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很长的一场梦。
    梦的开始是一片晦暗,天地一色,不辨万物。过了很久,好像已经度过几百年孤寂,又好像只在转瞬之间,无尽的黑暗里突然有了一点青色。
    青是生命的颜色,是万物萌芽伊始,是漫漫长夜尽头。它好像有着特别的声音,是风过竹林时的“沙沙”声响,是寒潭清泉间的溶溶月华,天地万物好像瞬间灵动起来。
    紧接着,一抹鲜红在寂夜中跳跃。是一只来自黑暗的红蝶,追随它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离开了永无尽头的长夜,扑向它生命里最耀眼、最炙热的光。它拼命地往火里飞,不畏未知世界,不惜粉身碎骨,只愿追寻它执着的色彩。
    那一点青色好像感受到了这只甘做飞蛾扑向烈火的蝶,停下了仓促的脚步。夜里那只美丽的红蝶围绕它的神祗飘然而起,青色的火焰慢慢升腾,将它围困。美丽的蝶却十分欢喜,与青色火焰不住纠缠,似是情意绵绵。
    火越烧越大,天边翻出金光,黑夜里倏忽出现了无数双眼睛,看向那火焰中心的蝶。那只天真的蝴蝶似乎一无所知,色泽鲜丽的美丽翅膀环住焰心,不惧灼烧。它慢慢收拢了翅膀,依偎着它唯一的倚靠,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然而下一刻,肃杀的阴风吹过青焰,那只美丽而天真的蝶在烈火中被反复灼烧,一点点、一点点融入灰烬之中。那火慢慢流下一滴泪,转眼将自己一并焚烧殆尽。唯余一点星火,坠入凡尘。
    “天道……”
    “不可留……”
    某年烟雨朦胧,金陵街角出现了一个襁褓。里面裹着的婴孩不哭也不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这一时节的金陵正是人影幢幢,熙攘繁盛。有位好心的夫人注意到这个值咬着手指甜甜笑着的孩子,带回了家。
    接着就是三尺白绫,满堂哭嚎。
    那尚且不知世事的孩子再度辗转,六七年的光阴,贫穷却快活。最终一抹熊熊火光,焚净七年温柔。
    无尽的驱逐、流浪。直到八岁那年秦淮夜雨,一双锦靴踏月而来,温柔他十年光阴。
    转眼孩童到了十八岁的年纪,已长成嬉笑怒骂游荡青楼的鲜衣少年。这厢听书吃茶,那厢青楼摘花,桨声灯影里温柔调笑,花前月下间只影舞剑。纵使一人也得快活潇洒,不羡神仙。
    一场业火,几句闲言,打破十年平静。
    有个红裙美人,几番折腾,最终黯然退婚,即将继任雁丘;有个粉衣少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个和尚私奔;有两位焦不离孟的少主,有对形影不离的姐弟,有位绝尘出世的仙子……
    滚滚旧事接涌而来,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前尘梦尽,化作虚无。
    ……
    “师兄……”
    谁在叫他?
    “师兄……师兄……快醒醒!”
    阮重笙睁眼,看见了厉重月担忧的面孔。
    “……阿月?”他支起身子,却见四周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壁,仔细一看,上头竟是密密麻麻的符咒。
    阮重笙扭过头,看着一脸惊慌的厉重月,心头满是疑虑,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头痛欲裂,几欲开口,又不知从何问起。
    厉重月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师兄,出事了。”
    ……
    果然不是梦。
    卫展眉、易醉醉、天云歌、天云岚……
    阮重笙问她,厉重月结结巴巴道:“……卫展眉已经死了。他、他被你剑气所伤,当场身陨……易醉醉被关了起来,正锁在水牢……”
    这些阮重笙大概都能猜到,唯独意外的是卫展眉之死。卫展眉那个疯癫孱弱的模样确实是强弩之末,但因剑气波及而死,他是不信的。阮重笙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明。厉重月说着说着也停了下来:“……三师兄,他们都说你是魔修,你真的……是吗?”
    阮重笙闭上眼睛,笑了笑。厉重月激动起来:“我不信!他们……他们在金陵找到了被下了药的慕容醒高枕风二人,然后施法让他们交代了最后是与你一道的,然后、然后我还见到了裴师叔,他居然也招供说你是云天都之后!还有天云歌的指控,天云岚的……三师兄、三哥,他们说的我都不相信!你告诉我好不好!”
    阮重笙捂着胸口,缓慢地喘息:“……蓬莱是什么反应?”
    “父亲还不知道,大哥让封锁消息。”厉重月哽咽:“二哥察觉到了,一人跟六荒对峙。最后僵持不下,只许我来探望照顾。”
    已经很好了。他那日发疯拔出扈月,对战天云岚,就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全身而退。醒来只是身在一处下了禁制的山洞而非天咒水牢,想来定是他师兄费了不少心力。
    阮重笙想着那日穿胸一剑,竟然低头笑了笑。
    厉重月看了十分难过:“三哥……”
    阮重笙抬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张嘴却问:“阿月,你不是在凡界么?”
    厉重月明显一僵。阮重笙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只自顾自道:“我猜猜,外面的声音应该是让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那日强行使扈月的后遗症现在一一迸发出来,每一个字都自喉头和血碾磨,明明在描绘自己的死相,却似谈论天气般轻松自在,他自己还未觉得,厉重月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攥住阮重笙衣衫,含泪道:“师兄,无论如何,阿月是信你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云天都的人?”
    ……到这个时候,云天都这三个字都显得这么重要。
    阮重笙看她一眼,唇角一弯:“……是啊。”
    不顾厉重月变幻的脸色,他靠在石壁上,轻松道:“既然我师父那老不羞都落天九荒手上了,那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阮重笙,生父青衣君阮天纵,生母云天都莳花夫人,天道和魔道的杂种,九荒最大的耻辱。”
    厉重月急声道:“师兄,你别……”
    阮重笙此时心头千端万绪,张嘴不过一句嗤笑:“我是杂种,可我不认。”
    他直视厉重月的眼睛,直把这姑娘看得别过头去:“告诉他们,我阮重笙自认并非善类,但也从未犯下大过。哪怕天云岚身后的苍茫共整个灵州都来指认我,我也绝、不、伏、诛。”
    一字一顿,尽是决绝。
    ……
    “他当真这样说?”
    落成离放下手中茶盏,,神色复杂:“……倒也像他父亲和师父。”
    厉重月急道:“二位说过可救我师兄和我夫君,那现下到底如何是好?”
    落谷主与夫人对视一眼,道:“此事急不得。”他沉吟半晌,“星河这孩子心眼实,本不忍指认阮重笙,却被白先生逼出了实话,潇潇又……”
    他摇头,并未对厉重月提起邀明月以阮卿时相挟一茬,叹道:“高家和慕容家那两个孩子也没法帮他,现下进退两难,除却我夫妇二人和引阳、蓬莱,其余竟无一人肯留他性命。”
    厉重月死死咬住嘴唇,试探:“……我听闻高少主生母……”
    “此事不假。”落夫人轻声道:“高塍这人各方面都算不得出众,唯独对兄嫂、对横川的维护从不含糊。他并未欺瞒高枕风,当年他兄嫂,确实是死在围剿莳姬之时。”
    厉重月知道阮重笙和高枕风走得多近,心里满是无措。落夫人看出她神色焦虑,又安抚道:“……总归还有我们三荒是竭力保他的。阿月,你如今该做的就是照顾好你三师兄,切莫让他私自离开。不然就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厉重月急道:“那我夫君……”
    落夫人面露不忍:“那位鲁公子沾染禁术,于理不容。那日寻见你们二人,旁人自然只觉是他诱.拐了你去,动手不留余地。这些时日我也尽心竭力了,可惜……”
    厉重月面露急色:“我夫君他不过关心则乱!他就这一个弟弟,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何况我与他本是两厢情愿,我们在凡界正经拜堂成亲了的,他、他如何能……”
    她忽又忆起初见之时。
    厉重月是谁?中荒蓬莱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师妹,自小在呵护中长大,天真烂漫,灵动可人。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在凡界偶然邂逅了一个高大的汉子,什么师门什么寿命什么门当户对全部抛之脑后,一意孤行地跟他在凡界拜堂成亲——瞒过了所有人。
    她看着他容纳自己的刁钻脾气,也看着他悉心照顾棺中亡弟。厉大小姐全然不知世间疾苦,更不识得柴米油盐,但她有个永远包容爱护她的丈夫。那个男人无论她闯下怎样的祸,都只是摸摸她脑袋,东家赔罪西家求情,从不将不满带到她身上。
    他只是告诉她:“跟我在一起本就是委屈你。”
    她还记得那个男人跟她提亲的时候,那样高大精壮的男人,局促得红了脸:“月儿,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我只是个修为浅薄的散修,你是天上来的仙子,我配不上你。你嫌弃我也没关系,我就是抱着一点妄想,想着你总有一天……也许总有一天你会心软,对你来说我的寿命也就一瞬间的事,你能不能……”
    她当时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喧闹之后,血洒茅垛。她这鲁夫人还没当上两天,就这样失去了她的英雄。看着修为散尽昏迷不醒的丈夫,最后一线希望,无非就在九荒。
    ……
    “好了,重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落夫人叹息:“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现下……”
    落谷主呵斥:“够了!”
    厉重月呼吸一滞,眼睛在二人间扫了一圈,好像明白了什么。落谷主道:“重月,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重笙那孩子。如今邀明月铁心害他,重华重明身陷囹圄,能帮他的,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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