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吾正与翳风一同用饭,忙让他同坐,着人添了两副碗筷。
    景吾给念念夹了两筷子菜,这才问沈嘉禾:“王妃可有为难你?”
    沈嘉禾微微摇头,道:“称不上什么为难,不过是着我去厨房做杂役,没什么。”
    景吾蹙眉道:“杂役的活你如何做得了?”
    沈嘉禾道:“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虚弱无力。”
    景吾道:“这若教世子知道了……”
    “别告诉他。”沈嘉禾打断他,沉声道。
    景吾点头,沉默片刻,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
    沈嘉禾道:“我专程过来,便是有一事相求。”
    景吾道:“你说。”
    沈嘉禾道:“我想让念念跟着你生活一段时间。”
    “我不要!”念念眼中已聚起泪光,带着哭腔道:“沈爹爹,我要跟着你,我不怕吃苦,你别不要我。”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沈嘉禾抚摸着他的小脸,微笑着道:“我每天有许多事要做,会很累很累,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照顾你,所以才让你暂时跟着景叔叔。你不是想学武功吗?景叔叔武功很厉害的,还有翳风叔叔,他们都可以教你。”
    念念强忍着不哭出来,道:“我已经五岁了,可以一个人穿衣,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不用你照顾我,我还可以帮你干活,我以前也经常帮娘亲拾柴烧火,我很能干的。沈爹爹,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不想离开你。”
    景吾知道沈嘉禾不忍心说重话,于是对念念道:“即使你再乖再听话,你沈爹爹也不可能不分心照顾你,你如果真的体谅他,便暂时跟着我,这样他才能轻松些。”
    念念泫然欲泣,但终究没让眼泪流下来,微微哽咽着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沈嘉禾道:“待我境况好转便来接你,而且我一得空便会来看你,我们离得又不远,是不是?”
    念念点头,道:“那你要经常来看我。”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笑道:“好,我答应你,吃饭罢。”
    念念乖乖拿起筷子吃饭,但已经吃不出滋味了。
    沈嘉禾走的时候,念念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还一直站着。
    景吾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稚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叹息一声,道:“等你长大了便会知道,每一次分离,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念念似懂非懂,却仍旧点了点头。
    沈嘉禾刚回去,便被人使唤着去挑水。
    他虽然做了十几年的奴仆,却从来没有干过一点脏活累活。他挑着水桶转了一圈,却连水井在哪里都没找着,还是问了一个小丫鬟才找到的。他将木桶系在井绳上放到井里,摆弄半天,却打不到水,正自犯难,忽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帮你罢。”
    回头看去,说话的竟是沈落玉。
    沈嘉禾怔了怔,道:“好久不见。”
    沈落玉端着一盆衣物走过来,放到一旁,从沈嘉禾手里接过井绳,边做边道:“将井绳轻轻提起,向着贴合井壁的相反方向来回一甩,让水桶整个翻转过来并沉到水里去,待桶中灌满了水,转动辘轳将水桶拉上来即可。”她将井绳接下来递给沈嘉禾,道:“你自己试试罢。”
    沈嘉禾按着她方才说的要领试了一次,果然成功了。
    “多谢。”沈嘉禾道。
    沈落玉看着他,道:“你不该独自回来。”
    沈嘉禾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不接话,只一笑置之,转而道:“你不是在世子妃身边伺候么?怎么做起浣衣这种粗活了?”
    “一回来王妃便把我打发到洗衣房来了。”沈落玉微微一笑,道:“她没杀我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沈嘉禾沉默稍倾,道:“我现在是杂役,咱俩也算同病相怜。”
    沈落玉脸上浮起一个稍纵即逝的笑,道:“世子妃有孕了,你知道么?”
    沈嘉禾心里扑通一声,就像水桶掉进了井里,激起大片涟漪。
    他旋即一笑,道:“这是喜事。”
    沈落玉道:“你心中作何感想?”
    沈嘉禾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无甚感想。”
    沈落玉似笑非笑,道:“那便好。”
    沈嘉禾看她片刻,道:“我总觉得,你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是么?”沈落玉道:“人总是要变的,要么变好,要么变坏。你觉得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嘉禾道:“人无好坏,事无对错,不过利弊权衡不同罢了。”
    沈落玉笑而不语。
    沈嘉禾不敢再耽搁,于是挑起扁担,道:“我得走了。”
    沈落玉点头,看着他担起水桶,艰难地慢慢走远。
    因为动作太慢,沈嘉禾得了一阵数落,他乖乖认错,然后尽力做好上头交代的其它活计。
    忙完已是深夜,他累得筋疲力尽,而且还饿着肚子。厨房里只剩些残羹冷炙,他胡乱吃了几口填饱肚子了事,然后回到柴房合衣躺下,闭上眼,却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各种纷乱的思绪便如潮涌现。
    踏雪,裴懿,念念,魏衍,魏凛,世子妃……过去,现在,未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交杂在一起,如一张大网,紧紧地缚住他,令他难以喘息。
    眼泪不知不觉间落下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臂间,任泪水肆意流淌,仿佛那些悲伤会随着眼泪一起流出体外。
    忽然响起两声很轻的叩门声。
    沈嘉禾一惊,扬声问:“谁?”
    却无人应答,依旧是两声叩门声。
    沈嘉禾蓦地破涕为笑,急忙擦干眼泪,跳下床去,连鞋都顾不得穿便跑去开门。
    他毫不犹豫地抱住站在门外的人,压抑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心酸,低低地唤了一声“云清”。
    云清紧紧回抱住他。
    两个人在如墨夜色里寂寂相拥,任诸般情愫在沉默中静静流淌。
    过了许久,他们放开彼此,云清笑着将手中的一枝木兰花递给沈嘉禾,打手语道:我知道你不愿回到这个地方,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沈嘉禾亦用手语道:我也是高兴的。咱们进屋说罢。
    屋里都是柴禾,不能点灯。
    他们坐在床边,适应片刻才能勉强看清对方的手语。
    云清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说些分别后的琐事,比如他新种了什么花,比如她妹妹的婚事,沈嘉禾听得津津有味,间或问上两句,不知不觉便说了很久。
    说得累了,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上,云清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次……一定吃了很多苦罢?
    沈嘉禾道:但也经历了许多快乐的事。
    云清笑起来,不再多问,道:那便好。
    闻着云清身上的花香味,沈嘉禾很快朦胧睡去。
    醒来时,云清已经走了,只余床头那枝木兰,提醒他那不是梦。
    硬撑着起床,用凉水洗一把脸,便开始干活。
    挑水、劈柴、洒扫……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得空吃几口饭,然后又开始干活,仿佛永远干不完似的。一天下来,双手磨出好几个水泡,肩膀也被扁担压得生疼,腰酸痛得几乎直不起来。但他受得住,甚至还有些享受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因为如此一来他便没有精力再胡思乱想。
    又是夜深人静。
    沈嘉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景吾那里看念念。
    念念已经睡了,沈嘉禾在他床头坐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景吾给他倒茶,道:“你看起来很累。”
    沈嘉禾道:“还好。”
    景吾将茶放到他面前,道:“别硬撑。”
    沈嘉禾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道:“我撑得住,倒是麻烦你了,让你帮我照顾小孩。”
    景吾道:“反正世子不在,我也闲来无事,正好可以拿他解闷。不过念念资质奇佳,又勤学善思,如果悉心栽培,将来必是个能成大事的。”
    沈嘉禾微微一笑,道:“我倒不希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求他能平安喜乐。”
    景吾沉默片刻,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
    沈嘉禾道:“但说无妨。”
    景吾饮一口茶,道:“以如今的势头来看,贺兰氏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夏国即将成为裴氏的天下。王爷成为皇帝,世子成为皇太子,这是必然。你虽不愿,但世子却是真心将念念视为己出,意图栽培。而眼下世子妃已有身孕,作为世子的亲生骨肉,这个孩子理所应当会成为皇太孙。到那时,念念的存在便会成为一种潜在的威胁。”
    话说到这里,沈嘉禾已然明白。
    景吾沉默片刻,道:“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我是真心喜欢念念这孩子,不想他牵扯进不必要的皇室纷争里,所以才想着劝你早作打算。”
    沈嘉禾点头,道:“你言之在理,我代念念谢谢你。”
    景吾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一盏茶喝完,沈嘉禾正欲起身告辞,忽听景吾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别怪我多嘴。”
    沈嘉禾道:“你问。”
    景吾似有些难以启齿,斟酌片刻,才呐呐道:“你与世子……现下是什么境况了?”
    他这话问得含糊,沈嘉禾反应片刻才明白他所指为何,却不知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与从前一般无二。”沈嘉禾道:“为何如此问?”
    景吾喝一口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来,你与世子之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沈嘉禾皱眉,道:“此话何意?”
    景吾看着他,道:“你该扪心自问,不该问我。”
    沈嘉禾默然片刻,起身,有些冷淡道:“我走了。”
    景吾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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