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是楚国探子传过来的信。”
    踏着月光走进院子的是个年轻士兵,身强力壮,还是个五级剑客的高手,这是她新调来的助手。
    接过竹筒掏出里面的帛书,她认真看了看,皱起眉头,叹口气。
    “齐王……”
    真乃枭雄也!
    本来还打算借着诸国相逼的压力叫他投降,这样一来楚国就可以不用耗费精力,坐等收益。毕竟之前和齐国大战,楚国内部亏损了许多,如果持续楚国只怕力不从心。
    谁料到齐王竟然好似看穿了她的意图,拼着国破也要抗争到底。
    这份破釜沉舟的气魄,着实叫人敬佩。
    如果不是当初楚国先找上自己,如果不是齐国的太子不堪重用,她说不定现在是齐国的谋臣。
    齐国兴盛了一两百年,物极必衰,终于要走向末路。
    那么她张培青呢?
    ——
    齐国,大丽。
    大丽是齐国和原赵国边界的一座相当富裕的城市。赵国覆灭之后,国土被诸国瓜分,现在等同于成为了齐国和魏、韩二国的边疆。
    也就是说,战争一开始,大丽首当其冲,被两*队攻击。
    庞大的大丽城中,有大大小小无数个贵族。和平时候,他们过着被庶民伺候、锦衣玉食的生活,而到了战乱,这些贵族就是保卫故土的中坚力量。
    王都拨下来的兵力不够,大丽城只能自己组建军队。
    把各个世家贵族中的私家兵凑起来,再招募一些庶民,勉强能算得上一支小型军队。然而这样的人数在韩魏共四十多万大军面前,如同蝼蚁,不堪一击。
    第四场战斗过去了,此时夜幕,士兵们都坐在帐篷前头吃着干粮休息。
    刚开始的时候,贵族士兵是不愿意和庶民坐在一起的,一场又一场战斗下去,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越来越少,大家都是蓬头乱发,一样脏兮兮臭烘烘,一样饿死鬼的狼吞虎咽,是不是贵族有什么意义?
    人群中席地坐着一个狼狈的青年。
    二十天之前,他还是大丽城最尊贵的世家备受宠爱的嫡系公子,二十天后的现在,他捧着手中半碗稀饭,指甲拨开油腻遮掩的乱头发,呼啦啦拼命地往嘴巴里灌。
    他饿极了。
    城里的粮食要供应十几万的军队,根本不够用,饭菜一顿比一顿少,现在大家伙每人裤子上紧勒一根指头宽的带子,以此减缓疯狂的饥饿。
    王都没有给他们下发粮食。
    现有的都是贵族和百姓自己凑的。
    半碗稀饭很快吃完了,他不舍地舔了舔碗底,又将沿口上星沫的渣滓卷进嘴巴里,咂咂味儿,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捂住干扁的肚皮,忽然就红了眼眶。
    曾经的他跨马扬袂,风流大丽,他周游过列国,见过诸王,他同那韩国新王曾称兄道弟,他与那楚国大谏曾笑语言欢。
    张培青……
    我对你恨都恨不起来。
    青年捂住脸,放声呜咽起来,旁边吃饭的人扭过一张张脏乱的脸,一声不吭盯着他,没过多久,也有人跟着哭了。
    “大人,您把我的这份吃了吧。”一个小士兵把碗举到他面前。
    季久申抬起头,士兵只有十四五岁,黑红的脸蛋透着稚嫩,大眼睛里噙着不舍,仍旧把饭伸给他。
    为了保证军队团结,军规中严令所有人待遇相同,哪怕他是百夫长也一样。
    “我不吃。”季久申狠狠擦了眼泪,“韩魏军队中有很多粮食,我们把他们都杀干净,吃他们的粮!”
    “杀光韩魏人!”
    “还有可恶的楚国人!”
    “齐楚不共戴天!”
    “都是那个张培青挑起的祸端,要不是她齐国也不会到这步田地!”
    “等到爷爷哪天攻进楚国王都,把那张培青拽出来,割下她的头颅给兄弟们当球玩!”
    将士们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活跃。
    “我听说张培青黑的很,可以当煤炭烧了。”
    “她还是个龙阳呢,那韩国新王就是她袍下之臣,要不然韩国为啥屡次帮助她。”
    “可惜她太丑了,要是长得漂亮点,将她捉过来大家伙把玩一番也不错。”
    季久申面无表情地听着,拳头紧紧握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那个污言秽语的人脖子扭断。
    最终他默默地端起碗离开,远离背后的喧嚣热闹,选了处安静的地方,兀自发呆。
    “阁下可是百夫长季久申?”
    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话,季久申抬头,看清篝火下的中年士兵。
    很陌生的脸,他不认识。
    “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那人顿时惊喜,行了个礼,“奴终于找到您了,奉我之令,助公子及亲族离开齐国。”
    季久申怔怔,半晌后,开口:“你的主人是谁?”
    士兵恭敬道:“禀公子,是韩王。”
    ☆、第104章 危难
    诸国之战又过去了十几天,这场倾巢战争,每一场都代表着千万人的死亡。
    身处国都内部无法参战,张培青每天的消息来源一个是朝堂,一个就是自己的私家兵。
    她现在动用的势力,是很久之前赵拓疆留下来的。
    那时候赵国覆灭,赵拓疆把所有效忠的赵国兵力都转交给她,然后自己快乐的去死了。
    赵国覆灭之后,诸国担忧的除了赵国的流民之外,最大的祸患就是赵国残存的兵力,然而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国家发现他们的踪迹,久而久之成了一个谜团。
    张培青用了三年的时间,将他们分散到诸国中待命,这支连楚荆都不知道它存在的赵国残兵,被她改头换姓,整顿成了自己的私家兵。
    现在,她冒着暴露的危险,用自己的救命底子去救别人的命,只不过大家好像都不领情。
    自嘲地笑了笑,她继续听着小士兵的汇报。
    “齐国大丽传来消息,季久申公子说他们感谢韩王的好意,只是齐王有令,齐子和齐国共存亡,他们季家也理应和齐国共存亡。”
    她摇摇头,“这么久不见,脾气还是这么倔。”
    张培青敢打包票,季久申的家族人绝对不会这么想,就算要陪着国家死,他们大概还是会想保存一部分家族余力。
    毕竟家族利益,可是远远高于国家。
    “另一边呢?”
    “这……”小士兵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看她一眼。
    张培青哂笑,“说吧,照着原话说。”
    小士兵脸蛋红了红,又青了一阵,这才纠结着开口:“孤竹无堪大师说,德祯小儿,休要蒙骗我,秦太后才不会来接我走,还说甚么保我平安,你以为老夫会感激于你,做梦!齐楚仇深似海,从今天起,你我恩断义绝!”
    她望着杯底的茶叶,尖尖的,如同一柄锥刺,按着自己的理想劈开流水往前,却也不知道刺伤了多少人。
    “还有吗?”
    “有……”小士兵继续道:“大师说,他要留下来报答齐王的恩情,但是作为你欠他的补偿,你得答应他一个条件。”
    张培青苦笑:“刚才不是还说恩断义绝么,还欠什么欠。条件是什么?”
    “大师说,他此生唯有一徒,奈何痴剑入魔,不通人情世故,至今二十年岁仍旧懵懂,他托你照顾这人,不求达官显贵,只要能让他快乐练剑就成了,另外你要是有空,指点他几招,让他有点事做,不至于想起我这个将死的人。”
    原来太昭才二十岁!
    几年前头一回见着,就以为他二十出头了,谁知道小子是长的成熟,估计是练剑练多了,加上整天板着死人脸。
    想她今年都二十一了,那还真是称当一声“哥哥”。
    小士兵转告完,仍旧琢磨着一路上自己都奇怪的问题。孤竹无堪大师的徒弟不是太昭大师吗?主公一介文士,怎地指点他剑术?
    “太昭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主公,他尚且在齐国,孤竹大师说,到时候太昭自己会来找你,因为你还欠太昭一场比斗。”
    “呃……”记得真清楚。“你下去吧。”
    “诺。”
    张培青扳着指头算了算,她平生熟识的亲人,似乎就那么几个。
    哥哥死了,母亲不提也罢,王衡死了,孤竹老头快死了,韩平晏相隔千里,季久申也准备去死。
    大概是她这辈子杀的人太多,循环报应。
    ——
    北上战场。
    齐楚对峙。
    儒雅的青年男子站在战车上,眺望着十丈外乌泱泱的楚国大军。
    车轮下这片泥土被鲜血染成了黑红色,士兵们踏上去脚底下带着异样的松软,鼻翼间漂浮的尘土中夹杂着血腥味,或许是他们兄弟的,或许是敌人的。
    前天晚上打扫战场,六千多具尸体被焚烧,薛纪清就站在大火旁,看着那一张张鲜红的面孔,在烈焰中化成飞灰。
    有一张脸他认识,那是个十六岁的小士兵,他告诉自己,等战争胜利了回家,他是要娶媳妇的,隔壁的巧儿一直等着他。
    他死在枪剑下,被戳成了筛子,再也不能回家,他的父母和巧儿,要一辈子等不到他了。
    薛纪清站在千军万马中,楚国的将领和士兵看见他便忍不住惶恐,那个看似羸弱的男子,在短短二十几天内,折杀了他们将近四万士兵。
    孟回大将军看出己方的退缩,剑眉皱起,锵地拔出长剑高高举起,“齐军二十万,我楚军却有四十万,尔等何惧之有?齐有薛纪清,我大楚有张培青!任他有天纵之能,也得在我大谏脚下趴着!”
    这句话如同火油般点燃了楚国将士的心,所有人亢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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