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仗着这一份凭依,延陵国估摸着小皇帝上任不久,应该还没有胆量违反元帝遗诏轻易对属国开战,于是便派出了原本就臭名昭彰的小王子延陵叶浪出使大曜,在繁京之地极尽折腾之能事,以混淆大曜朝廷的视线。
    同一时期,天蜀国则趁着大曜三年一度的将官回京考核之机,与大曜边境上原属于苎罗国的泰郡和莲郡旧部里应外合,挑起事端公然起事。
    战报传至繁京之时,延陵叶浪又借比武招亲之机,对包括西南大军主将在内的诸位武将下了泻药,为天蜀国争取充足的作战时间。
    整个过程中,延陵叶浪一直以桃色事件为幌子,“误打误撞”乱上添乱。他们想着,大曜皇帝再怎么恼怒,也决计想不到两者间的关联,抓不着把柄,就不能公然对延陵国翻脸,如此一来,延陵叶浪最多只是受些小惩戒,便能从大曜帝国全身而退。
    他们一直以为这瞒天过海之计施行得天衣无缝,却不料大曜帝国反应竟如此迅速,在主将病重的情况下,还能临时调派将领,由太尉亲临前线压住阵脚,硬生生扭转了战局。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廷尉府里的那位玉面阎王杜思危,整人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几乎将延陵叶浪送去鬼门关兜了一圈。
    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可能会客死异乡的延陵叶浪,终于精神崩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事情的经过全招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击战,大曜军队终于收回了包括泰郡和莲郡在内的所有被攻陷的城池,并将天蜀国的军队打退到边境线以南三十公里之外。
    至此,双方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至于是和谈还是继续打,那是朝廷需要考虑的事了,作为临时接应的韶宁和与宋简之,则提前班师回朝。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韶宁和在边境上出生入死轰轰烈烈,闻守绎虽然在繁京呆着,却也过得很不轻松。
    一则他知道即将到来的生辰之日,便是他上一世的死期,这一世究竟能否度过此劫,还是未知数;二则,韶宁和答应在他生辰之前赶回来,并要向他剖白,至于他反复猜度,韶宁和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生辰之日越是临近,他便越忐忑不安,期待与惶恐两种极端的情绪一直在折磨着他。
    而自从收到西南大军大获全胜的捷报之后,他更是每日活在倒计时中,一会儿满心期盼着韶宁和能如期回来,一会儿又担忧自己万一没能在死劫之前见到韶宁和,就无法亲耳听到他的那番剖白。
    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嘴上一直很犟,但在心底深处,他还是隐秘而焦虑地渴望着……他与韶宁和的未来。
    九月初,凯旋而归的军队终于抵达了繁京。
    早就接到捷报的百姓们全都地汇聚到城门口,翘首等待军队入城。
    闻守绎记着他与韶宁和之间的承诺,于是换了一身便服,混在人群之中,怀着急切却又忐忑的心境,等待着韶宁和的归来。
    当城门口出现兵马列队的身影时,百姓们沸腾了,纷纷高呼“大曜万岁”,人声一浪接着一浪。
    然而在如此群情激奋的时刻,闻守绎的一颗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军队中的人马在他面前依次走过,他看见了宋简之,却没有看见韶宁和。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为什么韶宁和不在队列中?他是在战场上负伤了,还是丧命了?闻守绎面色苍白地退出人群,心中反复琢磨着,如果丧了命,为何战报中对此只字不提?如果负了伤,是有多重,以至于不能随军同行?
    他如此胡思乱想着,魂不守舍地回到丞相府,却见管家迎上来道:“大人,您可终于回来了,韶大人在此等您很久了。”
    闻守绎神思还有些恍惚:“韶大人?哪个韶大人?”
    管家怔了一下:“自然是韶宁和韶大人了。”
    闻守绎先是原地呆了呆,随即又问:“你说什么?韶宁和?”
    “是啊……”
    管家话未说完,闻守绎便疾步迈入大门,一抬眼,便见韶宁和一身戎装地坐在客厅里,虽然看起来风尘仆仆,但精神状态不错,见闻守绎冲了进来,便抬手朝他微笑。
    “……”闻守绎堪堪停住脚步,有些失神地望着这个远途归来的男人。
    仅仅一个多月未见,韶宁和脸上增添的风霜却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干练,早已脱去了两年多以前他初入繁京之时的青涩与稚嫩。
    这样的男人,对于闻守绎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后情绪上刚经历了大起大落的闻守绎,此刻却没有余暇去欣赏这男人的成熟魅力,他渐渐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后,心中便油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委屈与愤怒。
    只见他三两步冲到韶宁和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韶宁和,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
    “咦?”韶宁和对于闻守绎突如其来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闻大人,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喜在哪里?!”闻守绎看着他笑嘻嘻的脸,满腹怒气值便一个劲地爆棚,“我跑去城门口等你,却看不见你的人影,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韶宁和接着他的话问,一双眸子定定锁住他的眼瞳,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闻守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随即头脑冷静了下来,揪着韶宁和衣襟的指尖猛地一松,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去。
    “……”韶宁和没能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垂下眼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既然平安回来了,就早些回府休息吧。”闻守绎换了个镇定的语气,顿了一顿,才道,“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
    韶宁和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又恢复了神采。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之前说好的,生辰那一日,丞相府设宴,只请韶大人一个。你……可要记得来赴约。”
    “好。”韶宁和答得很快,脸上又重新绽放出了笑容。
    第一百七十九章
    九月初四,成帝与前来繁京求和的天蜀国使臣签订了停战协议,同意立即停止对天蜀国的进一步攻势,但前提是天蜀国必须割让靠近西南边境的两座城池作为赔罪之礼。
    九月初七,成帝释放了一直扣在繁京作人质的延陵叶浪,原因是延陵国国王同意重新签订属国条款,岁贡的数量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两倍。
    “敌人想要窥觑什么,就让敌人加倍偿还。”这是武帝在位时期就立下的外交原则,显然年轻的皇帝在这一方面继承得很好。
    到了九月初八这一日,丞相府一反往年开门设宴的惯例,非但闭门谢客,连人们送上门来的贺寿礼物,他也命人客客气气地全数退回。
    对于这一变化,非但外人不解,就连丞相府的下人们,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闻守绎下了早朝回来,只是吩咐管家晚上准备两人份的晚宴,然后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加班加点地批阅公文,仿佛在跟自己的生命赛跑。
    到了下午酉时,管家敲门提醒道:“大人,您等的贵客已经来了,正在宴客厅里等候。”
    “好,知道了。”闻守绎搁下笔墨,看着仍有一小半尚未批阅完的公文,叹了口气。
    因为不确定究竟能否躲过这一次死劫,他想赶在今日之前批完所有的公文,但是现在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踏出书房的时候,他看见柳知昧就在门外等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闻守绎明显感觉到柳知昧一直避着他,有时候一连几天也见不着他的面。刚开始闻守绎还觉得有些费解,但是时间久了之后,他渐渐有所感知——或许柳知昧知道了什么内情,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说出口。
    “柳先生是来喝我的寿宴酒的吗?”闻守绎故作随意地开着玩笑,“但是可惜啊,今日我答应了韶宁和,只能请他一人的,所以……”
    “闻大人……不,现在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伶舟了?”柳知昧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看向闻守绎的神色,带了几分沉重。
    而“伶舟”二字一出,闻守绎脸上的笑容便顿住了。
    “……被你看出来了么?”闻守绎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伪装技术这么差?”
    “其实,你早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慢慢恢复了伶舟的记忆了吧?可是为什么要瞒着韶宁和?”
    “让他知道的话,只会把这件事搞砸吧?”闻守绎淡淡道,“之前你违反了与我的约定,提前让韶宁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我不怪你,但是,也请到此为止,别再插手了。”
    柳知昧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气高傲,如果韶宁和始终不能接受你的过去,你宁愿自行切断与他的未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呢?如果你今晚逃不过死劫,又断了与韶宁和的未来,那么回到伶舟体内的你,该何去何从?”
    闻守绎沉默半晌,低声道:“如果真的沦落到那样孤立的境地,那么在这世上,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说着,垂下眼眸,静静看着自己虚拢的手心,“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已经慢慢厌倦了,如果连韶宁和也……”
    “那就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柳知昧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一些秘密,如果你想作为闻守绎继续活下去,我可以帮助你……”
    然而闻守绎却抬起一只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柳先生,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的死劫,我想自己渡。”
    他说着,抬起头望向渐渐落下夜幕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我这一辈子,造了太多的杀孽,怎么都还不完了。如果今天能渡过死劫,那是老天开恩,如果渡不过,也只能算我死有余辜。”
    偌大的宴客厅里,只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副碗筷,两只酒杯。下人们殷勤地布下酒菜之后,便静静退了。
    闻守绎踏入宴客厅的时候,韶宁和正一个人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饮,模样看起来很有些寂寞。
    韶宁和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向闻守绎,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我以为……闻大人又要失约了。”
    “又?”闻守绎挑了挑眉,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何来‘又’字?”
    “几个月前,你对我说,你要去烟月谷养病,几个月便能回来。我信了,但是你却失了约。”
    闻守绎眼神闪了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伶舟,你明明已经想起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伪装下去?”韶宁和定定看着闻守绎,“还是说,你已经决定放弃伶舟的一切,回归到闻守绎的人生轨道上去了?”
    闻守绎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故作镇定:“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离开繁京之前吧,那个时候只是隐隐有些感觉。这一次回来,这样的感觉越发真切了。”韶宁和侧头望着闻守绎,“伶舟,我与你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你的一点一滴,我都十分熟悉,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爱人?”
    闻守绎无以反驳,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韶宁和抑制不住自己内心逐渐激荡起来的情绪,倾身拢住了闻守绎的肩膀:“伶舟,不要再伪装自己了,今天晚上,我们坦诚地面对彼此,好好谈一谈,可以么?”
    “既然如此,”闻守绎顿了顿,抬头看向韶宁和,“既然你要坦诚,那么我便以最本真的姿态面对你,希望你也能正视现在的我,我的名字叫闻守绎,不叫伶舟。”
    韶宁和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当面直呼过闻守绎的姓名,要他此刻突然改口,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闻守绎见他不说话,眼中温度冷了几分:“你究竟接不接受闻守绎的过去呢?还是说,你希望我变回伶舟,自欺欺人地与你过一辈子?”
    韶宁和静静注视他半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在遇到难题的时候,你总是比我果断,比我决绝,以前接近我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推开我也是这样。
    “我承认,关于我父亲的死,我一直怀着一个难解的心结,我想要为我父亲报仇,这几乎是支撑着我走过这么多年官场的唯一动力。那个时候我心如止水,感觉自己的世界只剩下黑与白的颜色,要么止步,要么前进,不成功,便成仁。
    “但是自从你出现之后,我的心不止一次地发生了动摇。刚开始我不敢接受你,一方面固然是伦理道德的束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可以给你一生的承诺,不是因为我对自己感情的不自信,而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能在这如履薄冰的官场上走多远,我怕自己一着不慎遭了秧,会连累于你。
    “但是最终我还是向自己的感情妥协了,我想着,既然我舍不得放开你,那就努力让自己成功,只有成功了,才能保护你,才能实现我俩一辈子的承诺。我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坚信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
    “可是上次在烟月谷,现实打碎了我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它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何去何从。自古以来,情谊、忠孝两难全,我不是没有怨过你,但是我更怨我自己,饶是我想破了头,也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正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他说着,将闻守绎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叹息:“后来,我听柳先生说,你为了重生这一世,放弃了三世轮回。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既然下一世、下下世和下下下世,我们都没有机会在一起了,那就好好珍惜这一生吧。等我们白首偕老、撒手人寰之后,你等你的轮回,我……下我的地狱。”
    第一百八十章
    闻守绎原本听得十分动容,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怔住了:“下地狱?”
    “是啊,”韶宁和垂下了眼眸,“我必须去向父亲赎罪,请求他的谅解。”
    “你啊……”闻守绎看着眼前认真又固执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如果与我相伴一生的结果,是让你死后下地狱赎罪的话,那我宁愿……”
    韶宁和却突然吻住了他的唇,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拒绝。片刻之后,他才松开闻守绎的唇,低声呢喃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知道么,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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