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有意绕开宫中的灯火通明处,兜兜转转来在一间更为清冷孤寂的庭院。院中深雪淹路,映着惨淡月光,倒是见了几分明亮。
    溟王佝偻着肩背迈进院落,径自登上门阶,也未扣门,直接推门入内。
    室内一片昏暗,侍卫紧忙提灯向前,照见屋中中央的一处矮榻,榻上堆满破碎的皮革与凌乱的被毯,一个臃肿而宽硕的身影面向里侧卧躺在榻上。
    那身影许是浅梦中闻听声响,猛地回头来看,于面前所见先是一惊,继而一笑,这瞬息之变都如薄云浮在远空,轻淡而悠然。
    她缓慢着起身,缓慢着下床,一手撑腰,一手托腹,又缓慢着在溟王脚前跪了下去,未置一言,只是叩首三回,算是参以君臣父子大礼。
    溟王苦笑,看着脚下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唯一的“公子”,沦至如今这等境况,委实可笑可恨!又愤慨难平!“起来吧!当心折了身子。”溟王乏力地挥一挥手,那两位婆子便放下手中器物,一起上前来合力搀扶起昔梧,又将她扶坐回榻上。
    侍卫点起了案台上的烛火,又在上面铺好了笔墨,才将其移至昔梧近前。
    溟王漠然道,“有几件事,还是要问问你!事关我昔族兴亡……这样罢,我问一句,你写一句。事如我意,尔等可活。事不如我意,今夜也惟有葬了尔等!梧儿可明白?”
    昔梧点头,面色从容而安详,是那种与世无求的淡泊与心得意满的知足。
    “你上一回笔录……声称腹中孩儿乃青门血脉,此事还有谁人知晓?蔚族可知?那个青门傻小子可知?”
    昔梧提笔在纸上回道,“天下无人知晓。”
    溟王看了看他,半信半疑,“你说玉家太子给你罐了哑药,将你丢至荒野,任你自生自灭。那你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曾被他跟踪?玉氏诡诈,你做下那等事,又知之甚多!他又怎会轻饶了你!”
    “莫敖之死,玉室自顾不暇。儿被弃荒野,昏睡百年,醒来恍若隔世。儿心中唯有一念——当续青门血脉,以承当年之志,以复当年之仇!”
    “当年之志?当年之仇?”溟王哼笑,“你一个女流!当年不过顽童!你懂甚么志甚么仇!”
    “灭玉室,举青门,以固四境封王之治。诛莫贼,杀天子,以报长姐被杀之仇!”昔梧继续在纸上写道。
    溟王看着,先是一怔,继而苍凉一笑,“我儿幼稚!灭玉室?青门十万将士不可为之事,但凭你一个女子?!还是凭你腹中孩儿?!何况你又怎知他是男是女?!若然是个女儿,可也只有陪葬的份!”
    “必是男儿!”昔梧执笔落下苍劲墨迹,“上苍必不弃我荣乌族!拜请父王为我孩儿赐名!”
    溟王不响,坐在窗前的箱柜上,偎着窗子,全然一幅漠然阴冷。他已经历了一场兵变,那是还未开始就兵败如山倒的所谓“兵谏”!青门愚钝!玉室狡诈!使他昔族白白搭了一个嫡公主!一个嫡外孙!他溟王原本该是后继有人的!可恨那玉室定要斩尽杀绝!斩到他断子绝孙!
    “我又怎知……玉室不会再追杀你腹中孩儿?他们断不会准许青门之后存于世间!”
    昔梧对这位年岁昏沉的老父,即有发自心底的怜悯,又有难以抑制的嘲讽。自从长姐的尸骨被接回溟都,连同她那满身箭矢的婴孩,被奉至王殿时,这位老父昏厥数次,大恸咳血,可仍执意要为长姐抚棺入陵,要为那婴孩亲洒黄土……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位北方雄汉的宏心壮志也都就此埋入了王陵罢!昔梧怀着怜悯又在纸上写了一遍,“天下无人知此婴孩!王室受困于莫党之乱,分身乏术!”
    溟王也不禁要讥笑昔梧的自以为是,“莫党之乱已平。据闻,还是那青门小子射杀了莫嵬老贼!桐儿来信……她亦立有战功,皇朝太子奉她为东宫上宾,待以国士之礼……”说说又不免嗤笑,“桐儿最蠢!……梧儿最痴!本王是怎样昏聩无知,竟会派了你们两个往东越观礼!你们竟然……你个怀子而归,一个投怀送抱!我溟王族的颜面可真是被你们丢进了!你如今倒还有命归来!桐儿她……她只怕是要被那皇朝太子生吞活剥了!还犹自为人唱诵赞歌!”
    溟王言尽处,又是无恨疼惜,又是无限悔意!
    “桐妹自迷自执,自作自受,与他人无由!父王无须为此自责!玉室欲以桐妹为质,若非风云巨变,可也不会置她于死地,父王也无须忧心!”昔梧在纸上劝慰,继而又写下——
    “父王若图我族人自立自治,当与臣子宗亲合议,迁都向北,沿北海而居,远避中原,远避皇朝。此方为我荣乌族摆脱玉室辖治的根本策略。”
    纸墨再次传到溟王手上,这一言倒是说得他又有几分振作,不由得向前倾了倾身。
    昔梧继续在纸上谏言,“我儿承青门之志,亦必承昔族之志,父王之雄心伟业,但可教导我儿,使我儿为之拼杀!我与我儿皆以我父旨意为令!尽忠竭力!”
    溟王昂起首重新顾看昔梧,忽然惊醒——是了!此生还有雄心伟业,还有壮志未酬!只要是我溟王血脉下的男儿,皆可与我并肩做战!皆可承我宏图远志!皆可做我溟国之君!
    溟王想着,自窗前起身,这一回他步履沉稳、目光矍铄地行至昔梧案前,接过昔梧的手中笔,另铺一页空白纸,在纸上写下一个硕大的“柏”字——“你若得男儿,则赐名昔柏,入主东宫,承继王位,壮我国威!可若是个女儿……恕本王受得此样奇耻大辱!也惟有将你二人抛去荒野,祭喂狼群!”说完,留下两个婆子侍奉于此,自己一人领着侍卫,踏雪而去。
    旧岁已去,新年伊始。寒冬耗尽时,春暖向阳日,谁又知水融花开时节,彼此身在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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