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家事不劳殿下费心,只是不知苏晋到底如何冲撞了公主殿下,还劳烦您特地一路将人带到此处。”
    明万辞此时终于有些理解肖承未的用心良苦,她如今这个带了封号的郡主身份,在新阳公主这位尚未赐封号的公主面前,竟也显的不那么卑微了。
    “这么个普通下人,明仪郡主都能记住姓名,当真不容易。那你可知,他在背后嚼本宫舌根,出言不逊,偏偏时运不济,被本宫听个正着,想是上天也看不惯他。妄议皇族是重罪,本宫留他一命,已算是仁慈,断没有将人放了的道理。”
    “这莫不是欲加之罪?苏晋同相熟之人话都不过三句,如何会在背后妄议公主殿下是非。”
    新阳公主的话,明万辞连半个字都不相信。
    “若是因为个下人伤了和气,倒成了我的不是,既然你不相信,便将人带上来当面对质,你看如何?”新阳公主说完,朝身边人示意了一下。
    明万辞侧头,刚好同谢辰对视一眼,两双眼中的意外之色当真如出一辙。
    明万辞万万没想到,她尚未费什么口舌,新阳公主便如此轻易松了口,同意将人带到她面前来。事情能当面问清,自是再好不过。
    眼看两名侍卫架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进了门,明万辞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身板不由挺得笔直,她万万没想到苏晋竟会被伤成这副模样。
    侍卫将人扔在地上后便退了下去,明万辞忍住上前的冲动,坐在原位不轻不重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苏晋?”
    那人起初没有丝毫反应,半晌过后好似疼痛难忍一般,浑身有些痉挛起来,模样看起来十分痛苦。
    冯今侧头看了看明万辞和谢辰,末了微微叹气,认命地上前,将那人凌乱的头发撩开,露出一张消瘦而陌生的脸来。
    一道凉意自头顶没入,瞬间便游走到四肢百骸,明万辞怔愣片刻,出声问道:“你是谁?”
    话一出口,新阳公主同冯知书对视一眼,皆有些诧异地看向明万辞。
    地上那人神智终于清醒了一些,认出明万辞时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哑着嗓子哭喊道:“小人是城东衣铺里跑腿的,名唤苏尽,昨日闲聊时同周二多说了几句,便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抓来用了刑,求公子救命,小人冤枉啊!”
    听到“苏尽”二字时,明万辞只觉得有些荒唐。
    她着急了这一路,竟只是因为个相似的名字?世间竟还有如此巧合,一个苏晋不见了,好巧不巧又冒出一个苏尽,同人在背后嚼舌根还被正主听个正着?
    因为心中疑虑太多,明万辞十分用心地观察了面前二人,只是看了许久也没发现有何异常之处。
    新阳公主和冯知书发现她认错人时脸上的诧异之色不似作假,如此看来,今日倒不是她二人故意引她来此地的。
    但若不是她二人,又会是谁呢?而且让她来此处,到底有何用意,她也着实想不通。
    明万辞看了看地上痛哭流涕的人,这人毕竟是她铺子里的,能救定然还是要救上一救,于是对新阳公主道:“若是殿下已解气,不知可否就此饶过他,我回去定然好生管教,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
    眼见明万辞语气软下去不少,新阳公主罚也罚过了,断不会稀罕一个碍眼的下人,于是道:“你既然为他求情,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次,你若想继续留着,带回去便是。”
    明万辞挑眉看她,着实没想到她今日竟如此好说话,不由笑道:“我看殿下心胸宽广,原也不是想为难他,只是不知殿下为何还如此费力地将人带上山来?”
    新阳公主道:“你莫要尽捡好听的说,我当时确实是想难为他的,若不是驸马拦着,气头之上定然直接要了他的命。但驸马说大婚在即不宜见血,我觉得此言有理,才叫他捡回一条命去。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原本是打算带他回宫里当个内侍的。”
    地上那人听了这话,浑身大抵因为后怕疼的更厉害些,惊呼一声后,竟直接晕了过去。
    被迫去当个内侍,岂不是生不如死?明万辞虽面上带笑,笑意却到底敷衍了些。
    此间算是事了,她看了眼天色,对身后二人道:“走吧,回府。”
    话落,不光谢辰和冯今,连新阳公主和冯知书都是一脸惊讶,谢辰劝道:“天色已黑透,此时在山中赶路着实不安全,不如在此歇上一晚,天亮了再离开也不迟。”
    明万辞自然知道赶夜路危险,但有人借苏晋之名引她来此,对方在暗她在明,在她看来,无论如何选择都谈不上安全,唯一的区别,是用不用同这些人借住同一屋檐下。
    见她坚持,谢辰便不再多言,冯今虽皱着眉,却也没出言反对,二人皆跟着明万辞朝外走去。
    正要出门时,阮尚安恰好出现在门外,这时机着实不早也不晚,明万辞甚至有些怀疑他是故意掐好的时间。
    此时周遭最明显的当属寺中特有的焚香之气,但阮尚安走近时,前几日宴上那抹若有若无又似曾相识的味道顿时又盈在鼻端,明万辞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自他身上划过,却依旧想不出曾在何处闻过这香气。
    她原本想干脆装作没看到,无奈新阳公主见到她二人站在一处便有些紧张,此时已起身走到阮尚安身边,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明万辞原本并未将他二人放在心上,全然当做不相干的人对待,但新阳公主此时这宣示主权一般的举动,好似在提醒她被人挖墙脚的往事不能忘,着实令她十分不爽。
    明万辞此时突然转了心思,反倒不再急着离开。眼看着阮尚安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叫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误以为当初是明万辞对不起他,想到此处,她顿时更加不爽了一些。
    想着如今有现成的身份,她不用白不用,索性停了脚步,目光有些挑衅地看着眼前一双人。
    新阳公主皱眉看她,语气不自觉间便带上了些催促之意,对她道:“你不是要回府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明万辞仿佛丝毫没听出她的催促之意,面上带笑道:“如今想来,我好不容易才上一次山,如此离开着实有些可惜。此时天色不早,赶夜路又危险,寺中厢房也不缺,我就此留宿一晚,明日还能上一炷香,吃顿斋饭,也算是不虚此行。”
    新阳公主听到此处,险些想骂人,却没料到明万辞的话尚未说完。
    眼看新阳公主脸色更差,明万辞的气莫名顺了一些,停顿片刻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二位是否忘了些事情?”
    新阳公主沉着脸道:“有话直说,莫要拐弯抹角。”
    明万辞的手指勾住扇坠,倒提着折扇晃了晃,方才笑道:“我正等着阮状元给我行礼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事关阮尚安,新阳公主此时仿佛有些紧张过度,先前努力维持的风度和涵养瞬间化为泡影,抬手指着明万辞鼻子,怒道:“你脑子进水了不成?”
    皓腕微抬,明万辞用折扇轻轻挡开新阳公主的手,唇角弧度从始至终丝毫未变,“劳烦公主挂心,我这脑子还算正常。不过如今我同阮状元皆有赐婚在身,若是婚约作数,他当唤我一声皇婶,作为长辈,这礼我自然受得。”
    新阳公主大约是从未遇到过如此脸皮厚的人,见她面上带笑颇为期待的模样,顿时道:“婚约虽在,礼却未成,这句皇婶怕是叫的早了些。”
    明万辞早知她会如此说,正等着她这句话,待她话落,不由道:“公主此言有理。”
    新阳公主闻言,一口气刚松到一半,便听明万辞再次开了口:“不过,若是如此,我到底还是皇上谕旨亲封的郡主,论品级,阮大人依旧稍逊一筹,按照本朝礼法,这礼我怕是依旧当得。”
    这一句话,气的新阳公主险些背过气去。
    眼看气出的差不多,明万辞也不计较那声虚礼,于是十分大度道:“既然让二位如此为难,那便不要也罢,时辰不早,告辞。”
    待她说完,便看也不看他二人脸色,直接跨出门去。
    “等等!”新阳公主方才被气的不轻,断然不想叫明万辞好过,见她想走,赶忙出声将人叫住。
    “不知公主殿下还有何指教?”明万辞这一个停步回身,当真将潇洒的神韵学了个十成十。
    新阳公主难得走近几步,凑近她耳边才开口,声音唯有咫尺可闻:“莫要高兴的太早,你怕是不知,皇叔早有心上人,虽不知如今人在何处,但皇叔至今依旧小心收着那人绣的荷包。送荷包是何寓意,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荷包?
    这两个字成功让明万辞心思微乱,她不知为何便想起,当初在段府别院时肖承未让她绣荷包的事情来。
    她当初以为肖承未也许对刺绣情有独钟,或者以为他当真是想磨一磨自己的性子,但其中真正的缘由莫不是因为睹物思人?思的还是新阳公主口中的这个人?
    仿佛石子入水,明万辞的心上顿时泛起些涟漪,她眼睫轻垂,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悉数展开,面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对眼前人道:“公主有心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寺中借了厢房,临分别时,谢辰见明万辞心绪好似有些沉郁,不由问道:“可是她方才说了些什么?”
    明万辞摇摇头,一语不发地关上了房门。
    不知是因为认床还是因为心中有事,将近天明之时明万辞才生出些睡意,只是眼皮没合上多久,便又惊醒过来。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待她拥着被子坐起身,一股凉意自天灵盖直直灌进身体,让她的脑子空白了好一会。
    此时她已可以确定,这屋中除了她,当真还有别人在。
    此时天光微明,借着透窗而入的晨曦,屋中勉强能够视物,明万辞稳了稳心神,方才嗓音微哑地警惕道:“谁?”
    来人脚步很轻地在床边停步,低头看向明万辞。
    看清来人时,明万辞瞬间愣住,末了有些不确定道:“苏晋?”
    清冷木讷的黑衣少年直直立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她半晌,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你为何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明万辞微微松了口气,披着外袍想要下床掌灯,却不想苏晋说完这一句,直接朝门外走去。
    明万辞觉得他今日太过反常,不由有些担心,将外袍草草系上便追着他过去,想要问个究竟。
    苏晋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脚下步子又快,明万辞怕跟丢,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待到前面人终于停步,她才有心思打量周围。
    此处应当是林泉寺后山,明万辞定睛一看,发现苏晋正站在一处断崖边,他此时若是再挪出半步,整个人便会坠入崖中。
    明万辞不由眼皮直跳,小心地朝苏晋走近几步,边走边道:“你方才那句对不起是何意?有话好好说,你先过来些,不要站在那里。”
    苏晋只愣愣看她,半个字也不曾回答。
    明万辞的心跳更加快了一些,额间已渗出细汗来,被山间的晨风一吹,透骨的凉。
    “你若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不妨同我和谢辰说说,无论什么事,总归会有办法的,断不到需要寻死的地步。”明万辞试图稳住他,边说边靠近断崖边,想将人赶快拉回来些。
    苏晋依旧没有开口,面上却现出些挣扎之色,眼看明万辞距离他只剩两步,他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见他神色仿佛有所松动,明万辞赶忙抓紧机会又靠近一些,只要再近三寸,她便能抓住他的衣袖。
    断崖对面是一条通往山下的路,明万辞刚刚在崖边站稳,便听那路口处传来些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苏晋也听到了这脚步声,面上现出些诧异之色,明万辞则是十分警惕地看了过去,不知这一次来人又会是谁。
    待肖承未的身影自路口处出现,明万辞的警惕悉数变成了惊喜,只是唇边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便见肖承未面带惊恐地看着她,吼道:“快回来!”
    在那支冷箭自后山并不茂盛的树林中飞出,直直射进她心口时,明万辞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牢房中那支落空的箭,如今到底还是还了回来,不过是迟了一些而已。
    心口又痛又凉,明万辞此时终于想明白,这大抵就是背后那人引她来此的目的吧?只是那人会是谁?苏晋事先知道此事吗?若是知道,他在其中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但此时这些仿佛都已不再重要,她只觉得有些舍不得那抹飞奔而来的身影。她见过肖承未拒人千里的冷漠,也见过他眉眼含笑的温和,却独独没见过他今日如此紧张害怕的模样。
    坠落前她脑中最后的印象,便是苏晋怔愣过后抓空的手,以及肖承未不管不顾飞身而下的一跃。
    断崖外空落落的一片,连风似乎都更冷一些,明万辞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山间的鸟,竟也在半空中得了短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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