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那些国家、局势,对她来说都没有太深刻的意义。
    她只知道是危险的,具体有多危险,她没经历过。
    午饭时,何菲菲开车带她去打牙祭,两人在一家人不是太多的韩国烧烤吃饭,纪忆屡屡走神,将她的话听得支离破碎的。何菲菲最后忍不住,用银色的筷子敲了敲她的玻璃杯:“你不是失恋了吧?最近都病恹恹的,看起来特没精神。”
    “没有,”纪忆敷衍,放下筷子,轻声说,“我吃饱了。”
    “吃了半盘五花肉就饱了?”
    “你说……今天嘉宾都会到吗?”纪忆忽然问。
    “应该都会吧?除非堵车堵在路上了,”何菲菲笑了,“上次我参加一个发布会,本来有三个嘉宾的,其中那个大学教授就堵在路上了,最后十分钟才到,北京的交通啊……真是耽误事,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以前不怎么堵车,”纪忆想了想,“01年有场大雪,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晚开始,北京就经常堵得特别严重了。”
    她想起那个雪夜,季成阳和自己被堵在长安街上,直到凌晨。
    “真的?01年我还在云南老家,”何菲菲笑着说,“没想到你对一场大雪能记得那么清楚。”
    “也没有……记得那晚的人挺多的。”
    等到结账的时候,何菲菲才想起一个八卦:“今天的主持临时换掉了,不是咱们报社的,是个特有名的女主持人,刘晚夏,听过吗?”
    她愣住。
    刘晚夏忽然来一个大学主持个非盈利活动……是因为他吧?
    那天的活动,纪忆最终没有去。
    而当天,她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就听到了有去参加这个活动的师妹说,最想看到的男记者没有来。虽然那两个讨论的人没有说出名字,她却觉得会是他,晚上何菲菲的电话就证实了这件事:“他是临时缺席,大家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主编也不知道。倒是amanda开玩笑地说他刚从战场上捡了命回来,估计又不知道在那间医院的病房被关禁闭了。”
    纪忆攥着手机,半晌都没出声。
    一共四大高校的演讲,他缺席了三场。
    她也三场没去。
    最后一站是在政法大学,这也是四所学校里唯一不在学院路的一所,校址在郊区昌平。纪忆推掉了院里的活动,坐何菲菲的车,从报社一路开车过去,加上路上堵车的时间足足用了一个半小时,险些迟到。
    幸好,这是最后一场,之前的嘉宾们都已经熟悉了流程,比前三场更加随便了些,再加上有协办的学生来协调,招待中并没有出什么差错。
    纪忆走入会场,嘉宾们刚刚落座。
    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
    外边在下雪,室内却是暖意融融,她鞋上的雪很快就化成水,弄湿了脚下的地面。而她的心也慢慢地落回到原位,最右边座位上已经坐了人,他没有缺席。纪忆悄悄挤入最后一排的学生中,没有去后台。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是为了确认他没有如别人玩笑中所说的是身体问题?还是……怕他忽然又彻底消失?
    场内坐满了人,这些 来的人都热情地站着,等待着听听这些让人尊敬的记者们会如何给出一场精彩的即兴演讲。
    刘晚夏这几年也有自己的访谈节目,对于这种和嘉宾面对面的谈话很熟悉。尤其台上这几位虽然国籍不同,却都曾有过交流的同行们彼此也很熟悉,很快气氛就热烈起来。
    “说实话,会不会怕?”刘晚夏笑着看各位嘉宾,有意多看了季成阳一眼,这也是她几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同学。
    “怕,当然会怕,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战地记者都是肾上腺素上脑,眼中没有死神,”报社副主编刘凯丰先笑了,坦率地说,“我觉得上战场不怕的人才不正常。不过我也碰到过真不怕的,人和人不同,记者和记者也不同。”
    刘晚夏笑了:“你可真坦率,”她转头去看amanda和另外一个意大利记者,用娴熟的英文继续问道,“战地记者被绑架、伤害、甚至是杀害的事件一直不断,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或者自己身边人有过这种经历?有没有对那些想当战地记者的人,有好的建议?”
    “很多,屡见不鲜,”意大利男记者略微回忆,“我报道过一些同行被喝得烂醉的穷大兵当街杀害的事件。所以,很多记者身上都会携带大笔金钱,能在关键时刻保命。”
    amanda接话:“现在很多地方都有战地记者的培训,很专业,可以让你躲过很多生死危机,”amanda笑了笑,无奈地说,“是不是,yang?”
    纪忆的心被收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外国女人忽然将话题丢给他。
    像是他真的曾经经历过,所以很有发言权一样。
    季成阳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培训很重要,当然,运气也同样重要。如果真倒霉碰到一个嗑药上头的大兵举着ak47一定要爆你的头,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说得方式很轻松,底下的一些学生忍不住笑了。
    他们都见过数不清的死亡,言语有着超出一般人的诙谐和淡然。
    尤其吸引这些最容易热血的大学生。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小时,已经接近尾声。
    季成阳说得并不多,或许是事先就他的身体情况打过招呼,刘晚夏也并没有过多地将话题引向他。
    最后,刘晚夏率先起身:“让我们向这几位足迹遍布伊拉克、阿富汗、以色列、前南斯拉夫、安哥拉、索马里、苏丹、安哥拉、利比里亚、塞拉利昂等国家和地区的记者们,致以敬意,谢谢你们。”
    在满堂掌声里,纪忆仍旧在他不可能看到的角落里站着。
    在这一分钟,她很清楚地知道,纵然和他的感情早已结束,他所在的精神世界仍在吸引着自己。
    到活动结束,她就不得不去后台,去帮何菲菲一起安排各个嘉宾离开。因为最后这一场在郊区,所以报社提前安排了大巴接送七位记者和主持人,来得时候纪忆坐得是何菲菲的车,没有和他们一起,现在回去,自然也认为自己能避开季成阳。
    没想到到后台时,正在和几个学生闲聊的何菲菲看到纪忆,很快就想起什么,交待他:“我一会儿开自己的车回去,你和那些老师们坐一辆车,好好招呼人家。等车到了三环,我找个地方陪他们吃顿晚饭,好好感谢人家这么配合,肯来这么远做活动。”
    纪忆怔了怔:“我要和他们坐一辆车?”
    “是啊,你就不要坐我车了,要不我们两个人都不在那辆车里,显得我们多没诚意啊。”何菲菲推了推她,快去,雪越下越大了,还不知道高速会不会堵车呢。
    纪忆找不到理由推脱,硬着头皮走出礼堂,看到报社用来接送记者的大吧就停在礼堂右侧,低头走过去,雪的确比来得时候更大了,走到车门前,她用来围住下半张脸的围巾上都被覆了层白。
    “晚报的?”司机例行公事问。
    纪忆点点头,走上两级台阶,拉下了自己的围巾。
    “那你看看人齐没有,齐了我们就走了。”
    “好。”她回头。
    四十多个座位,只坐了十个人,都零散坐在前半车厢。
    根本就不用清点,一眼就能望到所有人的脸。
    七个记者,两个这次协办活动的学生骨干,还有一个女主持刘晚夏,她就坐在季成阳的身边,很惊讶地看着自己。
    “人齐了,师傅。”纪忆很快收回视线。
    她话音落下,车就已经开动,向着校外而去。她扶着走道两边的座椅靠背,经过前半车厢,经过季成阳和刘晚夏的身边,一直走到车尾最后一排,坐在了靠窗的最角落里。可就在坐下的时候,已经开到季成阳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向自己。
    她有些慌,低头,想要塞上耳机去听mp3里的歌,发现已经没电了,可还是在慌乱中将耳机塞到耳朵里。
    他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来,就这么挡住了她出去的唯一通道。
    纪忆无措地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手里的mp3,唯恐他和自己说话。季成阳却意外地,只是把帽檐压低,很快就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睡着了。
    第三章 亏欠的再见(3)
    大巴在京昌高速上行驶着,很快雪就积起来,司机看着苗头不对,征求大家意见,将车开下了高速路,这样一来,四十五分钟车程就延长了两三倍。再加上这样的暴雪,很可能就此堵到天荒地老。
    幸好,司机是个懂得变通的人,他知道车上人大部分是去颐和园和学院路方向的,索性就改了路线,直接避开了高速辅路。
    等季成阳醒过来,车正已经开在不算宽敞的僻静公路上。
    外边路灯少,两边是大片的树、运河、农田,明显不是三环内的路。
    “司机换了路线?”他忽然出声。
    这辆车的后半截都是空着,就只有他和她,没法逃避,她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司机说,怕大雪,从那条主路走半夜也到不了二三环,所以直接绕道阳坊,走颐和园那条路。”
    这个地方,她是第二次来。
    上一次是在很多年前,他带她来吃号称最正宗的涮羊肉,然后在无人的火车铁轨边,让她感受过与疾驰而来的火车擦面而过的刺激……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就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个mp3,没看他。
    “以前我们来过这里,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
    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到了窗外的荒芜的雪景中,像是看到了那个夏天。他第一次开车带她开过这条路,路边是农田树木,他记得他还下车问路,还为了表示感谢从菜农那里买来了很多新鲜的蔬菜……
    时间被无限拉长,从阳光明媚到大雪纷飞。
    此时两侧道路上望不到尽头的一棵棵白杨树都已枝干光秃,落满雪,运河的冰面上也是雪,到处都是。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个城市有她从小到大的记忆,又何尝不是记录了他最意气风发的几年。2001年,他第一次开车带她来这里时,自己也才二十四岁。
    纪忆忐忑着,以为他会继续说什么。
    季成阳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晚,车到颐和园附近已经是八点多,路上足足耗费了四个小时。何菲菲因为走得京昌高速路,被困在车海里,只能打电话拜托纪忆招待这些前辈们在颐和园附近吃一顿。“我带他们去?”纪忆拿着手机,低头小声确认,“可我不熟这里,不知道要去哪里……还有,我没那么多钱结账啊。”
    “那些记者熟,你征集下大家的意见,看他们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何菲菲仍旧乐观,“放心,等买单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到了。实在不行……你和那两个负责招待的法大学生凑一凑,等我明天还给你们,反正都是报销。”
    乐观开朗的何菲菲觉得事情交代清楚了,到纪忆这里却成了大难题。
    她挂断电话,从季成阳身边站起来,轻声说:“我去前面,找人说事情。”季成阳很快站起来,将她让出去,两个人的身体离得很近,她甚至会有错觉已经贴到了一起。就这么恍惚着,走到座位前排,找那两个学生商量了会。
    算上纪忆,他们也就是三个学生,加一起凑了不到三百块钱。
    她觉得不太够,犹豫了很久,终于再次回到季成阳的身边,轻声问他:“你知道颐和园附近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吗?请你们这些记者吃饭。我同事堵在高速路上,估计赶不及过来了,让我帮忙招待一下你们。”
    “是不是身上钱不够?”季成阳不答反问。
    “嗯。”她不得已承认。
    车子颠簸了一几秒。
    她扶着座椅靠背,试图站稳。
    季成阳已经再次站起来,右手放在她的肩头,稍微用力让她坐在了身边的位子。他稍微摘下帽子,重新戴好,走到那几个记者的身边,低声交谈起来。虽然说话声音不大,又都是英文交流,但纪忆还是挺清了一些重点内容,他在说,他很久不见这些老朋友,想请大家稍后下车吃饭。众人笑,当然乐得有这样的安排。
    于是这一晚的工作餐就变成了一个小范围的私人聚会。
    可能是他难得露面,公开组织这种聚会,到两个小时后,聚会的酒店包房里已经多了不少人。她和那两个学生在一起,在不热闹的角落里,随便聊着,因为只有他们三个是学生,显得有些在今晚话题之外,格格不入。
    包房很大,除了吃饭的区域,还有黑色吧台和长沙发,围着玻璃茶几,足足坐了一圈人。
    他的身体因为沙发的软绵而沉入其中,去倾听身边人说话,整个人安静的,像是不属于这个空间。她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强迫症一样在脑子里搜寻着,渐渐记起,在他脑肿瘤失明的时候,面对着电视台的那个女主播,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那时二十四五岁,她尚未成年,崇拜他,觉得这样的安静很吸引人。
    现在……显然身边两个学生也觉得这样子的他很有魅力,一直在低声讨论着,追问纪忆对这个今晚组织聚会的人有多了解。“他……以前就是个挺有名的驻外记者,”纪忆有些走神,“你们看宣传册吧,比我知道的多。”
    她坐立不安,等到何菲菲来得时候,马上就站起来:“我回学校了。”
    何菲菲看她这么着急,倒是奇怪了:“今天不是星期五吗?学校还有急事?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一会儿等这里结束了,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这么麻烦,”纪忆感觉到季成阳走过来,很快说,“我去做公交车。”拿起自己的背包,就离开了包房。
    门外的女服务员给她指明电梯的方向。
    来得时候她就发现这里布局像迷宫,还有意记了来的路,可走了会儿,还是没找到电梯间。她站住,想要往回走,看到身后不知已经跟了多久的季成阳。他似乎知道她遇到了什么难题,没有多说什么,偏了偏头,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右手边的走道去。
    两个人就这么一先一后走着,进电梯间、上电梯、到楼下,到真正走出这家酒店大门的时候,纪忆停住了脚步,轻声说:“我走了。”
    “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吗?”季成阳低头看着她额头那微微分开的齐刘海,压抑着想要用手去拨开那层短短的头发,看看她眼睛和脸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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