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雷特坐在扶手椅上,看着身旁的赛提尔专注地勾勒法阵线条。
    突然之间──他彷彿感应到了什么,驀地抬起头,一脸惊愕。
    「赛提尔?」希雷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赛提尔扔下符纸,跑向角落的长镜;希雷特跟着出现在他身后,看着他持杖快速地在镜上比划几下,一面喃喃念诵咒语。
    镜子里的黑发法师渐渐淡去,转换为另一个男人的模样──金发蓝眼,披着宝蓝色的长袍,手持装饰华丽的法杖。他站在荒野中,面对着一棵树持杖轻敲,嘴唇开合,像在施法。
    希雷特马上反应过来。
    「这里被找到了吗?」他问。
    「还没。」赛提尔回答:「他发现了一小角,还没找到入口。」
    他顿了顿,「就算他找到了也进不来。」
    希雷特安静地看着赛提尔。他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捏着法杖的手指尖端泛白,左手无意识纂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轻抚上那隻紧握的手。赛提尔彷彿毫无所觉,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扳开,然后牢牢牵住。
    「那个男人是谁?」他轻声问。
    「无关紧要的人。」赛提尔回答。
    希雷特的眼光闪了闪。
    「那么,我杀了他好吗?」他问。
    「不!」赛提尔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般叫出声来,他深呼吸几次平稳心神。
    「不需要。」他说:「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就会离开。」
    「赛提尔。」希雷特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
    赛提尔的表情有些慌乱,他蹙着眉想推开他,希雷特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抓住他的手腕。
    「看着我,赛提尔。」他轻声说:「那个男人,他叫什么名字?」
    「他……」
    赛提尔动了动唇,良久才吐出话语。
    「他叫狄里斯。」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怔愣了一会,眼神迷茫而痛苦。
    希雷特的心脏疼痛地绞紧,目光流露忧伤。那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呢?他是这样地为他动摇,那眼中的色彩让他嫉妒得发狂。
    「狄里斯?凯维尔,他是你的兄弟。」希雷特轻声说:「他伤害你,背叛了你,是吗?」
    赛提尔安静地盯着地板。
    「他没有背叛我。」他说:「他也从未对我做出承诺。」
    「但他引导你產生他给不起的期待。」希雷特说:「他辜负了你的信任,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眼中没有憎恨?」
    「我……」
    赛提尔突然惊醒,接着露出恼怒的表情。
    「你调查我?」
    「我说过我曾四处寻找你的下落,那只是附带的资讯,而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希雷特忧伤地看着他,「你爱他吗?」
    「什么?」他反射性地询问,像是听见一个再也荒唐不过的提问。
    「你的兄弟,你爱他吗?」
    「不。」良久,他才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
    「我恨他。」
    沉重的寂静持续了一阵子。
    希雷特盯着赛提尔看了一会,突然间换了个轻快的语气。
    「我们出门散心好吗?」
    赛提尔抬起头,一脸茫然。
    他牵起赛提尔的手,温柔地微笑。「外头的阳光正明媚,这个季节一定开满了花。我们出去走走…..去城镇或是郊外都好,那会很令人愉快的。」
    赛提尔沉默地抽回手转身就走。
    深沉的忧伤瞬间在恶魔俊美的面容留下阴影。希雷特安静地站着,唇边的弧度依旧,却只徒增悲哀──他低下头,感受手指上的残留的触感,那馀温彷彿仍缠绕着他,冷意却直逼心头。
    悉悉簌簌的声响传来。他抬起头,赛提尔从储藏室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向他。
    「走吧。」他简短地说,越过希雷特走向门口。
    希雷特惊讶地睁大眼睛,跟上他的脚步;不一会,前方的人影就出现了变化。他看着赛提尔拉拉自己转为褐色的发,有些不习惯地调整脚步,然后伸手打开门。
    希雷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个欣喜而愉快,不带任何悲伤的笑容。
    人声嘈杂,赛提尔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么多人共处同一个空间了。女孩子的发梢掠过他的手臂,香水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皱起眉别过了头,继续以毫无兴趣的目光对着丝绒布上的金色鍊坠发呆;他隐约听见恶魔低柔的声音,然后是银铃般回响的清脆笑声,这桥段有些超乎他的想像,以至于他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
    他原先只是出门买法术材料的。
    但希雷特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身边──同时也不愿放弃逛街的慾望,离开材料行后他就若无其事地挽上自己的手,拉人前进的动作行云流水,让人连个拒绝的空档都找不到。他想他确实是太久没跟别人交流了,恶魔脸上的笑容单纯、好奇而兴奋,像个普通的年轻人,让他突然间无法抽回自己的手。
    所以现在他在饰品店里,不得不和一个恶魔及一群女孩望着同一条蠢鍊子,听着恶魔柔情似水地回应她们的好奇及热情,不时奉承几句,惹得她们笑声不断,儼然如鱼得水。
    「你想买给你的情人吗?」一个女孩试探地问,笑容甜美带着一丝紧张。
    「我希望如此。」他温柔地望向赛提尔,后者烦闷地别过头。「但很遗憾,我的心意尚未被接受,而我会一直等待下去。」
    女孩们面面相覷,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离去时还不忘对赛提尔投以不解与羡慕掺杂的目光──他现在是个矮胖的褐发女人,以那平凡无奇的长相而言,能得到那样俊美的人青睞实在幸运得过头,但他本人显然并不这么想。
    这恶魔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赛提尔心想。他们从项鍊、手鍊到脚鍊──现在看到发饰,清一色毫无用途,没有魔力增幅成分或防御法阵,纯粹掛在身上的赘物,而希雷特还在谈论哪个顏色的发带该配什么样的衣服,看起来还想去附近的时装店逛逛。
    好不容易,希雷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条深蓝色缀着珠饰的发带上,看起来终于找到了个中意的。赛提尔不禁升起一丝希望,他已经在这鬼地方待够久了。
    「你喜欢吗?系在你的黑发上一定很美的。」希雷特转过头问他,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赛提尔被烦得受不了,索性随便拿了一条看起来最顺眼的丢给他。
    「就这个。」他说,挣开希雷特的手,「去结帐,我要走了。」
    话音落下,他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希雷特低头看手上的发带,纯黑色的丝绸,没有任何装饰及花纹,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像极了赛提尔。安静隐晦,一目了然而又深不见底。
    这样的发带也许能代表他,却一点也不适合拿来缠绕他的长发。希雷特想,他收起手掌,握紧那条发带走向柜台。
    赛提尔一出店门就朝家里的方向走。他一如往常抄了近路,拣了最阴暗狭窄的小径;他来这城镇许多次,比起直行的大街,赛提尔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小路更为熟悉,他甚至记得上次来时垃圾堆放的位置、乞丐的势力划分及附近野猫的毛色,因此只是循着记忆随意行走。
    就在他转过某个转角时,一抹白影吸引住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褐发少女,背着一个大布袋,突兀地站立在灰暗的小巷里。
    这边应该是乞丐的聚集地──为了躲避卫兵的驱赶,阴暗的角落常是乞丐的栖身之所,他们会在地上铺满废纸,身上罩着麻布袋,各自占据一方天地;而这整洁明亮的女孩像是误入禁地,一双无辜的蓝眼睛眨呀眨地盯着他看。
    「买花吗,先生?」她轻快地开口:「我一大早去原野摘的新鲜百合花,您能当我的第一个客人吗?」
    少女解开身后的布袋。浓重的花香扑鼻而来,她拿起其中一朵放进赛提尔的口袋里,看他没反应又塞了一朵,抬头对着他笑。
    赛提尔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恍然想起他年幼时很喜欢的一位少女,也曾对他露出这样明亮无邪的笑容。
    他又拿了一朵野百合,多付了一倍的钱。少女开心地跳起来,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你不该离我太远,尤其是在这种阴暗的小巷。」低低的声音响起。
    赛提尔转过头,希雷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忧鬱地看他。
    「你也不该这样更换路线。」他继续说:「我差点追丢你的气息,万一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赛提尔瞟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你可以再找个路人让你借宿。」
    「你怎么能这么说?赛提尔,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可没说我不会回去找你。」他头也不回地说。
    希雷特惊讶地望着他。
    赛提尔现在的心情很好,好到他觉得和恶魔一起生活下去也无妨──对方如果离开他当然乐得轻松,他心想,但如果恶魔还想待在这,那他也不介意去找他回来,至少他现在是这么觉得的。
    希雷特跟上他的脚步。
    「我想拥抱你,」他轻声说:「但又害怕一碰触到你,我就会从梦中醒来──」
    话语突然停顿在舌尖。赛提尔驀地停下,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怎么了?」希雷特看似不经意地伸手圈住他,这下也不管什么会不会从梦中醒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味道?」
    「你是说花香?」他低下头,沉醉地汲取他颈间的气息。「以一般花卉而言它确实香得异常。」
    「花?」
    「你身上的百合花。」希雷特轻声说:「它快掩盖住你的气味了。」
    赛提尔顿时警觉起来。
    他迅速施了一个防御术,与此同时被猝不及防地扯向后方;混乱中他只来得及瞥见白光一闪,接着就感觉到来自喉咙的刺痛感。
    温暖的治癒术马上驱散了不适。希雷特将他保护于结界之内后缓缓移开手,于是他终于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一支箭矢穿透希雷特的手掌,尖端没入自己脖颈咽喉处的皮肤;潮湿的液体流淌而下,不知道是希雷特的还是自己的。在他们的四周,无数冰雪组成的利刃被结界挡下,在地上碎裂成片,而后消逝无踪。
    赛提尔还没做出反应,砰的一声沉闷声响分别从前后方传了过来。
    「两个。」希雷特悄声说。
    在隔着两条街的小巷死角里,刺客焦黑模糊的尸体就掉落在石砖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恶魔的法术一眨眼就要了他的命,火焰从内脏开始燃烧,等反应过来时大脑早已融成一团浆糊。
    赛提尔一脚踢翻尸体,翻找他的大衣,在他身上发现了同样的符咒──装着他一小截头发的真实之眼,一个徽章、几把小刀、一堆针状的暗器,被火焰烧得扭曲变形,几乎融在一起,但那徽章上刻着的老鹰图样仍依稀可辨。
    「要去看看另一个吗?」希雷特问。
    「不用。」赛提尔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
    这些人,无论杀不杀得了他都是无谓的存在。他最好在惊动守卫与其他刺客之前快点回去,然后再也别踏入此地。
    他站起身,强烈的晕眩感让他一个踉蹌,被希雷特揽进怀中。
    这种感觉似曾相似。
    体内的魔力紊乱、施法失去控制、脑袋昏昏欲睡,注意力全被那甜蜜的香气吸引过去,再也无法思考。
    赛提尔的脑海里突然间浮现那个卖花的小女孩的笑容,开怀而兴奋,声音高亢得有些神经质。
    买花吗,先生,她说。先生?
    赛提尔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他将怀里的百合花丢在地上狠狠踩踏,直到柔软的花瓣残破不堪,化为一滩烂泥。
    「赛提尔?」希雷特拉着他转过来,声音透着忧心,「告诉我怎么了,赛提尔。」
    「白玫瑰……」赛提尔喃喃自语,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那上头……有白玫瑰的气味。」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暴躁地挣开希雷特。
    「离开这里,现在!」
    希雷特望着他,温柔而执拗地牵起他的手。
    「好。」他说:「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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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公爵、同时也是新任家主的长子,少年有着不容置疑的继承资格──但在凯维尔家族的传统里,血缘从不代表一切。
    家族里所有孩子的性情、成绩及潜力都会被记录下来,经过縝密的分析比对;他必须时刻表现良好,证明自己的能力足以让其他法师信服,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他知道少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来自外界的中伤及勾心斗角有时比起课堂上的比试来得难缠可怕,前几天他们一个舅父在他儿子背包里发现一个诅咒符咒,有五个孩子的证词都指向那来自少年之手。
    那确实是少年的练习成品,但却不是他放进去的。
    他从孩子们之间复杂的交际关係中挑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选,试探性地询问。
    「是寇恩指使的吗?」
    「是的……他总是找我麻烦。」少年烦闷地蹙眉,「这次他试图污衊我,我必须证明我的清白。」
    「我能做什么?」他悄声说:「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他想成为他的盾、他的矛,他想对那些可憎的人施放诅咒,让他们再也不能对少年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渴望守护少年的纯粹情感伴随疯狂的恨意,在他深沉的眼里翻腾着。
    但他会忍耐,他不会让少年身处险境,这些魔法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少年没回答。他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看透了他所有光明与黑暗。
    然后他对他伸出了手。
    「过来。」
    剎那间,他眼里的阴影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露出孩子般惶然的神情,同时以一种全然信任与依恋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少年;像隻不安的猫绷紧身体,同时柔顺乖巧得像被驯养的小鸟。
    他让少年牵住他的手。他们互相接吻,抚摸彼此,然后少年将他推倒在洁白的床单上。
    「我要你好好活着。」少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只要这样就好。」
    他闭上眼睛,为了即将发生的事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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