最后一句话也未免讲得太过头了吧?
    心里想的事情显然是写在脸上了,因为对面的艾理善突然间笑了起来。
    「然后白夕宙有取笑他说『你好意思讲,你刚认识我的时候还不是躲我躲得远远的,还想把我赶出房子』。」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可惜你不在场,真的满好笑的,郭卫听了马上脸红,还一直试图否认。」
    艾理善装模作样地学着郭卫慌慌张张辩驳的反应,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我的声音让艾理善收了刚才逗趣的样子,重新拉住我的手,表情也变得严肃:「我跟你保证,郭卫讲的话,最后一句绝对不是事实。」
    「阿善……」
    他放开我的手,起身绕过桌子,下个瞬间,我已经进了他的臂弯。
    「我从来就没有不要你过。从来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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