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一位台湾近年来急速崛起的新锐作家,他以一部带有魔幻色彩的长篇惊悚小说赢得某徵文比赛优胜,随即在各出版社出书,早年累积了不少作品,如今接二连三出版,题材文风多变,深受年轻族群喜爱。
    他三十岁之前怀才不遇的潦倒际遇,加上本人清秀斯文的外表,戏剧性的人生起伏深深吸引了媒体的关注,纷纷邀请他至各个学校机关演讲,广播以及谈话性节目的通告应接不暇,甚至有偶像剧希望将他的经歷改编入镜,力求作家本人轧上一角。
    有人说,海德丧失了创作者的尊严,靠广告噱头和脸蛋走红,但读者用各种评论分析与衍生作品为海德辩护,甚至以他的书作为毕业论文主题。
    更别提对他如痴如狂的女性粉丝,每每在签书会上疯狂尖叫的举动,更胜追星族,作品每刷都在五万本以上,缔造台湾通俗小说界的出版奇蹟。
    有关他的新闻总是放在报纸的影视版上,羡煞同业以及许多有志创作的人。
    ※※※
    晏起的乱发男子有点厌烦的切掉广播,凌晨睡不好时,海德总是靠着广播催眠自己,半梦半醒直到睏极睡去。
    打了个呵欠,穿着宽松棉裤走到书桌前,他看也不看按下主机电源开关。
    出版社又买下节目时段大打海德的新书广告,甚至还问他要不要和偶像歌手合拍mtv,三个责编将他捧得有如太上皇,也盯他盯得比巴士底监狱的典狱长还紧。
    面对电脑萤幕,青年开始索尽枯肠寻求灵感,猛然想到他还未盥洗,日夜对他来说早已失去界线,他像是自动啟动开关的机器人,一坐到书桌前就机械地打造着保证开啟名声与金钱的金钥匙。
    这样还不够,他的巔峰才刚要开始。海德下巴满是鬍渣,浮肿的眼袋显得有些憔悴,他露出牙齿无声笑着。
    走红后,燕瘦环肥的女人任君挑选,大大玩乐一番后,海德却飞快失去兴趣;之后他专和才貌兼备的女子交往,欣赏对方刀锋似带着神经质的完美,后来不管身材或心灵如何美好的女人对他而言都没了劲头。
    时间永远都嫌不够用,他寧愿拿去写小说。
    劈哩啪啦打出一段文字后,那股环绕在耳边的嗡嗡声忽然消失,四周寂静得要命,他瞪视萤幕发出的白光半晌,口臭和身上的黏意令人焦躁,一股潜藏在时间里的不安让他下意识逃避思考。
    他竟想不起昨天有无洗澡。
    已经可以不用这么拚命了,海德靠着版税收入起码能十年不愁吃喝,但他却陷入一种癮,比他潦倒时企图用作品换取生活费还要狂热的创作状态。
    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一个人最舒服,故事里的人物如此可爱,现实中维持地位的交际应酬只会让他嫌烦。
    他想起那场雨夜的神祕际遇,海德不禁觉得当时如果跟着肯德勒离开,说不定现在的日子会更有趣,当然,胆敢这么做也许他早就没命了。
    「啊……烦死了!」作家掩面呻吟。
    不过,要是一时幼稚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他还不如自杀算了,多少人想要他现在的生活?
    甩开若有似无的幻想,海德大步走向浴室,一把扯掉他拿来当睡衣穿的名牌休间服,转开莲蓬头准备让自己清醒些继续写小说,一边挤着牙膏。
    一转身,镜中倒影映入眼底,削瘦身体上到处是硬币至巴掌大不等的红斑,活像被十个女人轮暴过似的,海德以为他已经禁慾一个月了才对,难道有疯狂读者混入装有高度保全设施防范的公寓夜袭自己?
    他撇开荒诞不经的妄想,反正这种东西写成书也没人要看,再说他可不想出卖自己去换取读者的亲密,他已经被骚扰到毫无耐性了,也许下次要带两条狼犬去出席签名会了吧!海德恶意的计画着。
    他叼着牙刷,抬手轻蔑地拍拍镜子,按压胸膛上的某处红斑,这下可不得了了,蚂蚁嚙咬似的麻痒大举甦醒,他忍不住以指尖搔了搔,这些红斑大概是他在睡梦中无意间抓出的痕跡。
    可能是某种过敏吧?写作诚乃百病之源。
    他快速清洗一阵,刻意将沐浴乳抹在红斑上再冲乾净,感觉痒意稍微退去,然后披上浴袍走回客厅,随手按下答录机听取留言。
    嗶──
    『阿海,这个月答应给我的稿呢?别忘了上个马子还是我介绍给你,少说时间不够啊,我可是从半年前就预约排队了!快点回我电话,掰掰!』
    大学同社团的学长,和编辑有这些在校关係是幸也是不幸,这人总是靠聊私生活证明和红牌作家很有交情。
    嗶──
    『喂?是海德老师吗?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是xx文化,上次在mail中冒昧向老师邀稿,我们希望能帮老师出版诗集,您的杰作应该要让大眾拜读,请务必和我们联络……』
    xx文化?关于业界的常识,海德还是有那么一点,但他以为这家公司是专门出食谱和命理占卜的书,没听过有和文学沾上边的书系,还看中他年少时期无病呻吟的涂鸦,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嗶──
    『老师,我好寂寞……』
    靠,哪个笨蛋编辑将他家里的电话出卖了?让他发现的话,绝对和这个白目的东家断绝往来。
    嗶──
    『海德,老闆希望你试看看言情风格,他很看好改编戏剧这块市场,如果不喜欢写剧本,那就交给编剧来做,总之下次再约时间聊,保重身体啊!』
    比较像编辑的编辑,当然也不敢得罪他这棵摇钱树,每当海德表示无法按期交稿时,对方就会发挥类似盾牌的功效,让他可以专心创作。
    嗶──
    嗶──
    嗶……
    作家滑坐在檜木地板上,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忽然发现他的左手正放在肩膀上抓痒,回过神已不知持续这个动作多久了,彷彿他的手是电脑自动操作的机械手臂。
    他赶紧放下手,肩膀传来的麻爽即将消失,手又举了起来,他瞪着不听话的手掌,忽然重重将手摔到地板上。
    你他妈的有病!还抓!
    他把健保卡收到哪儿了?一想到要去看医生,海德又气又烦,干他这一行可没有假日和劳健保,万一被读者知道他得了皮肤病,那些眼红的反对者又有话题可以攻击他了。
    海德决定拋开那些吵闹的声音,专心进行下个故事,反正只要写完了,凭他的名气,每家出版社还不是都得乖乖捧着银子前来抢标,只是他也有作家的原则,绝不请代笔──别笑啊!「代笔」这种事还真不少见。
    海德心烦意乱点开某个老档案,阅读起使他命运改观的那个故事,脑海中浮现从故事中走出的灰发外国人。
    w市是个被山包围,出入主要依靠一条公路的小地方……
    海德着了魔似的阅读自己的旧作,那名外国人低沉的声音彷彿在耳畔縈绕不去,他的手指不自觉深入了浴袍襟口,似爱抚又似凌虐的伤害着身体。
    这股从深处冒出后随即到处游走的痒意,让人恨不得拿把刀剥下全身的皮。
    驀然,海德一个不慎用力过重,想收回劲道已经来不及,他摸到好像被剥开的片状皮肤,有点惊慌地抬起手,指尖沾满鲜红色的血水淋漓,他愕然,然后疯狂大笑,用力拍打键盘,word视窗中空白与乱码蹦跳不休。
    手机铃声乍响,一阵小提琴旋律割破室内诡譎的空气。
    『海德,你最近都不回我电话,人家有点担心……』女人矫揉造作的声音从彼方传来,她听见当红作家带着喘息的呼吸声,怀疑他可能在从事某些剧烈活动,音调立刻尖锐起来。
    『你怎么没声音呀?』
    肯德勒、黄教荣、陈永、小张、裘守义、庄司令、丽姿、宝宝……这些曾出现在书中的名字,只需闭上双眼,黑暗中便出现一列鲜明可怖的脸孔,姿态怪异的人们对海德伸出霉绿死白的残破手臂,一边淌着脓血走向他,破裂肿胀的嘴唇不断呼唤。
    来吧……你还在等什么?我们都在那里。
    意识里冒出无数幽暗嘶哑的声音,邀请他靠近,一同加入无人能倖免的死亡国度,他彷彿看见一个可爱单纯的年轻女人,将手指放进红眼利齿的生物嘴里,安抚那怪物不断空咀嚼的飢饿。
    海德起初不懂,过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
    作家开口说了一些话,手机滑出无力的指尖,沾着血跡掉到地板上,发出空洞的碰撞声,隐约还听得见通话人疑惑的追问。
    「别说了,我知道在哪里,我不会去的……你们都想要我死,我才不傻……」
    男子兀自喃喃自语,一道鲜红而细长的指甲痕斜过端正的五官,他不停对着空气说话,笑得泪流满面。
    萤幕上映着一串作家写到一半的文句。
    ──所谓的希望,一开始就不存在,绝望却总是安静的站在背后,等着人类回头那瞬间……将之吞噬。
    吞噬……吞噬……红斑也开始吃起他了。
    作家胡乱摸索着,一把扫下桌面的水晶摆饰、几座奖牌和其他物品,总算抓住保时捷车钥匙,随便套上一件毛呢大衣夺门而出。
    他要立刻逃离这个城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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