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秦襄王二十年进宫的,因家中贫寒,弟弟要治病。
    她原本叫什么,好像叫“早儿”,因为她是早产所生。
    一般的早产儿,瘦瘦弱弱的,她却从小到大健壮得很,比她病恹恹的弟弟好多了。可她的爹娘为了一个病秧子卖了她,还说她是家中的长女,要多为弟弟着想。
    那谁来替她着想呢?
    她想哭,教导的女官拿棍子训她:“宫里的人,只能哭贵人。你这样哭丧似的,小心被发落到永巷。还不快去提桶水来。”
    这就是深宫,哭也不能大声,笑也不能大声。等到她二十五岁,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早儿撅着个嘴,去了水井边。
    和她同一天进宫的,还有杜鹃。
    杜鹃看到她一脸苦相,调侃道:“怎么,姑姑又说你了?”
    “没有。”
    “姑姑也是为你好,”杜鹃耸了耸早儿,凑到早儿耳边,“诶,我今天看到了一个贵人,和你长得好像。你真有福气啊。”
    “什么福气,我就是我,才不要长得像别人!”早儿飞了个白眼,把桶扔到井里,用力扭着轱辘,把水打上来。
    她看着水桶里的倒影,摸了摸自己脸。
    她这样瘦不拉几,就算有几分颜色,又哪里有福相。
    果不其然,她的祸,比她的福先到。
    那一年冬天,咸城下了很大的雪。秦襄王病逝,她终于可以哭个够,可是已经没有眼泪,就那么几滴,还是生挤出来的。
    秦王异继位,恩施天下,准许年满二十的宫女出宫。
    她刚满十九……
    有时候,人生的际遇,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不过好事是,老宫女走了,小宫女就熬上去了。
    章台宫的宫人不知规矩,被一一发落了。大内官来挑人,看到早儿,十分不悦,当即下令打发她到永巷做粗使活儿。
    姑姑替她求情,“不知这孩子哪里冲撞到您了?这孩子眉清目秀的,也还算懂事,还请您饶了她吧。”
    “不是我要拿她怎么样,实在是她这张脸,到时候惹贵人不悦,怕是洗衣服的命都没了。”大内官说,就让人发落了早儿。
    秦王刚登基,宫中的贵人,只有王上、王后、王太后。
    又是因为这张脸,她就说吧,这算什么福气。
    早儿心里恨死了她这张脸,恨死了她爹娘。
    永巷也是个看资历的地方。她刚来,别人就把那些不好的活儿全扔给她。
    大秋天的,还下雨,让她去宜春宫扫地。
    这里曾经是王上生母夏太后的旧居。女御福薄,没等到王上继位就过世了。王上仁孝,追封夏姬为夏太后。
    夏太后死后有荣,生前居住的宫殿因为太过冷僻,大家又不用心照料,一副落败的样子。
    庭中的槐树,长得好高好高,身上缠着一些干枯的藤蔓,叶子却早早落光了。
    毕竟是秋天嘛。
    早儿窃喜,这样她就好扫地了。
    所以她每次都很乐意去大老远的宜春宫扫地,能偷闲,还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她这个态度惹来了别人的怀疑,有人偷偷跟着她,抓了她的现行,揪着她的耳朵要把她送去永巷姑姑那里领罚。
    她苦苦哀求,但那人就是不肯放手。
    经过梅园时,有人叫住了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寻声望去,一位少妇披着红狐领披风,从梅花林中走了出来。
    红,乃正色。她穿,尤其好看,好看到早儿只能看到她。
    杜鹃说的没错。
    早儿腿一软,跪到了雪里,头埋了下去。
    “她犯了什么错吗?”王后问揪着早儿耳朵的人。
    “回禀王后,这个丫头跑出来偷懒,奴带她回永巷领罚。”那人回答。
    “一年叁百六十日,谁能勤快一辈子呢,”王后说,“快起来吧,雪里冷。”
    早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不敢抬头。
    王后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惊喜道:“你长得和我真像,比我的姊妹长得还像我。”
    早儿原本以为王后会不喜欢她,没想到王后直接把手里的梅花给了她,让她一起去了兰池宫。
    一束梅花,早儿离开了永巷。
    她感激吗?她是感激王后的,但她又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因何被赶到永巷的。
    歹也是因为这张脸,好也是因为这张脸。
    她是很像王后,可也只是形似,那份雍容华贵的气度,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她们站在一起,没有人会认错。
    人和人之间的参差,有时候这么小,又如天堑,这些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又该如何跨越?
    她就是她,才不要学别人呢!二十五岁,她就能出宫了。
    早儿合上了镜子,倒头大睡。
    兰池宫里不缺使唤的人,留给早儿的差事,只有喂鹦鹉了。
    宫里的鸟都这么五彩斑斓的,早儿感叹。
    这只鹦鹉,据说是太后祖上从蜀国带回来的鹦鹉后代,很珍贵。如果她不小心把这只鸟养死了,她要不要陪葬?
    想到这,早儿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给它喂了一口小米。
    忽然,背后响起一阵参拜声:“参见王上。”
    早儿连忙转身跪下,只看到一双黑靴稳健地从面前经过。
    秦王,是什么样的?
    她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背影如松,坚毅直挺。
    秦王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么气派、这么年轻。
    也是,王后也才十九岁,和她一样大,王上能大到哪里去呢。
    大家都说她和王后长得像,她整日在兰池宫游荡,秦王却根本没注意到她。
    早儿端着镜子,顾影自怜。她要是脸上能有点肉,像王后一样丰腴就好了。
    她的愿望没来及成真,王后退居望夷宫。
    秦王厌烦了王后,她是不是又要被发回永巷?秦王会不会也连带着讨厌她?
    早儿终日惴惴,然而没有等来对兰池宫的发落。
    兰池宫的主人还是赵王后,名义上。
    因为很多人心里都不认同,包括王后本人。
    早儿曾经路过望夷宫,行礼问安:“见过王后。”
    王后却仿佛没有听觉,连头也没回,一如她的心,不再为此所动。
    早儿没有想到,这一面,竟然成为永诀。
    大火惹来的秋雨,下个不停,又浇灭了烈火。
    早儿回到兰池宫,眼泪刷刷地流。
    金架上的鹦鹉,不通人的悲喜,上下乱窜,说着吉祥话:“驾到驾到,万安万安。”
    兰池宫的主人,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一岁,不会回来了……
    它这样不识时务地开口,总有一天会被炖了的。
    早儿走到鹦鹉面前,解开它脚上的银链,将它抛向天空,“去吧。”
    鹦鹉在雨中盘旋几圈,又飞回了黄金架。
    它的羽毛被打湿了。它被迫来到秦国,永远也飞不回梦里的故乡,飞不回往昔的蜀国了。
    “傻鸟!”早儿敲了一下鹦鹉的头,望着雨幕,盼着四年,能早点过完。
    二十二岁前夕,她准备就睡,经过黑黢黢的正殿时,听到咯噔的声音,以为有老鼠,举着灯就进去了。
    那夜有一点月光,她推门一看,竟有个男人坐在黑暗中。
    他艰难站起来,向她走来,口中念念有词。
    早儿当时吓了一跳,没太听清,像是香草的名字。
    他走到烛火能照亮的地方,早儿这才认出他来,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参见王上。”
    他停在了她面前,神情恍惚、失落,五味杂陈,“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威仪,战战兢兢地回答:“奴……叫早儿。”
    “早儿?”他突然笑起来,却没办法让人感觉到和善,“你不要怕。孤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芷’。以后,你就是芷嫔。”说着,他又走入了黑暗。
    秦王寡欲,连世妇也没几人,来路不明的芷姬一夜之间成嫔,不到一年又封了芷阳夫人,不知惹来多少侧目。
    她们只是嫉妒秦王的宠爱而已。她终于苦尽甘来。
    芷阳沉迷在这份狂喜中,只是有时候会觉得空虚,不过转头又忘了。
    一天,她去探望阳兹公主,见阳兹正在写字,凑上前看了一眼。
    “日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阴曼写到。
    只是这个“芝兰”,怎么写成了“芷兰”?
    “公主这个字写错了,是‘灵芝’的‘芝’。”芷阳指着说。
    阳兹摇摇头,“我没有写错。那是母后的名字,要避讳的,古书不也常两字混用吗。”
    芝,原来是先王后的闺名。芝兰,即芷兰。
    现在想来,那个月夜,他叫的,是“阿芝”吗?
    芷阳端起镜子,摸了摸自己的略显丰腴的脸,镜中的虚影,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每一抬手,都符合宫中的礼仪。
    这些,都是她刻意学的。
    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了她曾经羡慕的样子。
    她真的才知道自己这独一份的恩宠由何而来吗?她只是不愿意去想。她以为,他看她的时候,除了看到这个虚影外,肯定有那么一刻,看到她这个人。毕竟站在他面前的,一直是她。
    渐渐的,她已经分不清虚妄与真实。有人给这场幻境破出了一道口子,她却没有勇气走出去。
    她喜欢他的权势,她得到了,她喜欢他的恩宠,她也得到了,她喜欢他的真心,她却不可能得到。
    春天的时候,她又去了一次宜春宫。宫中的槐树,远看仍是一片绿,近瞧,原来已经长满了菟丝子,树心已经空了。
    也许那个秋天,这棵树就已经不知不觉枯死了,只剩一副完美的躯壳。
    她摸着宜春宫里已经空心的树。
    他们都是被这座深宫、这个时代夺去灵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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