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弗朗切斯科一次也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直到马车停了下来,他走得很快,莉莉晕晕乎乎的,只感觉前面的楼梯和头顶华丽的吊灯在她的眼前不住地旋转。
    他将她放在床上,嘱咐女仆来给她换衣服为她冰敷受伤的脚,自己则是准备去给她倒一点白兰地。
    他的思绪乱得不行,各种各样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打架。他想着她需要换衣服,一个人胡思乱想的,磨蹭了好一会儿,当他再度回到她房间时,他看到她躺在床上,垂着眼睛,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模样。
    永远想要逃跑的女孩,你为什么选择了向熟悉的人隐藏自己?
    他走到床边将手伸到了她的脑后。
    “你需要喝一点白兰地。”
    莉莉摇了摇头:“我不想喝。”
    但那杯子却紧紧压着她。
    “你必须喝一点,对你比较好。”
    他的语气几乎像是命令,她不得不让那红色的液体烧进了她的喉咙。
    太烈了,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把推开他的手,而她苍白的脸颊也渐渐地恢复了血色。
    他摸了摸她的脸道:“我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再来跟你聊一聊。”
    他没有等莉莉回答什么,又对那法国女仆道:“照顾好你的女主人。”
    女仆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他就走向了那扇连通他们两人房间的门。
    莉莉始终一言不发,女仆便也一个字都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
    直到弗朗切斯科悄无声息地再度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让女仆离开,在她的身边坐下,轻声道:“我不会跟你说太久,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想要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道:“我只是太好奇了,无法控制,你认识那个人么?”
    莉莉抬头看着他,神情有些茫然,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
    “你在说什么人?”
    “你需要我仔细为你描述吗?一位典型的绅士,六尺多高,金发,眼睛蓝得像亚平宁的海。”
    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用一种他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平静地回答:“一位绅士不会屈尊跟农妇说话,更何谈认识。”
    “别闹,你明知道你不可能是农妇,一个陌生人值得你这么大的反应?我请求你告诉我原因?”
    莉莉心想,她跟他说过许多真话,可他却宁愿相信她的谎言,现在又凭什么让她实话实说呢?
    “你怎么感觉都行,我不认识他。”
    “好吧,我只是想说,他身边的那位小姐,我应该还是有一点印象的,你不好奇吗?”
    莉莉静如止水的脸色总算有了一丝波动,但也只有一丝。
    “有什么可好奇的?男人总是来巴黎享受生活。”
    弗朗切斯科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你在想什么?她不是交际花,我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在你的眼里我是跟每个女人都有点关系吗?我的意思是他大概是来相亲的。”
    “我不想关心陌生人的事。”
    她连续三次的不认让他忽然想起了圣彼得,她连这都要向圣徒致敬。
    “他那样显眼出众,打听他并不难,只是,别让我自己去瞎猜好不好,你总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这个人一贯是很会颠倒黑白的。
    莉莉问他:“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好吧,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苏格兰的艾尔德里伯爵。”
    苏格兰?作为一个还没去过苏格兰的意大利人,她的话还真是让他意外了一瞬。
    “我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了,你相信吗?”
    弗朗切斯科道:“我为什么要不相信呢,你是有什么亲戚在苏格兰吗?还是说你其实是苏格兰人?”
    苏格兰,他回忆着对苏格兰的一些印象,不是许多英格兰人嫌弃苏格兰佬保守固执,野蛮落后么?她怎么光保守了,不能学着野蛮一点?
    “半个苏格兰人,我外祖家是艾尔德里家的邻居。”
    “邻居?”
    莉莉一听就知道,这意大利佬在质疑她的用词,算了,他爱信不信。
    “嗯,我外祖家是他邻居的佃户,所以也可以算是他的邻居了。”
    弗朗切斯科尴尬道:“我没有任何质疑的意思,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
    “我小时候在苏格兰,有一次差点摔断脖子,是艾尔德里勋爵过路救了我的命,就这么多了。”
    莉莉回想这桩往事,也觉得好笑,她那时候只有九岁,太喜欢骑马,又觉得自己已足够成熟,受不了母亲总是管束着她,她为了能在美丽的苏格兰骑得开心,就在有一天没有母亲盯梢时欺骗了马夫,说妈妈允许她单独在牧场骑一小会儿马。
    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个典型的乖孩子,所以大家都对她充满了信任,结果这样的她一旦动起了什么歪心思来,那就是天大的事。
    她直接偷偷跑远了,然后很快就发现自己迷路了。她开始感到害怕,身下的小马也很累,然后,过路的大卫-麦克乌安看见了她。
    那时也还是个少年的他温柔地,堪称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什么人,是不是迷路了,生怕会吓着了她。而她在这种时候又忽然机灵了,觉得不能随便跟路上遇见的生人说话,急匆匆地想要走,结果那可怜的疲惫的小马被石头绊了一下,如果他没有冲过去把她拎起来,她差点就得魂断苏格兰。
    “艾尔德里勋爵他……一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绅士,他发现我不希望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对我说话的口气也十分正式,他一路护送我回去,跟我告别时还亲吻了我的手背,就仿佛我已经是一位女士了。”
    弗朗切斯科心想,这家伙看上去正儿八经的,段位还真是不低,面对一个孩子都不忘散发魅力。
    “我想,他从那时候就偷走了你的心?”他酸不溜秋地问。
    对于他的问题,莉莉沉默了,这并非心虚,毕竟她能对这个意大利人心虚什么。她只是忍不住又陷入了新的回忆,她想起了三年前在外祖父家的那场盛大宴会。
    当时家里已经准备在几周后带她前往伦敦,正式引见她进入社交界。她知道家里希望她到时有个完美的亮相,她怀着已经身处伦敦的心情参与其中,就像提前演练。而那也是她上一次见到艾尔德里勋爵,那个全苏格兰最迷人的金发青年。
    外祖父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但那完全没有必要,她当然记得他,青涩的少年已变成了能够使得她脸红的俊朗青年,而他也还记得她,那个差点摔断脖子还要在他面前维持高傲的小女孩。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事情,在这些年的时光里,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还在伦敦坠入了爱河,却很可惜好景不长,婚后才一年那可怜的女孩就死于生产,他们的孩子也没能存活下来。
    从那之后,年轻的艾尔德里勋爵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令他们相识相爱的伦敦也几乎成为了他的禁地。
    女人总是抵挡不了英俊痴情的男人的魅力,莉莉也不例外。
    一整个宴会她都在偷偷地看他,看他熠熠生辉的金发,海水一般湛蓝的眼睛,看他高傲地在庸俗的人群中移动。
    她带着十七岁的激情感受着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她想,他还那么的年轻,不该一辈子都沉浸在过往的创伤里。
    他们不列颠的人民对晚餐后的表演环节很是热衷,而她在呼声中选择了用盖尔语唱了一首苏格兰民歌,她一直望着他,她想要宽慰这个不幸的男人。
    他对她回以微笑,而她也知道自己有着优美的歌喉,之后他果真在她的外祖父面前称赞她,只是,他称她为孩子。
    诚然,一个还没有被正式介绍进入社交界的女孩在官方上确实仍算是个孩子,他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好感,表现得十分得体,但他让十七岁的她感到非常的伤心、丢脸,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晚上,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哭,她发誓只要她还活着,她永远都不要原谅艾尔德里勋爵。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早就不会有那么幼稚的想法了,可要说完全不在意,却也是不可能的。
    也许人都是需要受挫的吧,所以不管是大卫还是眼前她噩梦般的弗朗切斯科,都注定会留在她的心上,令她此生难忘……
    莉莉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淡淡道:“随你怎么去想都可以。”
    她可以确定她不爱他,那只不过是一阵十分短暂且愚蠢的少女心事。
    但他毕竟是她长到二十岁,唯一可以称得上恋慕过的对象,所以一直渴望能遇见一个熟悉的、值得信任的人的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辜负了上帝赐予她的机会,落荒而逃。
    她不想让他看见那个曾经为他歌唱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个堕落的女人。
    哪怕是弗朗切斯科他们绑架了她,强迫了她,那也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够向他求助,她光是去想象与他目光相接就足以崩溃。
    她将手放在了弗朗切斯科的手上,感觉到下方的手指变得有些僵硬。
    “你一定要询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遇见你时是个什么情形你是清楚的,我与别的人有过些什么故事,那很重要吗?能改变什么吗?就像你总试图让我相信你的什么爱情,但我信不信其实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反手握住她:“你会这样对待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惹恼我,难道不正是因为你其实很相信我爱着你?”
    他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离开他那搜寻的目光。
    “你总是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明知爱是冒险,却仍想坚持到底。”
    “我困了。”她轻轻道。
    她酒量浅,平日里喝点香槟就是极限,如今只是喝了几口白兰地,就感到自己有些醉了。
    “好,你休息吧,要留根蜡烛吗?”
    “我又不是小孩,我不怕黑。”
    “我就在你的旁边,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叫我。”
    “我知道怎么摇铃传唤女仆。”
    他轻声笑了:“你要是再这么说,你就没有女仆了。”
    说完,他看着莉莉仍然望着自己的双眼,那让他连将目光移开都变得十分艰难,更别说其他。
    他忽然很想吻她,这再正常不过,每个男人都是这样,而他也并不压抑自己的天性,果断就这么做了,他俯下身,嘴唇轻擦着她的嘴唇,压了下去,起初很轻,后来则是完全地压了下去。
    她的触感又软又热,像阳光,像在他心上跳动的火焰,他忍不住用舌尖轻触她的下唇,搜寻她的味道。
    她是那样的甜美而难以捉摸,助长着他快要失控的饥饿感。
    直到她的手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他才中止了这个吻,神圣的母亲,他发誓,他确实只打算送上一个晚安吻。
    他的头无力一般地滑动,蹭了蹭她柔软的脖子,感觉到她的脉搏跳得十分剧烈。
    他连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吹熄了她床边的蜡烛,走向了那扇连通门。
    “晚安,亲爱的。”
    他关上了门,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确实很困,她不喜欢对人撒谎,但或许是因为腿仍然在疼,即便她闭上了眼睛,睡眠也并没有她预期的那么快。
    她忍不住想起了弗朗切斯科。他不在她身边,她也确实不想总是要跟他呆在一起,可她仍能感受到他,就好像他在一点一点地给她打上烙印,让她去觉得自己是他的。
    但无可否认的是,她永远不会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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