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鸾进了南朱阁,先就着茶水润喉,同卢珣商议。
    “京城里跟我有过节,还能把手伸到宫里的就那么些人。昭蕴身边的徐嬷嬷原是章念桐的人,因昭蕴极依赖她,才在章念桐被废时得以留在东宫,后来又入宫伺候。最能驱使她卖命的,就是章家。”
    “章家对曲园出手,无非两个目的。若是为泄愤,孙嬷嬷尽可在流华殿对阿姮下毒,或是刺杀于我,无需费此周折。若是为在战场上要挟主君,先捉阿姮,再诱我入彀,着实事半功倍,今晚的玄清观必定也是圈套——这是我最担心的。”
    “此外,还有个沈嘉言。她虽恨我,上头却有淑妃压着,若为私怨使此昏招,淑妃能扒了她的皮。除非是梁王母子怕主君权柄过重,威胁梁王前程,有意趁此战事除掉主君,拿我母女俩当诱饵。若真有这般歹毒的居心,今晚我和阿姮也难全身而退。”
    “除了这俩,还有个新安长公主。”
    想起那个虎视眈眈的女人,魏鸾有些烦厌。
    “长公主身份尊贵,被主君那般恐吓,必定怀恨在心。她手里攥着章念桐,想驱使孙嬷嬷卖命也不难,何况她自幼长于宫廷,也有法子在宫里搅弄风雨。若当真是她,倒能好办些。害死阿姮对她有害无益,我按信里的条件亲自去,至少能换阿姮平安。”
    “究竟是谁在暗里弄鬼,只看今晚的玄清观,在此之前不宜贸然行事。不管是哪种结果,你都如实禀报给皇上和主君,无需隐瞒半分。”
    这样的考量,几乎将可能的情形都想遍了,从她这般年纪的女子嘴里说出,尤为难得。
    卢珣肃容,拱手道:“少夫人放心!卢珣纵拼了性命,也会竭力护少夫人和小主人周全。”
    魏鸾颔首,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太过糟糕,尤其被人捏住的七寸是阿姮。
    像上回窦氏扣押魏峤夫妇,魏鸾虽担心,却还不至于慌乱,因那毕竟是她的父母,至少有自保之力。而这回却是懵懂无知的阿姮,才三个月的孩子而已,多吹点风都能受寒,出生后半点苦头都没吃过。她醒来后见不着娘亲和奶娘,必定会哭的,也不知那帮恶徒会不会饿着她。
    心里被火燎着似的,魏鸾恨不得此刻便飞去玄清观,将女儿换回。
    好容易挨到晚饭送来,也是食不知味,却因肩上扛着担子,不得不多吃些。
    而后换了身衣裳,出城往玄清观走。
    ……
    玄清观地处荒僻,香火极为冷清。
    深秋的夜晚风吹得寒冷,魏鸾纵马疾驰在官道上,披风鼓荡如羽翼。她的身后,染冬、卢珣和曲园的护卫们驰马跟随,一行人如疾风卷过,没过多久便到了玄清观所在的山脚。按着信中的威胁,魏鸾只可带一人上山,其余的不许跟随半步。
    魏鸾没敢冒险,点了扮作嬷嬷的卢珣随行。
    ——在场众人之中,以卢珣的身手最为出众,且他跟随盛煜出生入死,经历凶险无数,应变最为机敏。信中说魏鸾只可带嬷嬷前去,为免横生变故,卢珣便罩了件老嬷嬷的外衫,反正夜色深浓,不到近处难以辨别男女。
    两人策马直奔后山。
    玄镜司熟掌京畿地形,卢珣东身前特地又看了次舆图,熟悉周遭环境。绕过藏在夜幕里的玄清观,后山上唯有一灯如豆,是在半山腰的茅屋,与信中所述全然相同。沿着山道过去,在茅屋外两射之地,果然有条岔路口。
    依信中所述,魏鸾须与嬷嬷分道,嬷嬷走左边岔路去抱阿姮,魏鸾往右自投罗网。
    如今这般境地,也只能依言行事。
    魏鸾瞧向那边昏暗的灯火,恨不得拔步冲向茅屋,去看阿姮是否真的在那里。但如此荒郊野岭,漆黑夜色之中,谁也不知道周遭埋伏了多少人,倘若她有异动,茅屋之中还不知会有何等变故。
    也只能赌一把。
    魏鸾握紧了手,看向身侧的卢珣,“我会设法自保,无论何时,以阿姮为重!”
    “属下谨记!”卢珣紧绷如弓弦。
    山风拂过渐枯的茅草,吹得人瑟瑟发抖,魏鸾不知小阿姮是否真的在茅屋,不知她此刻是否安然无恙,是哭累了还是睡着,是饿着还是吃了些奶水。满脑袋都是女儿娇娇软软的模样,此刻却连看一眼都极难。
    不知道前路等她的是什么,却只能向前。
    两人分道而行,魏鸾走得极慢,目光死死盯着卢珣的背影。黑暗之中,她看到他走向茅屋,看到门扇推开,透出昏黄的光芒,看到卢珣在片刻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襁褓。仅仅那么一眼,魏鸾原本屏住的那口呼吸,霎时吐了出来。
    小阿姮无恙,她还好好的!
    否则,若襁褓里的不是阿姮,若孩子有任何闪失,卢珣定会闹出动静。
    悬在心头最重的那方巨石轰然落地。
    魏鸾下意识便想往茅屋跑去,抱一抱整日受苦的乖乖女儿。身后的荆棘山石间,却忽然窜出数个彪形大汉,迅速将她拧住,而后拿粗哑的声音朝卢珣喊话,“快滚!敢靠近半步就射死那孩子!”
    声音粗嘎,极为凶狠。
    魏鸾能看着小阿姮安然无恙地回到卢珣怀里,几乎喜极而泣,哪能在此时再生变故,惊而回神,忙高声道:“快带她回去,不用管我!快走!”说话之间,被那几个彪悍大汗拖拽,踉跄着没入漆黑夜色。
    卢珣抱紧孩子,想追过去,迎面却有劲弩破风而来。
    他忙护住孩子侧身闪开,听到夜风里魏鸾的叮嘱,“快带她走!”
    身上那些逃生用的机巧物件在蛮横的拖拽中毫无用武之地,她眼睁睁看着卢珣被劲弩逼得难以近前,只能连声催促。最后,脖颈间似被重重打了下,失去意识昏倒时,声音也彻底卡在嗓子眼,化为呜咽。
    百步之外,卢珣眉头紧皱,几乎爆起青筋。
    自打被盛煜调去魏鸾身边护卫安危,转眼已是两年,从最初不得不奉命行事,到如今时刻将少夫人的安危摆在心头,这中间的许多事,卢珣印象深刻。他曾向盛煜起誓,必定以性命护少夫人周全,生死无惧,此刻却只能看着她落入敌手。
    上回她孤身去章家,他还能在外策应,救她脱险。
    而今夜,他却连出手也不能。
    怀里的孩子睡得安静,白嫩的脸上全是泪痕,想必这一日受了许多许多的苦,哭了不知多少回。卢珣死死握着拳头,一咬牙,飞身上了马背,往山脚疾驰。
    染冬和曲园众护卫等候已久。
    因城门已闭,不可能为个孩子深夜破例,卢珣将小阿姮交给护卫,由他们将她护送往盛家在京郊的别苑,给奶娘喂奶照顾。而后带了染冬和早就招呼好的玄镜司人手,折身疾驰往后山,去寻魏鸾的踪迹。
    然而一无所获。
    后山周围远远安排了人盯梢,至今并无动静,各处亦无踪迹。唯有一处山坳里的洞口有踩踏的足迹,卢珣带人追进去,快到尽头时,看到洞口已被封死。很显然,那伙人劫持了魏鸾后,便是从这荒草掩盖的密道里趁夜逃脱的。
    风萧瑟肆虐,气氛却凝重而压抑。
    洞口重新被挖开,外面却唯有夜幕荒山。
    染冬脑海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铮然断裂,用力将火把甩在地上,声音愤怒而颤抖,“他们有备而来,定是早就留了退路,这样穷追已经无用。得把幕后那人找出来,擒贼擒王,咱们不能任人牵着鼻子走!她们若是杀了少夫人,咱们就杀他抵命!”
    极度的担忧气怒下,就连肩膀都轻轻颤抖。
    卢珣抬手,轻轻握住她肩膀。
    “少夫人性命应该无碍,否则不必费这周折,方才一箭射死就完事了。”他原本还指望能顺着足迹追踪围剿,而今看来,此举无用。遂留了玄镜司众人接着在附近寻找痕迹,他带了染冬,直奔长春观。
    南朱阁里魏鸾的那番判断,卢珣深为赞叹。
    以他跟随盛煜这些年的经验来看,会对阿姮和魏鸾动手的,确实就那么几拨人。如今阿姮安然无恙,魏鸾却被劫走,章家和淑妃母子的嫌疑几乎可以排除——否则,他们尽可掐住魏鸾不敢让女儿出事的软肋,将母女尽数捉住,拿去威胁冲在战场最前面的盛煜。
    毕竟,母女一道被擒,比魏鸾孤身被擒更能威胁到盛煜。
    但对方只劫走了魏鸾。
    且如此小心翼翼,显然也是怕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新安长公主。
    从宫里的流华殿到那封早早送到曲园的信,再到玄清观的这座后山,她将尾巴收拾得干净,想拿到确凿证据再去逼问,无异于痴人说梦。为今之计,唯有铤而走险,拼着犯上忤逆的重罪,设法逼她开口。
    唯有如此,才能最快知道魏鸾的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鸾鸾是最勇敢的呜呜
    第145章 夜袭
    长春观里, 新安长公主此刻尚未歇息。
    她在等一道消息, 关于魏鸾的。
    半年之前盛煜掀开木盒,将那只血淋淋的手摆到她面前,冷言威胁时,新安长公主几乎魂飞魄散。之后的两三个月里,那只染满血的手便如噩梦缠身,令她时时心惊胆战。然而即使是这般险些要了她性命的不敬之举, 永穆帝也不闻不问。
    这令长公主极为恼火。
    不过彼时盛煜尚在京城, 永穆帝既偏袒权臣, 长公主也无可奈何,只能囿于道观, 暗自怀恨。直到肃州燃起烽烟, 盛煜奔赴前线——曲园之尊荣皆系于盛煜, 没有他在府里镇守,在长公主而言,实在是难得的良机。
    而在数日之前,她还知道了件事情。
    那日她闲而无事登高赏秋,在山林间偶遇沈嘉言,因淑妃待长公主颇为客气, 沈嘉言萧规曹随,颇热情地邀她喝茶。两位皇室宗亲碰头,即使不好妄议朝政,也难免提起北边的战事,提起连番力挫章家的盛煜。
    ——身居玄镜司统领、中书侍郎两处要职, 又在沙场履立功劳,这般风头实在前所未有。
    等叛乱平定,该如何论功行赏?
    长公主无从得知皇兄的心思,借机试探道:“自父皇开国,几十年里从未出过这样的臣子。便是从前的章家,也只是手握重兵驻守边地,哪比得上玄镜司耳目遍及天下,深得圣宠?据说他在中书也如鱼得水,这般能文能武的贤才,当真是前途无量。”
    “是啊。如此圣宠加身,着实羡煞旁人。”
    沈嘉言栽过几回跟头后学乖了,只淡声附和。
    长公主又道:“不过想想也让人担忧。当初章氏坐大,便是因功劳极高又手握兵权,父皇在位时尚能弹压,轮到皇兄,难免尾大不掉,有诸多掣肘。盛煜是心高气傲之人,原就极难驾驭,往后梁王想使好这把剑,怕是得下些功夫。”
    两人交情尚浅,这话未免说得过深。
    长公主是居于道观的方外之人,闲谈间提及,似浑不在意。
    沈嘉言却不敢乱说,只噙着笑意道:“父皇春秋正盛,盛统领能为朝廷效劳是好事。想来他既深厌章氏之跋扈忤逆,为助皇上拨乱反正而倾尽全力,往后也不会步其后尘。且朝堂选才用人皆是父皇决断,梁王做好皇子本分的事就好了,何必操心这些。”
    如此软绵绵的钉子,自是不愿多说。
    新安长公主却已窥出端倪。
    她又不是瞎子,这些年虽远离朝堂,却也知里头的纷争。周令渊与梁王原就是背后各有神仙,亦各有图谋,如今周令渊彻底走了不归路,储位便只会落到梁王和卫王之间。淑妃那样聪慧的女人,在深宫里步步为营,竭力支撑,岂会错过良机?
    似盛煜这般权臣,对哪位皇子都是威胁。
    尤其盛煜深得信重,曾在宫变中立下汗马功劳,焉知不会故技重施,扶持孱弱的卫王?
    淑妃母子不可能不忌惮。
    沈嘉言身在王府,自然也会为前程担忧。
    如今她一副顺其自然、与世无争的模样,分明是心里已有了底,知道盛煜不会威胁到梁王。那对母子连章家都奈何不得,更没能耐对付盛煜,之所以坐视不理,显然是有旁人收拾——恐怕这趟平叛回来,盛煜这条煊赫热闹的青云之路,就该日过中天,渐而下坡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帝王概莫能外。
    在经历章家之祸后,尤其如此。
    淑妃最擅揣摩帝王心思,必定是猜透了皇兄的打算,才顺水推舟,有恃无恐。
    这般推断后,新安长公主甚为激动。
    盛煜有用时,她自然比不上所向披靡的利剑,但若他会成为弃子,就无需过分忌惮。凭她的能耐,当然没法奈何盛煜,但如今曲园空虚,想在魏鸾头上动心思却不难。尤其是这回宫宴,淑妃除了邀请女眷外,竟还让人带孩子入宫,简直天赐良机!
    更别说她手里还攥着个章念桐。
    简直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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