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不解他为什么会没有,毕竟他连她宿舍楼都知道在哪。
    “我答应过你,”季成阳看透她的心思,“不会再通过第三人了解你的任何信息,所以我没有你的手机号码。”
    纪忆低着头,手在羽绒服的口袋里,紧紧攥着手机。
    她想说:你答应过很多事,都没做到。
    可话就在喉咙口堵着,说不出来,最后从喉咙堵到心口,胸口像被人狠狠压住,吸不进任何氧气。她忽然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从最初的震撼到麻木,近半个月的时间她只用来消化了这个事实,季成阳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就在自己面前。
    伊拉克和中国隔着几千公里,在地图上却有着相近的纬度。
    她在等待他的那一年,很多次研究世界地图,幻想他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也会将手指摸一摸那个地名,好像这么做就会离他很近。后来,他连这种幻想的权利都剥夺了。
    季成阳站在她面前,感觉到她整个人的情绪都在剧烈波动着,想要伸手抱抱她,终究还是没有动。“不方便的话,也没有关系,”他低声说,“能不能记下我的手机号?”
    纪忆沉默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你说吧。”
    他报了一个新的手机号。
    纪忆有点慢半拍地输入,存了下来。
    到最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幸好有姗姗来迟的副主编刘凯丰打断了两人僵持的局面。纪忆看到刘凯丰,马上就打了个招呼:“我和何老师打过招呼了,要先回学校。”
    “没问题,放心走吧。”副主编很痛快地答应着。
    纪忆匆匆告辞,走出饭店,坐上门口候客的出租车。
    她从酒店的旋转门走出去的时候,季成阳的视线就始终就跟随着,没有离开。
    “眼神太有戏感了啊,”
    刘凯丰笑起来,勾住他的肩,“成阳,我说你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对方最近半个月始终充当着告密者的角色,随时给他转达这个小实习生的工作状态,“这大雪天怎么不送人家?这男女感情啊,从初高中时代就很容易开始在接来送往的过程里,你这么一送,再没事去接一接吃个饭什么的,就死灰复燃了。”
    “最近身体不好,不方便开车,”季成阳保留了真实答案,“先进去再说。”
    这晚,这些经常世界各地飞,只能在去同一地点出差、遇到相同的采访任务才能遇到彼此的老友们玩的很尽兴。季成阳离国这几年的经历,对所有人都是个空白,他似乎也没有欲望讲什么,只是自我调侃地说了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情尽负,死生亲友。”
    众人笑,嘲他人帅抢资源就算了,竟还学会了故作沧桑,真是不给广大单身男人活路。唯有知道他早年感情经历的刘晚夏,还有纪忆的上司刘凯丰听懂了他想说的话。
    那晚,季成阳这个做东的人因为体力不支最早离开,幸好都是圈内的老朋友,有没有牵头的人在,到后半夜都能自high起来,也就没有引起公愤。
    几天后,他回来的消息才算大范围在圈子里传开。
    他这次回来的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告,自然引来了无数抱怨,其中也不乏多年老友、同事等等带来很多岗位邀约。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在治疗期,连面谈时间都帮他约好了,季成阳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掉。
    将近农历新年时,他终于出院。
    刘凯丰特地提前给他打了个拜年电话,顺便告诉他小姑娘最近工作情绪很稳定,工作也吃苦耐劳,差不多快要签正式合同了。
    “新年快乐,希望08年是个好年啊。”对方显然意有所指。
    “新年快乐,希望08年是个好年。”
    他挂断电话,又进来了一个电话,他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有些意外。
    “回来了?”电话接通后,这是王浩然的第一句话。
    “回来两个月了,”季成阳简单解释,“一直有私事,还想着过年后再找你聚聚。”
    “别啊,别过年后,我现在开车去找你,小年夜应该是回院里吧?”
    “差不多六点到院里,”他答,“你直接过来吧,吃晚饭。”
    “饭就不用了,”王浩然说,“等着我吧,我要早到了,就在你家楼下等你。”
    季成阳答应了。
    等出院手续办完,他和自己的主治医生又聊了很久,真正坐上家里的车时,天已经黑了。一路上路灯连着路灯,开到院门口,看到正门一排红色灯笼,才真感觉到了稍许过年的氛围。
    士兵敬礼,准许通过。
    车开到转弯处,他已经看到王浩然的车,驾驶座上的人也看到了他,解开安全带,走下来。司机猜到这是他朋友,直接把行李先拿上了楼。季成阳则在楼与楼之间回旋的冷风里,走过去,还没等说话,迎面就狠狠挨了一拳。
    沉默的,冷冽的,下足全力的拳头,让他眼前一黑。
    王浩然抓上他黑色外衣的领口:“两年前就想揍你了,这几年在国外可过得舒心惬意?季成阳?”他自喉咙涌 腥的味道,强行压住,几乎是反射性地问王浩然:“为了西西?”
    “你俩一起的时候她才多大?十六?十七?真想让你亲眼看看,你把她甩了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季成阳的身体僵在那里。
    此时的王浩然,话里透着替天行道的意思,却再也没有下一拳挥出来。他们两个自青少年钢琴比赛相识,二十多年从没翻过脸,刚才那一拳虽然是恨不过他当初真的就对个小姑娘下手,还毫不留恋地将人家弃如敝屣,但也有他自己的私人感情在里边。
    起码在两年前,在纪忆还没从王浩然的世界彻底消失时,他是有私心的。
    而现在,他的那么些私心也被岁月磨没了,只剩下对好友做人不地道的谴责。
    “还打吗?”季成阳忽然出声。
    竟然给人一种疲惫和无力的错觉。
    王浩然被他的平静唬住了,松开手:“本来想狠狠揍你一顿……”
    “好,来吧,”季成阳看着他,“趁现在没人。”
    王浩然倒是真尴尬了。
    说到底,他没立场这么做。
    王浩然被季成阳逼得讪讪低语,揉了揉自己的手:“得了,大过年的,就放过你,也放过的手了。”面前的男人已经结婚,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在刺骨的寒风里,都失了语。
    过了会儿,他终于伸手,拍了拍王浩然的肩:“谢谢你帮我照顾她,过了年再找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楼。
    第四章 故梦外的人(1)
    走过纪忆家的大门,走到两层楼梯的转角处,季成阳的脚步明显顿住。
    二十几的他,经过这个大门时,有多少次停住脚步?
    现在想起来,已经很遥远了。
    漆黑的楼道里,季成阳安静地站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轻放在鼻端。月光里,他竟然看到窗台角落里,白色墙壁上有黑色的印记。
    这是他留下来的。
    在纪忆高二那年,她在一面墙壁内被众人指责,他曾站在这里,那时候他因为脑肿瘤暂时失明,就在这里听着那场闹剧。
    走了几万公里的路……他的心却已被困在原地许多年,在这个和她感情开始的地方。
    回到家里,二嫂刚从英国回来,正在收拾着行李,拿出来许多给家里人带的礼物。她在看到季成阳之后,慢慢站直了身子,仔细端详这位多年不见的弟弟:“看样子瘦了不少,怎么了?是不是洋太太做的饭不合胃口?”二嫂取笑他。
    季成阳避重就轻,绕开了这个话题:“暖暖呢?今年不回来?”
    “回来啊,不过要晚几天,和她男朋友去玩了,”二嫂似乎很乐意谈及现在的季暖暖,“你今年会在中国过年吧?一定要看看她,估计你都快认不出她了。也不知道他男朋友跟着一起回来不回来,要是回来的话,你也能见一见。”
    季成阳在二嫂的言谈中,能感觉到季暖暖应该已经成熟了不少,她动荡惨烈的青春期只是生命里一个印记。他还记得清楚,那天是如何从那个男孩子家里,把季暖暖抱出来,送回家,让她被迫面对全家人的责难。
    而现在,那些过去的,不堪的,年少轻狂的过往早就过去了。
    二嫂又说了两句,忽然想到什么,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了一个信封,招手到厨房里避开众人,将那个信封交给他:“这是你拜托我的东西,去年回来的时候,听说西西已经不回来了,我去过她读的大学,毕业了,人也找不到了。所以还是没有给到她。”
    二嫂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个信封从交给她起,她就没有拆开过。
    所以原封不动还给季成阳时,她也依旧不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不过季家每个人都对纪忆很好,在二嫂的眼里,纪忆也算是季成阳看着长大的,猜得到里边应该是送给纪忆的一些东西,比如一些长辈给的生活费、压岁钱什么的,多半是不忍看纪忆如此被家庭冷落的补偿。
    季成阳看着这个信封,意外安静了会儿,这才接过。
    2008年农历新年前的那段时间,新闻行业始终很忙。
    就在大家都在为8月的奥运倒计时,南方却迎来了百年罕见的雪灾。
    在这之前,南方从没有过如此大范围的降雪,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和准备的雪灾。从1月10日开始,截至1月底,受灾人数已经超过八百万。
    纪忆原本是实习生,并没有直接被发出去采访。
    但是因为雪灾,中国南方公路运输近乎瘫痪,很多社里的记者都滞留在外,不能按时返京。在2月初,纪忆主动要求和何菲菲去重灾区安徽,走之前,头还问了句纪忆:“何菲菲本来就是南方人,去了,说不定就能顺便回家过年了。你家在北京,都快过年了,还不如留下来。”
    她坚持已见,当天晚上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灾害已近尾声,但交通枢纽仍旧受很大影响。
    两个人仅在安徽境内,就数不清多少次被困在了公路上。
    “前面路面结冰的厉害,估计又有车祸了。”何菲菲困顿地说着,打了个哈欠。纪忆一晚上也没怎么好好睡,枕着自己羽绒服的帽子,眼睛红红地看着她:“要不要下去看看?”何菲菲摇头,很快又睡着了。
    纪忆看向窗外,冰天雪地,都是车,还有车上焦急等候的人。
    这个时间段正是春运,每个人都归家心切……
    身后有小孩子的哭泣声,似乎是坐得太累了,在和母亲撒娇。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了几个相同的手机号码,没有记录,是陌生号码。
    想要回拨回去,手机已经因没电关了机。
    只得作罢。
    等到了芜湖市区,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办好手续,进到酒店房间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累瘫在床上。何菲菲很快洗澡睡了,纪忆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今天稿子:
    “记者今日从安徽省林业区获悉,该省受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损失最大、影响程度最深的特大雪灾,雪灾给安徽省林业造成惨重损失……”她停下来,翻了翻自己本子上的数字,继续一边看着,手指继续在电脑上敲着,“截至二月五日,冻死野生动物二十四万,仅国家一级、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冻死数就已超过……”
    最后的数字还没敲完,忽然,所有的灯熄灭了。
    她吓了一跳,手指在键盘上颤了下,慢慢吸口气,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回头看了眼仍旧熟睡的何菲菲,怕打扰她,就没打服务台电话,只是悄悄起身,拿上桌上另一张门卡走出去。
    果然,走到走廊上,也是漆黑一片。
    不止是她一个住客,好几个房间都有人探头出来,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看着走廊和附近房间的情况。很快,有个服务员从楼梯间出来,很抱歉地告诉他们,是紧急拉闸限电。
    雪灾的影响之一,大家都能理解,也就没说什么,纷纷关了门。
    纪忆回到房间,看看唯一亮着的电脑,走过去,看了看电池仍旧满着,索性把稿子一口气写完。不过想要抹黑洗澡就没戏了。
    她到洗手间想用湿毛巾擦擦脸和手,决定先睡觉,等明天再清理自己。没想到刚才浸湿手里的毛巾,就听到了手机铃声。
    忙不迭丢下毛巾,拿起手机,竟然还是下午的陌生号码?
    她拿手机走出房间,在漆黑走廊里接通电话。
    “你好?请问哪位?”她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竟然传来哽咽的声音:“西西。”
    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像飓风一般,将这里宁谧安静的氛围冲散。一瞬间,纪忆只觉得鼻酸,眼泪险些就掉下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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