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格外的安静,连倒茶水的声响都显得过分响亮。
    等茶水沏好后,昭康帝将一干宫人都屏退,宫人们都暗自松了口气,赶忙退下。
    鎏金异兽纹铜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静的淡香。
    昭康帝神色恹恹的靠在弹墨大迎枕上,不过半月的时间,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鬓角原先只有依稀几根白发,如今却是白了一片。还有他端正眉宇间的那股凌厉的锐气,也消散了大半,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像是被抽去精气神般,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暮气。
    裴延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父皇,您为何突然下退位诏书?”
    昭康帝伸手揉了揉眉心,须臾,抬起深邃的黑眸,幽幽的盯着面前的裴延,叹了一声,“朕老了。”
    “父皇正值壮年,并不……”
    “人老了,心累了,皇帝这位置也坐烦了。”昭康帝直接打断他。
    裴延眉头拧起,抿了抿薄唇。
    昭康帝往迎枕上靠了靠,半阖着眼睛,语调懒散,慢吞吞道,“人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为了这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无所不用其极。朕年轻时,也爱慕权势,觉得只要坐在那把龙椅上,掌握了天底下的一切,无所不能,无所不可……呵,现在呢?”
    他疲惫的叹道,“说到底,还是老了。”
    人老了,就爱回想从前的事,也更怀念那些平凡又温馨的美好。
    除夕那晚后,他想了许多许多。
    他每日从柔软华美的床上醒来,有一帮宫人跟在身后伺候,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美人、财富、权势,他应有尽有。
    可夜里入睡时,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又空空荡荡的宫殿,他的心里也空得厉害,像是冬日的冷风都灌进了心口,凛冽又苦涩。
    无边的孤寂像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怪物,一点一点的侵蚀他,快要把他给逼疯。
    昭康帝闭了闭眼睛,敛去眸中的悲怆与脆弱,再次睁眼,和蔼的对裴延道,“延儿,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朕信你。”
    除夕那晚裴长洲逼宫,昭康帝也不是全然不知。可不等他放下命令,他便收到消息,东宫也有所动作。
    那时他也猜到几分,这或许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中局。
    他知道,但他不想拦。
    两个儿子非得选一个的话,他毫无疑问会选太子。
    何况,他也想见识一下太子的手段和心性。
    事实证明,太子的确没让他失望。
    够狠,够利落。
    既然太子已经如此出色,自己也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彼此沉默了许久,裴延一言不发的喝完半盏茶,将青釉瓷杯放下,准备告退。
    昭康帝点了点头,“去吧,登基琐事一堆,够你忙活的。”
    可等裴延起身,他又忍不住叫住他,“延儿。”
    裴延脚步一顿,缓缓垂下眼,沉声道,“父皇还有何事吩咐?”
    昭康帝眉眼间衔上一抹浓浓的郁色,迟疑许久,艰难的开口道,“朕没有指使任何人伤害大皇子。”
    裴延黑眸微动,嘴角绷紧。
    昭康帝道,“周氏疯妇说那些话,是刻意挑拨我们父子间的关系……”
    裴延淡淡道,“儿臣知道。”
    他垂在腿边的手却是一点点的攥紧,静默半晌,终是压不住心头疑惑,锐利的视线直直看向昭康帝,“皇兄他,真的不是父皇的孩子?”
    昭康帝眸光顿时沉了下来,语气也冷硬几分,“不是。”
    他丝毫不掩饰他对那个孩子的冷漠。
    他从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善类,之所以能容纳那孩子,不过是因为那孩子有一半的骨血是沅沅的。
    “待他如亲子,朕是不可能做到。朕原想着等他长大成人后,便分到外地当个闲散王爷,眼不见为净。”
    顿了顿,昭康帝郑重道,“朕虽厌恶他的存在,但却从未想过去害他。不曾想周氏那疯妇,竟跑到你母后面前挑拨离间……”
    一想到沅沅是被周氏这话蒙蔽而服毒,昭康帝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怒不可遏。
    他痛恨周氏的蛇蝎心肠,也伤心于顾沅对他的不信任。但凡顾沅能亲自问一问他,也不至于……
    见昭康帝悔恨不已的神色,裴延重新坐了下来,自顾自的续了一杯茶水,“父皇,请恕儿臣无礼,但儿臣想知道您与母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是极其坚定的。
    昭康帝心里对裴延有愧,沉思一阵儿,抬起头,缓缓道,“你去博古柜前,按一下第三排顺数第四个的雕花图案,将里头那副画取出来。”
    裴延诧异的看了昭康帝一眼,也没多说,起身往檀木桌案后的博古柜走去。
    雕花图案明面瞧着寻常,但稍用力气往下按,很快一个又深又长的抽屉“啪嗒”一声打开。
    里头果然有一副画卷,保存的极好。
    裴延拿着画折返,递到昭康帝跟前。
    昭康帝小心翼翼接过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副凭栏美人图。
    “延儿,这是你母后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裴延心道,不记得。
    母后离世时,他还不到五岁。没多久,便落了水,大病了一场,高烧好几日,险些没挺过来。
    那场高烧过后,母后的模样就变得模糊起来。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每每回想起母后,记忆里只有一个不真切的影子,至于容貌什么的,他早已记不清了。
    昭康帝目露痴迷的盯着那画中美人,轻声道,“这是朕初见你母后的场景。那时,朕还是太子,在春日宴上见到你母后……”
    他早就听过顾家小娘子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却没多大兴趣。
    毕竟,他对女色并不热衷——
    当然,在见到顾沅之后,他才知他不是不热衷于女色,而是没有遇到她。
    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心动了。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他只知道,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挪不动道了。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明明慌得不行,却强装镇定的朝他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她的声音极悦耳,温温柔柔的,像是春日里飘扬的柳絮,轻轻落在他的心间。
    春日宴后,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端午。
    渭河畔的龙舟赛激烈又热闹,她盈盈站在楼阁上,朝着他这边的方向,笑意温柔——
    那一刻,他的心鼓噪得厉害:她在朝他笑!
    不过很快,他躁动的心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顾沅并不是朝他笑,而是朝他身后不远处的文明晏笑。
    文明晏,太医院院首的嫡长子,与顾沅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杀了文明晏。
    第二,将顾沅抢回来,锁进东宫,从此只让她对他一人笑。
    不过在他行动之前,他被派到江南巡盐。
    为期三月,再次回到长安,已是中秋。
    他听闻顾沅与文明晏订了婚——
    那晚他喝了个烂醉,愤怒又不甘,半夜去翻了顾家的墙。
    骤然的出现,吓得顾沅小脸发白。
    他捂着她的唇,红着眼睛,凶狠说道,“沅沅,不准嫁给他,你只能是我的。”
    三日后,顾沅跟文明晏私奔了。
    听到暗卫传来这消息,他险些气死。太傅的课上到一半,他就不管不顾的跑出去,带人去追。
    他咬牙发誓,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们抓回来……
    他承认他个极其卑劣的混蛋。
    他以顾家和文明晏的性命为要挟,顾沅最终嫁入了东宫,成为他的太子妃。
    第二年,父皇病逝,他成了皇帝,她成了他的皇后,生下了“早产”的大皇子。
    他的确拥有了她,可却没有拥有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眼中的光也一点点消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最后一次笑,是服毒后,倒在他的怀中。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边流泪边笑,笑得轻松,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
    是了,如释重负。
    他与延儿,都是她的累赘。
    回忆戛然而止,昭康帝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温热的湿润。
    他面容黯淡,失神呢喃道,“是朕错了,朕错了……”
    裴延垂下眼眸,眸间墨色翻涌。
    曾几何时,他也如父皇一般,起过这样卑劣的心思,想要将阿缇关起来,再不让她见任何人。
    手指轻轻抚上手腕那条红绳,他暗自庆幸着,幸好自己控制住恶念,否则……
    他不敢想象失去阿缇的场景,一想,心口就如钝刀子割肉般,生疼生疼。
    从勤政殿出来,天色已经转暗。
    裴延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须臾,沉声叮嘱李贵,“父皇这会儿心情不好,李总管仔细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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