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翡起了个早,整理绣有白鹤纹样的长袍时正巧遇上心情愉悦以至于手舞足蹈的妹妹。她一看就是被精心打扮过,轻便的服装和高梳的发髻,收口胡服穿在小姑娘身上,尤显身段。
    尽管装作了一副少年郎打扮,他还是能一眼分辨出独属于女儿家的细腻生动。
    顾司翡面色不显,脚步却动得飞快,琏月见着他后先是吓了一跳,无端地心里发虚,但她早就把昨夜自己都干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拿不准顾司翡这样盯着她看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即使不太明白,琏月还是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阿兄,晨安。”虽然动作总是有些扭捏怪异,不伦不类。
    顾司翡点点头,将她腮边略微松散的鬓丝挽到耳后,“要出门了?今日功课记得别落下。”
    琏月真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要是平日里她多贪玩一刻钟都要被他训导一顿,现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做梦似的。
    新帝继位后将早朝时间往后推了两个时辰,顾司翡这才能跟在上朝前和琏月碰上,虽说也不是琏月期望的。她躲这个处处管制自己的二哥成了惯性,每回见着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匆匆见礼后不等他同行,自己就先往饭厅跑去。
    顾首辅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进门时琏月才刚吞下一个蟹黄小笼包,急着找水喝。顾司镇端着碗莲子羹,一口一口地喂,见顾司翡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全神贯注仿佛眼里只能看得到自家妹妹。
    早膳悄无声息结束,以琏月忙不迭告别作结尾。顾司翡淡然颔首,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一人,这才放下筷子,揉了揉犹有胀痛的额角。
    汾酒虽醇香,却不宜多饮。顾司翡酒量不算好,他又是出了名不爱赴宴的清冷性子。再者官位做到这个位置,能有胆量够格劝他酒的人,亦是不多。
    可小皇帝却自幼混迹市井,性子散漫,向来混不吝惯了,昨夜寻着机会叁杯五盏地酣饮,而顾司翡有意探究,不得不陪着新帝难得雅兴,灌了个半醉。
    人醉了,偏爱忆往昔旧事。
    他看着桌上琏月没用完的那碗莲子羹入了神。
    昨夜他梦到了年幼的妹妹和在世的母亲。琏月的长相有七八分都随了成华郡主。眉眼婉约灵动,琼鼻挺翘,透着股不易察觉的倔强,有时甚至他一闭眼,也会恍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位不苟言笑的母亲,但两人最大的差异便是琏月自小生性活泼爱笑,也很调皮,总是不服管。
    仗着早慧,很是热爱戏耍他人,以此为乐趣。老丞相极为疼宠这个老来女,半句重话都不敢说,琏月幼时便是郡主教养大的。成华郡主容貌温婉,尤擅诗书礼节,性子却是颇有毅力,府中嫡庶子女叁个在她的敲打下也都没出过什么差错。
    许久不曾梦见母亲,却是有些忘了她的音容。
    若是母亲知道琏月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会不会也能对他有些许满意呢?似乎顾司翡从未听过她的赞赏,一句也不曾。
    她用世间最为严苛的教导和训诫将自己唯一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人人惧怕的,大夏首辅。
    ·
    琏月自小被拘在府中,不曾御马,顾司翡不准她靠近任何有可能失控的事物,自她十二岁那年走失又被寻回之后更甚。
    因此头一回有机会能够摸摸高大的骏马,琏月心中也是激动非常。
    顾大将军骁勇善战,连坐骑都是体型健壮的一等烈马,不过经他驯服调教了这么多年,多少也通些人性,便是不满琏月这样下手没轻没重还咋咋呼呼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也只不过是打两个响鼻,吓唬吓唬她。
    顾司镇怕她不适应,将人带到马背上也只是缓缓地驾着,在郊外林中散散步,时不时还得分心听听她好奇的念叨。
    “阿兄,红莲它一日可行多少里?”
    这倒是没精确算过,当年他欲破羌奴,率五万骑兵,北进两千多里,直攻都城,似乎也才用了七日不到。
    顾司镇沉吟片刻,给了个大概数目:“约摸叁四百里。”
    这还是算上了途中驻兵休息的时日。
    琏月不懂这些个,只知道拍手称好:“若是小月也能学会就好了!”
    转念一想,顾司翡定是不同意她学这些个无益读书的事情,哪怕是平日里多睡了一刻钟,他都要沉着脸极为不悦。
    可她太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了,比起府里每天不变的景致,哪有这样快活自在于林中漫步舒坦呢?
    “若是月牙儿喜欢,阿兄择日命人挑些温驯的小马,给你学着玩。”
    “真的?阿兄可真好!”琏月得了准允,心下松快不少,按在他紧攥缰绳的那只手上,“小月最喜欢子御阿兄了!”
    大抵是知晓顾司镇爱听这些,琏月的好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倒出来。
    顾司镇顺了顺她因风吹而有些凌乱的发尾,抿唇不言。
    良久,他才问出了心中所想:“既如此,又为何那日,月牙儿不愿同阿兄去北边?若是担心生活艰苦,自不必提。”
    “我想着……”琏月也有些犹豫,到底还是说下去了:“若是小月也走了,瑞之阿兄岂不是就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虽然他脾气不好,又喜欢管这管那,可琏月却从未想过要离开他。顾司镇这么多年常在军中,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琏月虽心智不足,也是会念着他人好的,自然也没法就这么抛下他。
    “……嗯。”
    琏月察觉出来顾司镇有些心情不好,忙道:“子御阿兄难道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他何尝不想,只是在这处处危机的京都,他又能以什么护着她呢?
    更何况,明年叁月她就要出嫁,林林总总算下来也只剩不到九个月的时间,到那时,或许他还在关外,或许他已经殒命沙场,也未可知。
    “这些不用月牙儿操心了,”他轻轻环着琏月腰身,“等找到机会,阿兄就会来接你。”等他重权在握,不必投鼠忌器之时。
    “那好吧。”琏月点点头,倒是没有多想,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匆忙逃窜在草丛中的野兔牵走了,惊呼道:“那儿!那儿!”
    她催得紧,顾司镇却不急不慢地跟着那灰兔扑朔迷离的身影,反手从背上取下飞鸿惊雁弓,又拿一支绑在马腹侧的箭矢,张弓拉箭,游刃有余瞄准行踪跳脱的猎物,琏月只听见自己耳边一阵破空声,再看向远处,果然一击毙命。
    “带的箭有些重。”顾司镇道,本来是想给琏月猎张兔皮做个手炉套的,这下估计是不成了。
    百步穿杨没金铩羽的本事用在这儿,属实有些浪费,不过顾司镇倒不觉得。
    琏月高兴,他便高兴。他与女子交流不多,也不懂什么取悦的法子,但只要是琏月喜欢的,他都愿意做。
    琏月今日头一次经历射箭的场面,又满足了她骑马的愿望,一时间喜上眉梢,不管不顾地转身搂着男子的肩颈,在他脸侧重重亲了口,还不待他反应过来,立刻就催着顾司镇抱她下马。
    他没做声,手背抚了抚自己犹有湿意的脸颊,目光沉沉。
    “礼尚往来。”
    许久,他才紧紧压着雀跃沸腾的血液,与尚不知有什么不对劲的琏月说道,换来少女一个不解的眼神,指腹按在她隐有梨涡的位置,细细抹开。
    琏月原以为他也要亲亲自己的脸,正打算把头侧过去,却被挑着下颌蜻蜓点水般地衔住了唇。
    那力道和她用的比起来不值一提,却犹如千钧直抵她心口。唇瓣上的热度撤离,留给她的只有迷茫和难以言明的慌张。
    “这、这不一样…”半晌,她痴痴地呢喃着。
    “哪里不一样?”
    须臾间顾司镇才终于明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琏月说不清,只会前前后后地重复:“就、就是不一样嘛!”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亏,可又理不清其中门道,连带着砰砰直跳的心也被慌乱的她忽视了去,幸好顾司镇不打算和她探究太久这个“区别”,只是目光放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低声引诱:“月牙儿多试几次,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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