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氏今儿也带着家里的孩子出来游玩,无意中看到傅芷璇与范大小姐纠缠的那一幕后,再也顾不得玩耍,带着几个不满的孩子匆匆赶回了家。一进门就问:“老爷呢?”
    仆役回答:“夫人,老爷今儿一直在书房,郭大人刚走。”
    庞氏点点头,吩咐丫头带几个孩子回去休息,自己则急匆匆地赶到了书房。推开门就看到徐荣平正提笔作画,洁白如雪的宣纸铺在书桌上,长长的一卷,漆黑的墨汁落下,盛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朵。
    但庞氏现在完全没兴致欣赏这风流写意的一幕,她两手交于胸口,急匆匆地走上前:“夫君,范夫人有意收傅芷璇为义女。”
    闻言,徐荣平手中的笔一顿,狼毫在白纸上一戳,印下一个大大的黑团。徐荣平浓眉一皱,左手用力抓起这张纸,在手里团了团,然后一把丢进了旁边的纸篓里。
    再欲下笔,却发现,自己心浮气躁,完全没办法好好构图。他把笔一搁,从书桌后走了出来,看着庞氏:“发生了何事,夫人细细道来。”
    庞氏抓住手绢,把今日在街上看到的一幕叙述了一遍:“光送给范家三位小姐和公子的礼物都有数百两银子之巨,听说还往范府送了礼。”
    徐荣平阴沉沉的眉头挤做一团,冷笑道:“夫人多虑了,范尚书多么圆滑老练的人物,怎会理傅芷璇这等庶民。送银子又怎样?不过是傅芷璇单方面想巴结范家罢了,她以为区区几百几千两银子就能打动范尚书?呵呵,别做梦了,范尚书可不是贪银子的人,他恋的是权势。”
    庞氏就知道丈夫是这个反应,她拿起手帕掩面,叹了口气:“此事乃是傅氏与她那随从闻方亲口所说,做不得假。我在集市时,也让人去打听了,昨日,范夫人确实与傅氏在茶楼会面了,两人相谈甚欢。事后也有风声传出,范夫人想收傅芷璇为义女。夫君,空穴不来风啊。”
    “你没弄错?”徐荣平还是不大相信,范尚书明明已经答应了岳父,不理会傅芷璇,也让她吃了闭门羹,这范夫人为何又会突然想收傅芷璇为义女。
    同朝为官,范尚书又是他岳父的顶头上司,双方都对彼此的性子和行事风格知之甚深,范尚书就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主。范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贤惠,说话做事,与范尚书如出一辙,两口子总是一个鼻孔出气。
    就在这时,管家在外面叫了一声,庞氏连忙走到门口,与他低语几句,等回来时,脸色更不好了:“夫君,妾身刚才派人去打听过了,傅芷璇今日给范府送了礼,范家收了,还回了稍次一点的礼物。”
    有来有往,这下徐荣平想说服自己都没有理由了。眼看快把苗家逼到无路可走,不得不从他,没想到这里又横生出这一枝节。
    徐荣平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阴恻恻地说:“定是发生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否则范尚书不会改变主意。我这就去找岳父,让他探探范尚书的口风,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氏点头应是:“那你去换件衣服,妾身这就去让人准备好马车。”
    ***
    是夜,宫宴结束已是二更时分,诸位大臣喝得酊酩大醉,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宫门,分道扬镳,各自归家。男女不同席,女眷宴席散得早,已被萧太后派人送回了家中。因而范尚书独自坐在马车里,往家中行去。
    行至半路,范尚书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他闭着眼问随从:“发生何事了?”
    随从忙道:“回大人,前方庞大人的马车车轴断裂了。”
    范尚书掀开帘子一看,就瞧见庞司站在车前,几个小厮随从正在车前忙做一团。大家同僚一场,他也不好走,只得叫车夫停下,然后探头望去,问道:“庞大人,车可修好了?有甚需要我帮忙的吗?”
    庞司抬头一瞧是他,连忙拱手行礼:“不打紧,只是车轴断了,还在修。”
    这大晚上的也不知弄到什么时候,范尚书笑盈盈地朝庞司招了招手:“庞大人不如上车,我送你一程。”
    庞司看了一眼还不知何时才能修好的车,想了想,没有拒绝,走过去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他爬上车,坐在范尚书旁边。
    马车继续在寂静的马路上哒哒哒前行。
    庞司先是与范尚书聊了几句户部的事,然后话音一转,绕道傅芷璇身上:“范大人,恭喜了,听说你又将添一女,实在令下官羡慕啊!”
    范尚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庞司所指为何,诧异极了,范夫人昨日才与傅芷璇提起过此事,怎么今日就传到了庞司的耳中,他莫不是有顺风耳不成。
    不过此事既已被他听到了风声,再否认未免惹他生疑,不如承认了。
    几个念头在范尚书脑子里转了一周,他很快便想出了说辞,一副极其无奈的样子:“拙荆与那傅氏极为投缘,怜其孤苦,故而有意收其为义女,老夫百般劝阻都无济于事。”
    庞司听了,心里松了口气,范尚书既然把这事划到内院妇人之事,也就是说,范尚书目前还没改变主意。他先笑了,劝解道:“夫人菩萨心肠,大人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其争执,遂了她的愿便是。”
    范尚书听他这么说,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按住额头说:“可不是,这些妇人固执起来,真是令人头痛,还是孔夫子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笑容。
    这只老狐狸,装得可真像。庞司低垂都眸子中闪过一抹凶光,再抬头时,又挂上了人畜无害的笑容:“范大人,何时认亲,到时候下官也去讨一杯喜酒,祝贺大人。”
    范尚书模棱两可地说:“这事还在商议中,等定下来了,一定请你来做个见证。”
    他虽打了个太极,庞司心中也有了成算。看来这傅氏身上还有范尚书想得到的东西,否则范尚书不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不行,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得想办法快速解决,否则万一哪天范尚书变卦了,他们就麻烦了。
    ***
    把庞司送了回去,范尚书回到家,已是三更天。
    范夫人还没睡,一直在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让丫鬟奉上醒酒汤,又亲自替他除了外衣,搭到一边,然后道:“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沐浴吗?”
    范尚书摆了摆手,往椅子上一靠,两臂抬起,搁在额头,半闭着眼,恨恨地说:“这庞司,消息也太灵通了,他已经知道你我有意拉拢傅氏的事了。”
    范夫人也吃了一惊,坐到他旁边,抬起手,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疑惑地说:“他怎会知道,我昨日与傅氏会面时,包间里只有我二人……”
    忽然,她停顿了一下,脸色一变,声音蓦地变得有些尖利:“问题出在傅氏身上,今日在富宁街……肯定是在街上被人看了去,走漏了风声。”
    她把范大小姐回来转告给她的话再度复述了一遍,然后颇为苦恼地说:“若若说,傅氏这样根本不像是攀上了王爷,你怎么想?”
    范尚书虽然觉得傅芷璇较之普通女子要聪明一些,但也没太把她当回事,因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早就说过了,王爷怎么会看上她,你想多了。也不想想,她若真的有王爷在背后撑腰,苗家那点事还不好解决,用得着跑到咱们家门口一站就是一下午,就是为了见我?”
    这话也有道理,但她亲眼所见也不可能有假。范夫人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站起身说:“也不一定,她这样的身份入不了王府,兴许只……”
    “行了,她若真攀上了王爷,也不会眼皮子这么浅,你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要收她为义女,八字都还没一撇,第二日就送了这么多重礼到咱们家。”范尚书打断了她的话。
    连续被最信赖的女儿和丈夫否认,范夫人也动摇了:“那你说怎么办?咱们今日收了她这么多礼。”
    范尚书往后一枕,颇为苦恼地说:“今日庞司已经试探过我了。我当时不知还有这一遭,因而言语之间对傅氏多有维护,只怕已让庞司不悦,我们前面做的都白搭了。不行,不能再与傅氏来往,未免她纠缠,明日你挑些价值相当的东西,还回去就是,以后她若再送礼来,不接便罢了。”
    第115章
    “好了, 你去把我床侧那个深棕色的木盒拿过来。”傅芷璇收了针,把蜜合色的烟纱散花裙折叠好, 托在掌心。
    小岚听话地把盒子捧了过来, 就看见傅芷璇珍而重之地把裙子放了进去。她眨了眨眼:“夫人这裙子可是要送人?”否则不必装在木盒中。
    傅芷璇点头一笑,轻声说道:“去年得了思琦姑娘一件新衣,说要赔她一件, 因而事忙,一直没顾得上,正好遇上这次乞巧节, 得了空,做了这件新衣,你去叫闻方进来。”
    她一提,小岚倒有些印象,那是去年秋冬的事, 当时傅芷璇因为去追赖佳, 摔了好几次,手心都磨破了,幸得那个叫思琪的姑娘相助,还派人把傅芷璇送了回来。
    “夫人, 让奴婢给思琦姑娘送去吧。”小岚自告奋勇地说。
    傅芷璇哪敢让她去, 笑道:“你不还要过乞巧节吗?还是让闻方去吧,他跑得快。”
    小岚一想也是这个理,连忙跑了出去:“奴婢这就去叫他过来。”
    等她一走,傅芷璇悄悄地走到床侧的矮柜前, 打开从最里面取出一只刚绣好的玄色锦囊,上绣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一看就是男子所用。然后拿出一只从未用过的白色绣荷花手绢把锦囊包了起来,轻轻压在裙子下面。
    她刚做完这一切,闻方便进来了:“夫人,你唤小的!”
    傅芷璇把盒子托起,递到他面前:“上次穿了思琦姑娘的一件新衣,一直说要赔她一件,拖了这么久,终于做好了,你替我送过去。”
    说罢,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盒子底部。
    闻方抬头瞥了她一眼,黑亮的眼珠子中闪过一抹笑,他不动声色地朝傅芷璇点了点头:“小人定不会负夫人所托,把这礼物送到主子手中。”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傅芷璇嘴角划过一抹笑:“有劳了。”
    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闻方随即大步离去。
    他走后,站在一旁的小岚再也忍不住,支支吾吾地从背后拿出一物递给了傅芷璇:“夫人,这是奴婢送你的礼物。”
    她送的是一只磨喝乐,尺余长,由黄花梨木雕刻而成,上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嘴角大张,笑呵呵的,令人见之一喜。
    虽比不得显贵之家的华丽和富贵,但雕工精致,表面光滑细腻,对小岚而言应该所费不菲。
    “我很喜欢。”傅芷璇接过,笑眯眯地说道。
    听到这话,小岚鼻尖冒汗,小脸红生生的,双手绞在胸前,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欣悦:“夫人喜欢就好,奴婢祝夫人顺遂安康。”
    傅芷璇笑笑,从袖袋里拿出一物递给了她:“我也有一物赠与你。”
    小岚看着她手上那张轻飘飘的白纸,圆溜溜的眼珠子中充满了好奇,她上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张纸一看,刹时惊呆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夫人,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还请夫人收回去。”
    傅芷璇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已经除籍了,有什么敢不敢要的,拿着吧。算是我送你的嫁妆,这五亩良田的地契是三十年的死契,不能当,不能卖,只能自己种或是收些租子,以后不管如何,好歹能保你个温饱不愁。”
    这是傅芷璇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小岚天真纯善又心软,容易轻信人,嫁出去后,若是遇上个敦厚善良的婆家倒还好,若是万一哪天夫妻恩爱不再,夫君起了二心,她的嫁妆也未必能保得住。不如换成死契的田产,既补贴家用,又能保证她这大半辈子总有口饭吃,不至于沦落到像她前世那样凄惨的境地。
    小岚感动得泪汪汪,抬起手背擦了一把泪,然后举起右手,目光坚决,宛如誓言:“夫人,小岚不要嫁人,小岚要伺候夫人一辈子,夫人在哪儿,小岚就在哪儿。”
    “傻姑娘。”傅芷璇笑着摇摇头,没把小岚这话太当回事。
    她已经连累过小岚一次,断不能再连累第二次。傅芷璇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在京城变天前,给小岚寻一个好人家。
    ***
    是夜,暑气消散,凉风拂面,傅芷璇与小岚一道过完了乞巧节,早早睡下。
    睡到半梦半醒时,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爬过,吓得她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
    一睁眼就看到床头边坐了一道黑影,藏在淡淡的月光后面,看不清他的脸。傅芷璇连忙捂住胸口,正欲尖叫,鼻端忽地窜入一股熟悉的辟邪香的味道,正是她昨日亲手装入香囊中的辟邪香。傅芷璇刷地抬起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不可思议:“王爷,你怎么来了?”
    被她认了出来,陆栖行闷笑一声,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伸手把她耳边那一缕垂落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声音嘶哑:“我来看看你。”
    一把把傅芷璇搂入怀中,右手用力地按住她的背,似乎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
    今夜的宫宴散得比较晚,陆栖行喝得比较多,回府后原本准备歇下了,结果思琦送醒酒汤来时又一并呈上了那只香囊,说是傅芷璇赠予他的。
    抚着这只由她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香囊,陆栖行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急切地想见她的冲动。心随意动,他不顾已是半夜,只带了章卫,悄然出府,过来见她。
    他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眸子里似有红光掠过。傅芷璇感觉自己浑身都跟着他炙热的眼神烧了起来,忙错开眼神,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站起身道:“你喝了酒,定是口渴了,我给你倒些水。”
    “不用,陪我坐坐。”
    一只带着热气的大掌拉住了她,把她往床上按,两人相邻而坐,近在咫尺,连彼此的呼吸声都都能听到。
    傅芷璇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蜷紧手掌,压下想按住胸口的冲动,偷偷瞥了陆栖行一眼,一下子就撞入他灼热的眼神,里面好似有熊熊烈火在窜起,随时都能将她燃烧殆尽。
    傅芷璇一怔,竟忘了呼吸,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
    忽然,一直带着热气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然后耳边响起陆栖行克制的嗓音:“不要这么看着我。”
    傅芷璇的脸不知不觉又红了,似乎每见一次,陆栖行看她的眼神就浓烈一分,尤其是晚上,每次见面他都爱用这种露骨又炙热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吃不消。
    傅芷璇咬紧下唇,慌乱之间,仓促找了个借口转开了话题:“对了,我让闻方转告你,范夫人可能发现咱们俩的事了。”
    陆栖行放下手,搁在她腿上,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漫不经心地说:“不必担忧,范嘉义此人老奸巨猾,又想左右逢源,我还没败,他不敢得罪我。”
    傅芷璇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还真是了解范大人。”
    “他这人可用不可信。”陆栖行看得很明白,“范嘉义有能力,做事也算尽心尽力,唯有一点不好,太过奸猾贪心。不过也可理解,毕竟押错了宝可是要赌上身家性命,他唯一错的就是想做纯臣,又不能坚持做个纯臣,还抱着投机心理,不肯付出,只想得利,到头来只会两边都不讨好,落得一场空。”
    傅芷璇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记恨范尚书。再一想,范尚书这样的人确实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只是过于自私,不能信任罢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那点芥蒂也随之烟消云散。不过……
    “今日在市集上,我刻意让庞氏看到了我与范家过从甚密,庞氏回去肯定会对徐荣平讲,我这样会不会好心办坏事,适得其反,把范尚书推到萧家那一边。”
    陆栖行看着她忐忑不安的脸,长臂一勾,把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笑道:“你真是低估咱们的范尚书了,他若是能这么轻易就站队,也不会一直这么在我与萧氏之间摇摆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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