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箬见闻守绎提及“赵思芳”这个名字,手腕一抖,剑尖浅浅没入闻守绎颈间的肌肤,随即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滑落至领口,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线。
    闻守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神色平静地望着任箬:“放心,我没有做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
    听了这句话,任箬手腕略松,却依然没有放弃攻击的姿态。
    闻守绎继续道:“你要杀我,我不会反抗,事实上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希望这件事到我为止,你不要再去找韶宁和的麻烦。过了今晚,你便带着赵姑娘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再回来。”
    任箬不相信闻守绎会如此仁慈,皱眉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闻守绎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了解我的为人,如果我想对你们出手,你根本活不到今天。赵姑娘那边,我虽没有动手,却也一直留着眼线,你若敢动韶宁和一根寒毛, 我便让赵姑娘尸骨无存,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
    韶宁和骑了一匹快马,连夜往临水阁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心中估算了一下,如果抵达临水阁之后立即折返,应该还能在子夜时分赶回丞相府,不论如何,他必须在那之前回到闻守绎身边。
    抵达临水阁时,他看了看天空中月亮的位置,估摸着应该刚过亥时。
    还来得及!他心中想着,跳下马疾步跑到大门前,用力砸门。
    过了片刻,门被打开,蔻蔻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咕哝道:“这么晚了,谁啊……”
    “胭脂在么?”韶宁和急切地问。
    蔻蔻盯着韶宁和看了片刻,随即指着他道:“原来是你这登徒子……”
    她话未说完,韶宁和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了他,大踏步冲了进去,口中嚷道:“胭脂姑娘,韶宁和有急事求见,胭脂姑娘!”
    叫嚷声惊醒了许多熟睡中的姑娘,一间间屋子里相继亮起了灯。胭脂披着一件外袍,神色不悦地走了出来:“何人在外喧哗?”
    “胭脂姑娘,在下韶宁和,受丞相之托,将此信物交给你。”韶宁和说着,取出扳指,递到胭脂面前。
    胭脂接过扳指仔细打量了片刻,然后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韶宁和:“是丞相大人……亲手交给你的?”
    “是,丞相大人说,你见到此物,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胭脂身子晃了晃,竟有些站立不住。
    蔻蔻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住了胭脂,问道:“大姐,你怎么了?”
    “丞相大人他……”胭脂蓦然住口,闭了闭眼,吐出一句:“居然这么快就……变天了。”
    韶宁和皱了皱眉,不太明白胭脂的意思。
    却见胭脂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朝韶宁和盈盈下拜,双手恭敬地呈上扳指:“韶大人,既然丞相大人将此物交托于您,这便是属于您的信物了。从此往后,临水阁愿听凭韶大人差遣。”
    韶宁和脸上神色几度变换,脑中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飞速闪过,他没有立即去接那枚扳指,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谨慎问道:“胭脂姑娘,这是何意?”
    胭脂抬头看向韶宁和:“韶大人不曾听丞相大人说过吗,这枚扳指,是临水阁与丞相大人之间的契约之物,如果丞相大人遭逢不测,不管扳指落入谁人手中,临水阁上下都将奉此人为新主子——这是当年丞相大人自己定下的规矩。”
    韶宁和呆立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抓过扳指,转身便往门外奔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韶宁和一路策马狂奔,抵达丞相府外时,正是子时一刻。
    而此时丞相府内灯火通明,人声骚乱,下人们仓皇奔走呼叫:“丞相大人遇刺了,丞相大人遇刺了……”
    韶宁和脚下一个踉跄——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吗?
    这一瞬间,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几个月前在烟月谷抱着伶舟冰凉的身体时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忡怔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发了狂似地要往府里冲,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了回去。
    “韶大人,”拦住他的人,竟是柳知昧,“丞相府里现在乱作了一团,您别进去了。”
    “他怎么会死?”韶宁和目眦欲裂,“他明明跟我保证过,会在这里等我回来,他怎么可能死?!”他吼完这一句之后,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不行,我得亲眼看见他,你放手,我要进去。”
    然而柳知昧不知对他下了什么咒,韶宁和迈了两步,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韶大人,请你冷静一点。”柳知昧劝道,“凶手已经逃逸,你是最后一个见过闻大人的人,好在你当时离开得早,又有府里下人亲眼见你离去,所以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倘若你在这个时候又贸然进入府内,岂非正好替那凶手招揽了嫌疑?”
    韶宁和怔了怔,问道:“凶手是谁,你是不是见到了?”
    柳知昧点了点头:“是任箬。”
    “任箬?”韶宁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居然是任箬?闻守绎身边的那个影卫?”
    “没错。”
    “任箬为什么要杀他?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拦阻?”
    柳知昧无奈地笑了笑:“我何尝不想,但闻大人不接受我的帮助。”他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闻大人也早就已经怀疑上了任箬,但是他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韶宁和渐渐皱紧了眉头,他回想起今晚闻守绎对他说的那些话,仔细回味起来,竟句句透出一种求死的信号。
    包括他最后强迫自己帮他送的那一枚扳指,也是透着十二分的古怪,从胭脂的只字片语中,他猜到闻守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多年来积累的潜在人脉与权力全部过渡到他的手上。
    为什么要过渡,不就是因为闻守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么?可笑他竟然还是相信了对方的谎言!
    柳知昧见韶宁和几乎陷入了自暴自弃的境地,忍不住开口提醒他:“韶大人,你别忘了,闻大人虽然死了,但伶舟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你与其在这里哀悼死者,不如赶紧去烟月谷迎接伶舟的新生啊。”
    韶宁和猛然惊醒过来——他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朝柳知昧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丞相府一眼,便翻身上马。朝着烟月谷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他回到烟月谷时,鸣鹤已经在竹屋之外等着他了,见他下了马,便迫不及待地道:“韶大人,您来了!”他那一直表情有点缺失的脸上,竟难得地透出一丝喜悦。
    韶宁和问道:“伶舟他……”
    “他的身子已经开始回暖了,”鸣鹤不等他问完,便解释道,“只是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不过我想也快了。”
    韶宁和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内,伶舟还像几个月前那样,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只是脸色比起上一次看起来,红润了不少,也多了一份活气。
    韶宁和轻触了一下他的脸,果然指尖的温度趋于正常,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突然将伶舟紧紧抱在了怀里,将脸埋在了伶舟颈窝处,眼中溢满了泪水。
    自从得知伶舟的真实身份之后,他没有一天不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在经过几个月艰难的心理建设之后,他好不容易可以正视闻守绎、接受闻守绎,甚至在心中制定了长远的计划,如何克服外在的重重困难,实现与闻守绎相伴一生的承诺时,闻守绎突然死了,伶舟又回来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行走在荆棘丛丛的崎岖道路上,眼看着再翻过一座高山就能抵达胜利的终点,却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根本不必那么辛苦地翻山越岭,绕过去就能轻松抵达终点。
    这样的惊喜来得太让人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惊喜之余还有些不真实感,甚至觉得有些脱力。
    鸣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韶宁和与伶舟两人,安静而宁谧。
    不知过了多久,韶宁和感到怀中的那个人,微微动了一下。韶宁和顿时心中一阵紧张,睁着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伶舟。
    慢慢的,伶舟睁开了双眼,瞳孔的焦距涣散了片刻,然后重新凝聚起来,视线轻轻落在了韶宁和身上。
    韶宁和屏住了呼吸,一时间竟嗓子哽咽,说不出话来。
    “宁和啊……”倒是伶舟先开了口,他有些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抚上韶宁和的脸颊,“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还好……不算太久。”听到伶舟那久违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韶宁和抑制不住地淌下泪来。比起这几个月的煎熬,这点时间,真的不算太久。
    “我让你送的扳指……”
    “在这里,”韶宁和从怀中取出那枚扳指道,“我将它交给胭脂,但胭脂说,这是你交托给我的东西——这是真的?”
    “胭脂说得没有错,”伶舟点了点头,将扳指套在韶宁和的手指上,半开玩笑地道:“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你可要好好收着。”
    韶宁和却没有心情与他玩笑,板着一张脸道:“你可别将我当做傻子,我听胭脂说,扳指落入谁人手中,临水阁上下都将奉此人为新主子。你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心甘情愿放弃所得的一切的,但与其让它白白流失,不如交给你来继承比较好吧。”伶舟说着,看向韶宁和,“我觉得,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
    韶宁和听了这话,看着指间的扳指,隐约有种自己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头砸中的晕眩感。对于伶舟的无私付出,他心下十分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伶舟却岔开了话题:“宁和,昨晚……我骗了你,你不会生气吧?”
    韶宁和想起昨晚那大起大落的几番波折,故意做出凶恶的表情道:“自然是生气的,所以……要惩罚你。”说到后半句时,却突然温柔了下来,低头吻住了伶舟的唇。
    当触及那两瓣熟悉的柔软时,韶宁和在心中默默喟叹——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太考验人的承受力了。他紧紧搂着伶舟的身子,死死嵌入自己怀中,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两人唇齿缠绵良久,直到伶舟被吻得气喘吁吁,韶宁和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
    但韶宁和似乎舍不得放开这块到了嘴的美味,一双手已经又不安分地探入了他的衣襟。伶舟无奈地握住他的双手,求饶道:“宁和,我这身体躺得太久了,经不起你的折腾,还是缓一缓吧。”
    韶宁和只好安分下来,却仍是抱着他不肯松手,像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松手便会再度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伶舟似乎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于是非常配合地任他抱着,口中却道:“宁和,昨晚上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很感激,也很满足。所以,如果能够和你在一起,即便放弃了闻守绎的一切,我也无怨无悔了。”
    韶宁和定定看着他:“你真这样想?”
    伶舟点了点头,继续道:“宁和,以前因为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从未对你提起过我的过去。现在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不避讳告诉你更多。
    “我出生在一个官宦世家,祖上几代都在朝中谋了个一官半职,吃着皇粮拿着俸禄。所以到了我这一代,从我还没有出生起,家里就已经规划好了我的人生。
    “我是家中嫡长子,也是独子,从小就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只有往来不算频繁的堂表亲戚。父亲从小就对我十分严苛,希望我能当上大官,光耀门楣。
    “而我自己的心气也很高,认为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让后世都无法超越,那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所以我从小就给自己树立了目标,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登上权力的顶峰,成为百官之首。
    “再长大一些之后,我发现自己似乎和同龄的孩子不太一样,当别人憧憬着闺阁中未出嫁的妙龄女子时,我却只要面对着同性友人便能产生那方面的幻想。
    “为此,我曾经惶恐过,徘徊无助过,也曾经瞒着家人混进南旖馆里去偷看那些小倌,结果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难以敌过那些小倌,若是想凭着自己这点姿色寻找同性的爱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逐渐冷静了下来,我又重新确立起自己入仕的雄心壮志,我想着,既然我这一生注定了不可能收获一份爱情,那就不如不要爱情,抛开所有情欲奢念,专心致志地在官场上博取一份功名,努力往上爬,直到实现最终的那个目标。
    “当这个目标确立了之后,我沉下心来开始做长远的规划,我开始一步步收买人心、积累人脉,为了能够爬上更高的位置,我甚至可以泯灭良心、不择手段。
    “记得除宦事件发生之初,前御史大夫韶甘柏,也就是你的父亲,为了除去老宦官席德盛,四处奔走游说各方官员,希望能够联名上书,力谏先帝远离小人。
    “那一年,我二十岁,还是个无足轻重的丞相府议曹,可即便如此,你父亲也没有放弃对我的游说,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但那个时候我被自己的权力欲望冲昏了头,我在除宦事件中,看到的不是联名上书的正义,而是我自己从中牟利的大好机会。
    “就在你父亲游说我的第二天,我偷偷找到了席德盛,向他泄露了整个除宦计划。接下来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席德盛先下手为强,在先帝面前告发你父亲,说御史大夫与太尉殷峰暗中勾结云云,又说御史大夫手中掌握了很多皇家秘辛,除宦只是幌子,他真正要揭露的,是历代皇族不为人知的丑闻。
    “他所说的这些,虽带了许多捏造的成分,但是你父亲对皇家秘辛的涉猎,是确有其事的。知晓太多皇族丑闻,是每一位统治者都十分忌讳的事情,因为这影响的不仅是皇族的颜面,更会动摇皇族的统治根基。
    “所以先帝一怒之下,将你父亲定罪入狱,不经正常的审讯流程,便处以死刑。其实先帝心里也清楚,席德盛所说,只能信三分,不能全信,但仅是这三分,也已经让先帝容不下韶甘柏了。
    “那件事之后,我如愿以偿地升了官,一跃成为丞相长史,拥有了发挥自己才能的更宽广的舞台。但是在最初两年的时间里,我经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我屡屡梦见断了头颅的韶甘柏向我索命。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向着自己的目标继续前进,因为我生命的意义,就只剩下那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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