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湄不好再赖着傅夫人,坐正身子,耿娘子帮她理一理鬓发,将闵蘅宣进来。
    自打进了宫,闵蘅到赤乌殿的次数十分有限,最近的一回是两旬前刘院正沐休,他接替着来给延湄回禀傅夫人的病情,刚刚桃叶到太医院寻他,他还有些意外,猜着是不是延湄这里有什么事闵馨拿不准因来叫他,直到进殿看到傅夫人也在,他一直紧绷的嘴角才稍稍松下来。
    傅夫人想让闵蘅先给延湄诊脉,延湄却道:“阿娘先。”
    闵蘅昨日去了乐游苑,闵馨替他跑了趟定国公府,他今早还记挂着,正好这会儿帮傅夫人瞧瞧。
    延湄探着身子,看傅夫人按闵蘅说的抬头、翻转手心手背、握拳,虽然缓慢,但都能做完,不由对着闵蘅大力点头,闵蘅瞧完,躬身道:“老夫人汤药都按时服着,这些日子也听嘱咐一点点儿活动,眼下走几步路是成的,晚些臣再去一趟,今日还没有行针。”
    傅夫人感念地抬抬手,延湄也开怀,歪着头问他:“你要什么?”
    ——之前傅济已经给闵蘅和刘院正赏了不少东西,延湄因有虞家一事扰着,忘了这茬儿,她不爱赏那些金银财物,索性直接问闵蘅想要什么。
    闵蘅抿抿唇,延湄见他半天没答话,道:“要什么,你说。”
    算上这次,她已经欠了闵蘅两回恩情,她心里头记得清楚,一直惦记还。
    闵蘅却躬身,道:“这些都是微臣的本分,不敢受赏,臣谢过皇后娘娘。”
    延湄有点儿失望,这个滋味于她,就像多拿了旁人东西却一直还不回去一般,时不时记挂着,不太得劲儿,一时便也不说话了。
    傅夫人忙着让闵蘅帮她诊脉,闵蘅捧了脉枕,微微朝上觑一眼,“春天易燥,娘娘这几日睡得可好?”
    延湄点下头,伸了胳膊搭在脉枕上,桃叶铺了丝帕,说:“夜里睡得还好,就是前两日有点儿嗓子发干,闵小大夫定了药膳,甜汤也都是润肺的,这些天不见嗓子难受了。”
    闵蘅“嗯”一声,上前请脉,傅夫人看桃叶,桃叶出自傅家,刚一直在里间伺候,傅夫人和延湄的话听了个大半,如今也懂事了,便转身去将外殿的宫人都支开。
    傅夫人一手打比划,闵蘅没看明白,桃叶便帮着说:“老夫人是想问,娘娘身子可好?”
    闵蘅收回手,垂眸道:“皇后娘娘一切安泰。”
    傅夫人又比划了两下,说:“调、调理。”
    闵蘅抬眼,傅夫人一手放平,这下倒没打磕巴,说:“子嗣。”
    闵蘅怔了怔,随即就明白了——后宫不纳妃,皇后绵延子嗣自然就成了重中之重,傅夫人瞧着没动静,不免担心延湄的身子,想问问他是否有甚么方子能调理。
    闵蘅默了片刻,他不知后面之事,不过两人在濮阳侯府时还不曾圆房他是知道的,因转向延湄,道:“之前,臣给娘娘开过药调理,眼下倒可稍缓一缓。”
    延湄自己并不急,只是有些好奇,问:“调理?有孩子?闵馨没说过。”
    主要是延湄也没问,这两个多月前朝腥风血雨,闵馨现今心下怕萧澜得很,真不敢杂七杂八地跟她胡说。
    闵蘅眉间微微动了动,低头道:“此事,她不敢胡言,且也没有什么方子是能打保票的。娘娘若却有此意……微臣可定下些药膳,还得,还得皇上与您一并调理方能更好些。“延湄笑起来,说:“澜哥哥也一起?”
    “是”,闵蘅身子躬得更低,回道:“臣不敢说一定管用,不过春夏交接,臣定的药膳总能补中益气。”
    傅夫人颇是信他,冲着延湄点头,延湄便也“嗯”了一声,意思允了。
    闵蘅下半晌还要去定国公府给傅夫人针灸,便告退回去给太医院禀明,从赤乌殿出来,绕过御花园北园,他远远看见闵馨正垂头站在一男子面前。
    宫闱之内,可来的男子有数,闵蘅望见他头顶金冠,大概知晓是谁,不由蹙了下眉头,快步往过走,还没到跟前,那人甩袖子转身,应是不耐烦与闵馨再说了,提步便走。
    闵蘅与他打了个照面,弯腰行礼:“宁王殿下。”
    萧真目不斜视,沉脸走了一段路才意识到见礼的似乎是闵馨的哥哥,转身瞥了一眼,闵蘅还站在原地,萧真上下打量,冷笑了一声,大步走了。
    闵馨脸色也不大好,见到他缓和些,问:“哥哥这是打哪里过来?赤乌殿么?我今早给娘娘请过平安脉了。”
    闵蘅不答,看她一眼,道:“你又是从哪里过来?怎与宁王在一处?”
    “我去荣太妃那里请脉”,闵馨道:“宁王殿下正入宫请安,遇见了,问我两句荣太妃的身子如何。”
    今日确实是赶巧。
    然而赶巧也不耽误两人不对盘,且闵馨总觉得萧真今儿说话带刺,听得人不舒服。
    闵蘅皱眉:“问什么不在荣福宫里问?叫人瞧见了好看?”
    闵馨瘪瘪嘴,闵蘅看着她,道:“是该给你定门亲事了。”
    第115章 萌动
    傅夫人没有留在宫中用膳,虽说萧澜允准,但眼下她的身子不宜久坐,且尚不能完全靠自己进食,未免延湄瞧见跟着着急,便巳时正告退出宫,回了定国公府。
    闵蘅下半晌要给御膳房交代药膳之事,申时才得空儿与刘院正禀明,准备往傅家去。
    走前知会了声闵馨,让她下值后也去一趟——傅夫人身子需每日捏按,开始是闵馨帮着,后头唐氏与府中的丫头都跟着她学,只是手法和位置还拿捏地没那般准,闵馨自个儿又有小九九,没事儿就随着兄长跑一回。
    因笑嘻嘻拉住闵蘅,说:“哥哥等一等,我与皇后娘娘禀一声,她定然准我与你一同去。”
    闵蘅沉脸训她:“好好当你的值,老夫人还得行针,你去早了也不顶用。”
    闵馨攥攥袖子,被他训得有点儿委屈,只得闭嘴不说话了。
    闵蘅又言她性子毛躁不够谨慎,是为医者最忌,狠怼了她几句才罢。
    闵馨平白无故挨了顿说,简直冤派得要死,在太医院里对着医书闷了一个多时辰,下值也没有立即走,磨蹭了老半天才嘀嘀咕咕出了宫,结果到了宫门外一看,闵家的马车还没返回来接她——闵蘅多半忘了交代。
    这下好了,闵馨踢踢踏踏的踢石子,心说再等半刻钟,马车不来她便不去了,省得闵蘅再寻由头训人。
    她嘟囔着蹲在墙边薅草,然而莫说半刻钟,两个半刻钟都过去了,闵家的马车还是不见影儿,闵馨负气,扔了手里头被她揉烂的草叶子,自语说:“罢了,回家。”
    她嘴里头说,脚下却没转向,仍旧别别扭扭地往定国公府走。
    傅家没迁新府第,离宫城不近,光靠着两条腿,闵馨得走到天黑去,到东市时,她已经累得腿酸,犹豫着要不要雇顶轿子,可雇轿子要花钱……闵馨眼睛瞅着轿夫溜溜转,嘴里自言自语,最后到底没狠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一段儿,她累得又后悔了,咬咬牙,折返回去。
    刚一转身,迎面对上一匹高头大马,吓得她立时“啊”了一声,没好气嚷道:“赶车就赶车!挡哪门子路啊!”说完她就想抽自个儿一下——这是在金陵,遍地权贵,没准儿就能随便在路上得罪个什么人。
    今儿真是不顺,闵馨心里头骂,脸上扯出个笑来,拱拱手,绕开路要走,听见有人叫她:“闵大夫。”
    闵馨:“……”
    她想抽自己第二下。
    傅长启官服未换,自车中探出半个身子,笑微微地看着她,问:“闵大夫这是要往哪里去?”
    闵馨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抱着药箱,手也不知往哪里指,顺着他的话道:“定定定、定国公府。”
    “那正好顺路”,傅长启笑了,“上来。”
    闵馨不知为何,自从上次与他共乘一骑,再见傅长启便紧张得不会喘气一般。小厮搬了踏凳儿,傅长启伸胳膊让她搭一把,闵馨垂着眼睛,进车门时听到傅长启说“小心”,可惜已经晚了,她脑袋咚一下撞在车棱上,疼得眼泪汪汪。
    傅长启哭笑不得,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闵大夫怎心不在焉的?”
    闵馨被他一说脸更红,莫名还泛起丝委屈,接过热茶啜了一口,低低说:“没有。”
    “嗯?”傅长启没听清,问:“什么?”
    闵馨抬头看他,两颊发红,疼出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打湿了睫毛,傅长启怔了怔,端起自己跟前的茶盏,徐徐吹两下,身子略微后仰,一手撑在窄榻上,问她:“还疼么?”
    闵馨尴尬,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碰碰自个儿的脑袋,说:“不碍事。”
    说完,见傅长启边喝茶边看着她,闵馨一下意识到刚刚该学旁的女子般,抽了帕子,挡住半边脸,轻轻拭下泪才对,怎又粗野了?心里头懊恼得很,便抱过药箱,垂头不语。
    傅长启杯中的茶两口便喝完了,嚼了片叶子进嘴,嫩嫩的茶叶芽儿微带清苦,他眼风笼着闵馨,慢慢嚼碎了,咽下去,嘴角轻轻一勾,开口说:“今日是我家中疏忽了,没按时辰遣人来接,劳闵大夫自己走了一路,过意不去。若是不嫌,往后去敝府时,便劳闵大夫在太医院稍候,傅某酉时下职,二刻左右在端门外等着,接闵大夫同走。”
    闵馨一愣,忙摆手道:“本来说了我后日才去,倒不是贵府里疏忽了。今日老夫人进宫,我哥哥恐她老人家折腾一趟,身子不适,才叫我也去。”
    傅长启给自己又添了茶,也不急着喝,随口说:“是么。”
    闵馨点点头,盯着傅长启的袖子看,看了片刻她一下恍惚过来傅长启说了什么,登时第三回想抽自个儿嘴巴。
    ——傅长启说可以接她到傅家,她她她说了什么?
    闵馨皱着脸,想一头撞在车壁上,心中劝慰了自己一阵儿,才喃喃说:“老夫人快好了,况且府中的大夫人一直跟着我在学,过些日子,便不用我去了。”
    傅长启在对面“嗯”了一声。
    闵馨听在耳里,心头一酸,扭头看向车外,日头已西下,大市也要收了,她看着看着,忽涌起几分曲终人将散之感——傅家如今是皇亲国戚,傅长启是国舅爷,眼下的金陵城中,有多少人想攀这门亲事?
    她一没有显赫出身,二没有绝艳的容貌,拿什么跟旁人争?
    如此一想,顿感泄气,脸也垮下来,傅长启瞥着她,挑了挑眉毛,开口道:“方才在路上,闵大夫在想什么?折来返去。”
    闵馨不乐意道:“谁折来返去的了?”
    傅长启手指在茶盏里沾了沾,一弹,闵馨怒而转脸,瞪着他,傅长启勾着嘴角没说话,中指一沾茶水,又弹了下。
    闵馨正往前倾着身子,离得近,有细小的水珠恰掸在她鼻尖和唇边,傅长启像是笑了,眼睛弯起来,掏了帕子递给她,说:“对不住。”
    闵馨气道:“傅大人是不是故意的!”
    傅长启这下乐出了声,问:“故意什么?”
    “故意……”闵馨想说“故意欺负我”,说到一半觉得这话不大对劲儿,闷闷接过傅长启递的帕子擦了擦脸,擦完觉得更不对劲儿了,忙不迭把帕子还给他,没话找话道:“傅大人又知道我折来返去的,跟了我一路不成?”
    傅长启用这帕子擦了下自己手指,叠起来,说:“一路倒没有,但也跟了大半天,看你盯着人家长得好的轿夫瞧。”
    闵馨瞪了瞪眼睛,直想找个坑蹲进去,她一路晃晃荡荡的,走急了还蹦几下跑两步,先前那个轿夫长得好看么?她也没留意啊。
    闵馨拿药箱挡着脸,缩在车角里不吭声了。
    傅长启时不时瞥她一眼,笑模样的,一直到了定国公府,闵馨都没敢再乱说话,心里觉着傅长启微有点儿发怪,可她又不知道是哪里怪,下车时紧张散了,涌起失落,正等着傅长启先下车,傅长启却悠悠道:“闵大夫还有张欠条在傅某这里呢。”
    闵馨这个反应倒是快,说:“银子我还了呀。”
    傅长启笑而不语,弯腰出了车厢,闵馨猜着傅长启是故意捉弄她,堂堂国舅爷总不至于赖她几十两银子,便趁他出车门时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冷不防傅长启转过身来,道:“仔细头。”
    闵馨:“……多谢傅大人。”
    傅长启偏过脸,肩膀一抽一抽,闵馨默默下了车,跟在后面进了府门。
    他们进街巷时,正有马车才从傅家出来,相错时打了个招呼,傅长启见车中是女眷,也不晓得到底是哪一家的,因进门问管事道:“方才的马车是谁府上的?来探望母亲?”
    “是礼部田大人家的夫人”,管事忙道:“下半晌未时便来了,闵大夫都来给老夫人行针她们也未走,刚刚天色不早才告辞,不过遇见二公子,她们怕是又后悔该再多呆片刻。”
    傅长启呵了一声,自打傅夫人见好,前来探病的女眷越发多,有多少人是打着要瞧瞧傅长启的心思来的,谁叫傅家里就只有他一人尚未婚配。
    他挥挥手,示意管事退下,侧身睨着闵馨,道:“闵大夫请。”
    闵馨脸色已经由红变白,也没看他,低头应了一声。
    傅夫人方行完针,出了一身的汗,唐氏在房里伺候她更衣,傅长风陪着闵蘅在外头吃茶,见闵馨跟着傅长启一块儿来,也先道:“瞧瞧我这记性,外院里忘了指派马车前去,估摸让闵小大夫等了半晌。”
    闵馨摇头,闵蘅拱手道:“是下官忘了说,方才光顾着行针了。”
    傅长风忙摆手,左右闵馨已经到了,几人便哈哈一乐,闵馨净过手进里面瞧傅夫人,傅长启见过了人,要回去换身衣裳给傅济请安,因冲闵蘅道:“今日耽搁的晚了,请闵大夫务必留在家中用饭。”
    闵蘅起身一揖,笑道:“多谢二公子盛情,闵某本不该推拒,不过稍晚些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傅家每回留饭,闵蘅都是婉拒,时间长了,傅家人倒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过今儿确实晚,到了用饭的时辰,傅长风便也道:“一顿便饭而已,闵大夫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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