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中,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安寧得该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抚着胸口,我坐下。
    旁边的沙发椅面跟着凹陷下去,彷彿有人陪在我身边。
    是谁?
    妈妈?
    她最关心我的身体,过世前只记得叮嘱我吃饭和睡觉要正常,别想吃就吃、该睡不睡。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她的肝病恶化得厉害,住院不到两天,医生就宣布她的死期不远,只向我说,可她明瞭自己不久人世,后事交代得详细,连家里如何扫理都教给我了。
    那时的她好瘦,连笑容都瘦得令人想哭,可我猛笑,凭着本能、身不由己。
    人瘦到一个境界就不会再瘦了,我对她的心疼也至极限,一切就像她的皱纹,没地方再长罢了,她终于为自己哭,而我,假装睡着、假装作着一场梦。
    拖不过一个礼拜,她走了,捨不下、放不了手的,最后的一个晚上,她让我彻底明白了她活得有多艰辛。
    「嫁给你们爸爸之后,我开始对男人死心,以为要很长的时间才会彻底,其实用不了几天……」
    旁边的凹陷靠近了,我开始感到冷,不禁看向冷气。
    八月的天气很热,但我总忘记开冷气,汗流浹背才意识到身处高温,却也懒了,寧可湿黏一身。
    妈妈还在的时候一定早开好冷气,不让我们热到,但马上会遭爸爸骂,她不理,只顾我和弟弟,即便我们也是她不抱期待的男人。
    对男人死了心的女人仍会顾及自己的儿子。起初,我这么想,到已经来不及的时候才知道错了。
    越来越冷,我发了颤,沙发上的凹陷随我动了几下。
    妈妈也冷吗?
    我笑了,却也更冷。
    不是妈妈,是爸爸?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在妻小面前一副伟人模样,要我们仰望、崇拜,他却经常付不出家里的开销。
    「给这两个臭小子吹冷气做啥?老子的钱都给他们花光了,热死他们才对!」他气乎乎的,也摊开肥胖的手脚佔领沙发,大享清凉。
    当他不感热,总自顾把冷气关掉。
    「冷气不吹,装来干么?」国一的我敢呛他了。
    他受到很大的惊吓,张口结舌好一会儿,瞪大的眼里不但毫无愤怒,还有些怯懦。
    后来一次,他回我:「冷气是房东装的!」
    「有就吹嘛!」
    「电费老子付的!」
    「明明是妈妈付的!」
    「臭小子!你欠揍!」
    我被打了一顿,隔天鼻青脸肿地去学校。
    不是第一次被他打,但这次脸上掛彩,学校上报社会局,人员到家里来瞭解,爸爸变了个人,胆子和音量比老鼠还小,不时鞠躬哈腰,完全失了平日的伟人形象。
    那再也回不来了,即使他仍在妻小面前装腔作势,看过了真面目,没人真心怕他了。
    冷的感觉袭满全身,我站起来,发觉身体重得好似被人拉住。
    瞥向沙发,我看见上头的凹陷缓缓恢復平坦。
    跟着我坐、跟着我起,他想做什么?挽回荡然无存的父亲尊严吗?
    他死前的几天,逮到机会就要揍我和弟弟,而我们都大了,个头比他高,他的拳头对我们来说只是团棉花了。
    不论他打我们痛不痛,我们不曾回手,后果是激怒。
    「我是你们老子,你们全得听我的!」他肥胖的脸涨得火红,诡异地显出一种可口的感觉。
    我们都笑了,点燃他死也要击败我们的决绝,于是他引爆瓦斯,幸好只杀死了自己。
    我动不了,不只举步维艰,还感到呼吸困难,脖子好紧。
    想我死?那,不是爸爸,该是弟弟?
    爸爸死后,落泪的只有妈妈,因她觉得他的死大有问题。
    「你们对他做过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我和弟弟互相看了眼,他莫名笑了一下就回房间。
    他小我两岁,外表和我很像,但我们的个性完全相反,他是个乐观开朗的好人,缺陷是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愿做。
    我知道妈妈怀疑的是他,因他对爸爸后事的处理格外积极,恨不得每件都亲力亲为,跟平常的他判若两人。
    「那个混蛋死一个多月了,我们一家三口应该快乐地过日子,真不知道妈在想什么,整天哭丧一张脸,难道她怀念他?」弟弟忿忿不平。
    我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就走开。
    虽然没回头,我清楚弟弟的表情,一定是纳闷加上惊愕,因我那笑,莫名得让他必须想起自己曾经对我如此笑过,然后他将思考,我知道了什么。
    如今,他死不瞑目,仍企图明白吗?
    那就别弄死我,活不了,我哪有理由认呢?
    脖子更紧了,头量了,我的脚渐地离地……
    「童童,」我终于弄清楚是谁坐在我身边。「不要……」
    她想把我吊死。意识到时,我的身体已经悬空,脑子也昏沉了。
    她是弟弟的女友,长得漂亮,活泼大方,常到家里来,会帮做家事什么的,后来乾脆住下来。
    她对妈妈像对自己的亲母,有一回妈妈生病,她衣不解带地在床边服侍,直到妈妈退烧。
    我们当她一家人,妈妈也很喜欢她,不过有些介意弟弟对她言听计从。
    「跟你弟聊的时候提醒一下,要他别太听女人的,自己要有主见。」妈妈向我说。
    「没关係吧,难得有个人可以让他动起来。」我不当这是一回事。
    「可……」
    妈妈没说出来的话哽在她提着的水壶脖子里,没被倒满的茶杯不会要求什么,和我一块儿静静地望她走到厨房。
    她有些恍惚,拿了什么又放下什么,结果什么都没做又回来了。
    「还是跟他说说,好吗?」
    对于妈妈的请託,我依然不愿意去做,可我点下了头,以安慰那支莫名被带来带去的水壶和桌上无人闻问的半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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