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跟上次在火锅店后边的不一样,离着弱水河比较远,却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几双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死死地看着陆尧的身影。
    这些都是被遗弃的东西。
    陆尧早就习惯了,几分钟的功夫就走到了尽头,等他赶到小区门口,里边的冲突刚好进行到尾声。
    几个小混混蹲在娑罗本体底下,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拿什么的都有,擀面杖、汤勺、小金子的书包、还有个人手里抄着马扎,他们周围站着小区里的十几个住户,有几个人手上抓着砍刀,亮铮铮的,动两下还反光,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把小混混们骇得闷头冷汗,其中一个眼看着就要憋不住了,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陆尧都他妈不知道帮那边,反正现在要是报警他们肯定说不清楚。
    他偏头看了看,老金两口子还是最倒霉的那个,东西散了一地。也得亏这几个小混混会挑时候,这会儿功夫刚巧是吃晚饭的点,摊子上人还不少。陆尧挥挥手:“都散了吧。”
    有人嚷嚷:“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尧问:“什么事儿啊,怎么这么大肝火?”
    “就是过来找麻烦的。”旁边有人说:“这几把砍刀就是他们的!”
    陆尧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你们是不是有人去后山挖太岁了?从哪来的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嫌命长是不是?”
    “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娑罗看着他,说:“看看这几个人怎么分。”
    陆尧问:“你气什么?”
    娑罗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冲他无声的笑了笑。她是小区中居住时间最长的用户,本体树根蔓延在整个小区的地下,甚至将后山都包揽在了其中。这姑娘幼年修佛,化成人身后只吃素食,鲜少动肝火,然而现在她跟陆尧对视,眼睛中竟然泛着杀意。
    娑罗说:“刚才他们忽然冲进来,二话没说就开始砸东西,老金两口子忍着,大家也没动手,寻思着指不定是谁在外边惹了仇家,等砸完人就走了,没想到铁门外边就又窜进来俩,抱起几个孩子就往外跑。”她露出森白的牙齿,笑说:“兔兔把其中一个人的胳膊掰折了。”
    陆尧挑了挑眉,问:“楚子羿呢?”
    娑罗说:“你别担心,刚才打起来那会儿我让兔兔把楚子羿拖到树后边去了,他应该什么都没看到。”
    “陆哥。”楚子羿欲哭无泪的喊了一声,他一身昂贵的衬衫上全都是黑土,怀中抱着吃糖的兔兔,战战兢兢的从树后走了出来,兔兔怀里还有个东西,是颗保存完好的人头,她白胖的小手抓着人头的头发,跟抱洋娃娃似的抱在怀里。
    陆尧:“……这叫什么都没看到?”
    娑罗笑了笑:“意外吧。”
    “我让她别抱了她不听!我抢不过她!”楚子羿一脸崩溃,问:“为什么树底下会有这种东西?”
    “我的我的!”这时候人群中忽然窜出来了一个矮个子——可他妈矮,头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跑了过来,“我就剩下这么一颗头,前几颗备用的都被我老婆打爆了,刚才以防万一,就放娑罗后边了。”
    他从兔兔手中接过那个脑袋,往自己脖子上一放,手指从断裂处摸过,再抬起来的时候伤痕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楚子羿:“……”
    “陆哥,我是真喜欢你。”楚子羿一脸真诚道:“但是我今天真有事,先走成么?”
    陆尧和颜悦色:“想都别想。”
    楚子羿一脸绝望的抱着兔兔坐在了花坛上,痛苦的低着头,原来挺帅气的小伙子,现在像是个被蝗虫啃了的老农民。
    “来吧。”陆尧扭头看向那群小混混,想从其中一个的手里抽把马扎出来,结果那人抓的死紧,就是不肯放手,眼睛瞪得老大,仿佛陆尧是个即将要羞辱他的流氓。
    陆尧看得直叹气,说:“我用砍刀跟你换,好不好?”
    他从身后人的手里抽了一把砍刀,慈眉善目的递到了小混混面前,没想到人家就是铁了心要马扎,视砍刀为无物。陆尧抽了两下,愣是没抽出来,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小区里的住户对这群人干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那小混混眼看着就要崩溃了。
    陆尧干脆也不坐了,问:“你们抢孩子干什么?”
    没人回答他。陆尧用两根手指夹住砍刀的刀背,咔嚓一声把刀捏成了两半,笑问:“我再问一次,你们抢孩子做什么?”
    马扎混混刚好正对着他,那一声响像是压碎了他最后一根线,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有有有有人花钱让我们来去抢孩子,说只要抢到一个,就给我们五、五十万。”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留个全尸吧,我们只要个全尸……”
    陆尧问:“谁?”
    “不、不知道。”马扎混混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抽一抽跟洗衣机似的,陆尧问了一会儿没问出来,让人把他们绑了起来,忽然想到了余三七,会不会跟上次那辆车的事儿有关?
    他刚想问问余三七去哪儿了,结果一扭头就发现这老骗子正趁着人多在卖瓜子呢,就一把揪住了他后领子,问:“你是不是又惹事儿了?”
    老骗子一脸无辜,竖起三根手指头:“无量那个天尊,我发誓我没有。”
    陆尧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娑罗问:“这几个人怎么办?”
    “报警。”陆尧说:“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处理好,就说是团体作案的入室盗窃,踩点的时候被抓住了。”
    余三七拿了一把砍刀,说:“我拿回去切菜用。”
    陆尧应了一声,这时候小金子忽然凑了过来,让他低头。
    “我知道一个秘密。”小金子趴在他耳朵边,说:“你帮我把书包扔掉,我就告诉你。”
    几个小混混跟一串蚂蚱一样绑在了一起,小金子的书包也落在了一边,老金两口子忙着收拾东西,没有空去捡。陆尧问:“你书包怎么了?”
    “数学试卷发下来了。”小金子哭丧着脸:“我考了三十二分。”
    陆尧挑眉道:“比我强啊——说吧,你有什么秘密?”
    小金子丝毫不退步:“你先把我书包扔了!”
    陆尧说:“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爸妈你数学考了三十二。”
    小金子露出一个‘你怎么能这样的表情’,陆尧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快说。”
    小金子哭丧着脸,说:“我认识那几个人,昨天就是他们,来问我要‘腿’的。”
    与此同时,邺城郊外。
    临近黄昏,山林中潮湿阴暗,寂静的仿佛一块巨大而空寂的坟地,天空中阴云密布,唯一一点光亮斜着插进山峰顶端,逐渐衰竭、最后彻底消失;地面上有着巨大、恐怖的痕迹,高温几乎将带着水汽的落叶全部烧干,稍微触碰就会变成齑粉。
    巫龄吐出一口血,有些狼狈的抬起了眼睛。
    他额头上多了几道口子,面前的少年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两只手垂落在身体两侧,被宽大的卫衣袖口遮住了一大半,素白的手掌在一片黑暗中格外显眼。
    “你是蛇……还是蝎子?”巫龄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几乎要将他的身体震碎,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问:“你在陆尧身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第19章 我骗了你
    “我想……”晏轻把这几个字含在嘴里,问:“做什么。”
    这时候恰好有风吹过,黑色的卫衣紧贴在他身上,显得这少年有些瘦骨伶仃的可怜,巫龄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卷发,半干的黏在额头上。
    晏轻垂着眼睛,手指轻轻的蜷缩了几下,他走到巫龄身边,蹲了下来。
    巫龄手里抓着一把腥臭的叶子,他闭上眼睛侧过头去,等着最后一击刺下,然而晏轻什么都没有做,他用一双湿润无辜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不能告诉陆尧我的事情。”
    “你还是杀了我吧。”巫龄说:“你入世多长时间?你有过朋友么?朋友该对对方坦诚,赶尸人走过千山万水,夜以继日的行走,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停留,但是我因为陆尧停下来了。”
    他看着少年,补上了一句:“我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
    晏轻愣在那里。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巫龄觉得自己死定了,脑袋里全都是糯米粽子豆腐脑重庆火锅跟小区门口的牛肉面,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循环走了一遍,让他在这种气氛紧绷的情况下还有勇气咽一口唾沫。
    他心想也不是没有任何隐瞒,有一件事情他骗了陆尧,早知道就说实话了——其实今天去吃面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吃饱。
    晏轻站了起来,说:“你走吧。”
    巫龄:“……”
    巫龄伸手捋了一把头发,一般人这时候都会动动脑子寻思一下这其中又没什么蹊跷,但是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头试探道:“我真走了啊?”
    少年犹如石雕,背对着他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巫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明明是掌握着主动的一方,如今孤孤单单的坐在那里,却让人觉得难受。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没过多久又冲回来,小心翼翼的跟晏轻商量:“你先跟我回去一趟吧,陆尧说让我把你带回去的,他打人特别疼。”
    晏轻说:“是么?他没打过我。”
    巫龄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不可能!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见了陆尧还没被他打过的人!”
    晏轻轻飘飘的说:“我不是人。”
    他看着巫龄还想要劝他,心头不禁一阵烦躁。
    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大多数时候他只会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路,别人问就回答,不问就擦肩而过,他不是故作神秘,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用一个‘人’的身份,去跟别人交谈。
    数月前云姜被杀,蛊场崩塌,蛊虫破碎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被沉入梅里雪山的断层中,他赤身裸体的从一片血海中站了起来,黑色的长发像是细小的蛇一样,黏在他攀爬着纹身的后背上,那是个临近黄昏的时刻,饱和度极高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片细碎而闪耀的金子,他却有些茫然。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阳光。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流,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欢与厌恶。
    而这一场对他来说如获新生的动荡,对外边的苗人而言,是一场即将带来浩劫的灾难。他光着脚徒步走出雪山,当进入丛林的时候,数百强壮健硕的苗人抓着手工打造的弓箭跟刀手已经守候在了那里。
    第20章 你跟我姓吧
    晏轻站在那里,有些茫然的看着那些苗人。他们身上带着刺青,警惕的将刀锋对准了他,周围是纷杂的树叶藤蔓,将所有人的面孔都遮住了大半,为首的是个年迈的老人,他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穿着逶迤的长袍,对他说:“回去。”
    “——回去,”他颤抖着重复这两个字,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羸弱清秀的少年,而是什么庞然凶狠的怪物。
    晏轻往前走了一步,下一刻所有人都拉紧了弓弦,老人声音猛地拔高:“回去!滚回雪山深处!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晏轻偏偏头,抬手指向了老人身后。他张开嘴,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声带嘶嘶作响,他在尝试着用人类的语言说话,然而第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老人忽然张大了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下一刻他皮肉松弛的脖颈忽然出现了一条血痕,然后头颅落地,艳红色的血很快就浸湿了长袍 。
    剩余的苗人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举动,因为短短几息后,他们的头颅一个个的接连落地,像是熟透了果实。这时候天上忽然炸开了雷声,阴暗的云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笼罩了这里。
    晏轻的手没有放下来。
    那群苗人警惕着晏轻的时候,忘记了自己身后。
    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人。他倒挂在粗壮的枝干上,赤裸着上半身,肌肉一块块的,结实而富有爆发力,后背纹着一只狰狞的蝎子,从下巴一路蔓延到后腰,手上抓着几根红丝线,血淅淅沥沥的从指尖留下来,扑扑簌簌的落在树下的草叶上。
    “哟,你好啊。”男人傲慢的笑了,“我是晏重,比你出来的……稍微早了一点。”
    这是晏轻第一次见到晏重。
    那时候他刚刚拥有了自己的身体,学会了怎么踩在土地上、直立起上半身走路,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却感觉到了埋藏在骨子中的、汹涌而来的杀意。
    蛊场彻底蹦碎,云姜养出来的蛊却依然没有结束争斗。
    晏重是五毒中第一个跑出来的,他拥有极高的智商,随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几乎不费吹毫之力就融入了苗人的寨子中,他和那群苗人称兄道弟,跟漂亮的苗族姑娘谈情说爱,被他们视为尊贵的客人——
    然而他跟晏轻一样,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本能是什么。
    ‘蛊’为虫与皿,是将毒物安置在器皿中,放任他们互相撕咬,强者吞噬弱者,直到最后一只胜出。晏重其实并没有把晏轻放在眼里,这么一个刚刚学会走路、还黏连着满身羊水的少年,弱的就好像是诞生没有多久的婴儿,杀了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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