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成一袭干练的制服衬衫穿着, 两鬓的短发清明时候铲短了些, 人更衬得瘦削挺拔, 他年年会如此。s城旧的孝俗里, 晚辈要为去了的长辈剪发以表哀思, 书惠不能有后代了, 这些年赵孟成就一直自己替这个旧礼。
    他到达学校东门保卫处, 看清门禁外的人, 着实叫他有些意外,甚至万万没想到。
    因为保卫处的人说是您女朋友的家人,他想不到唐女士会这样陈述?
    赵孟成签了访客应答单, 示意小哥放对方进来罢。
    唐女士站在门外,冷淡的口吻, “我说两句就走。”
    赵放了自己证件在保卫处,再和煦东道的颜色不过, “您来都来了,就进来说吧。顺便替湘湘看看我的工作环境, 她一直想来s外看看, 说小时候因为机选派位没过,连语言能力考试这关都没捞着就被拒之门外了。”
    赵孟成就是干教育这行的,他除了自己的术业, 成日还要与各种家长乃至家委会那些棘手的官太太打交道,其实论话术,他很难不胜任的。
    与一个母亲交流,再好不过的话题就是她的孩子。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唐文静冷眼观人, 正如老母亲教诲的是,你闺女喜欢他,你却一味地只盯着他错处看,人家通身就没有一点叫你觉得值当的?
    值当的自然有。唐文静第一眼瞧他,就很中肯地表明了,气度谈吐配香香绰绰有余。
    正是绰绰有余,后来的浪头,才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极为地痛恨,就像她们这样的拮据人家,好像也只有买件水头很足但有瑕疵的物件,才叫人服气。
    她那吃人肉喝人血的兄嫂说的话更是叫人恨得牙痒,“这样的人家,你还不足?真做了亲,你那才是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个头婚老婆怎么了,只要人品没问题,又没个孩子,结婚还不准离婚啦?”
    “这种厚实的家庭,知识分子的父母最好拿捏,要脸!只要香香和那小赵一门心,他们又是二婚原本就会更当惜我们香香……你嫁女儿图什么,不就是图她嫁得好,图她过得好,你们面上也有光啊……”
    “有个拿得出手的姑爷替你撑门面,这些年也不枉费你这么苦……”
    唐文静那市侩的嫂子,一门心思劝小姑子要拎得清,单单你姑爷待的那学校,多少有钱有势的父母削尖脑袋往里面送孩子,就晓得这样的人一手的人脉与经济,家庭出身也好,富贵堆里出来的人,难得脾气还不傲慢,你说你还不满意个什么?
    唐文静再明白不过兄嫂心思,就是朝廷有人好办事,只有香香和赵孟成落了定,他们才有名正言顺朝你伸手、张口的理由。
    这不,没怎么样呢,就敢张嘴啄人肉吃了。几发暗示要唐文静打电话给赵孟成说那娘家孩子上学的事。
    那天在唐家就回过了,后来再接老母亲回来住,她还是一个态度,不肯帮,“想得所谓姑爷的济,就自己赶忙去养个女儿出来,别图人家的。我们香香命好命苦那是她的事,她自己都未必好意思张口求她男朋友办件事,有些人倒好,张口就来,臊自己就罢了,臊我们的,我可不答应!”
    “谁不晓得现在上个学比去医院看个命还难,好意思张这个口的!一回冷落就该明白意思的,还二遭来求!”
    她那泼蛮的嫂子眼瞅着没红利吃了,立马当面锣对面鼓地声张起来,“嗯呐,你命好摊上个好本事的二婚姑爷……”
    唐文静一声断喝:“你别忙着同我们去外头宣扬,成了自然有你做娘舅的礼,没成你出去乱嚷嚷,我也不是好磋磨的!”
    眼下,她说明来意。就是要赵孟成别管这桩乌糟事,“我不是卖女儿,我不同意的事,你也别想从这些人情世故里豁口子。”那晚他要上楼来说这事,唐女士没肯,今天是来夏蓉街给香香晒洗被褥,经过学校,她才临时起意,“香香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行政办公室里,赵孟成泡了茶端到唐女士跟前,氤氲的热气也化不开她眉眼里的冷意。
    绿茶吃透□□成热的水,沉沉坠到白瓷杯底去,对面而坐的两个人,不尴不尬地沉默,亦如是。
    到底还是赵孟成先开口了,“湘湘舅母家那个孩子我没见过,不晓得资质怎么样,不瞒您说,是的,我们内部是有举荐名额,但也是要层层的关卡面试合格大抵没有问题的那种生源。我那晚也确实骑虎难下,才勉强囫囵下来……诚恳地说,饶是您今朝过来就是特为求我办这件事,我可能还是这么说……”
    特殊时期,他面对审核领导班子,必须谨慎又谨慎的态度,赵孟成很难言明他的难处。
    唐女士冲他抬手,示意不必说,“你自己清爽最好,我也不想给你或者给你父母有种我们小户人家不懂事乱攀附的浅薄。”
    赵孟成却说:“我宁愿您今日来是求我的,或者为难我的……”
    唐女士一时吃不透他的意思,不作声地望着他。
    赵孟成从会上下来,议题的提纲还卷着手里,a4纸展开又卷起,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拾起话题,“要不然,我始终觉得自己没机会。”
    他说:“湘湘是个实心眼的人,我完全相信,倘若您坚持不同意,她会和我说再见的,我相信……”
    赵孟成告诉唐女士那晚顾湘被打了的后续,“她那天跑出来没有去找我,是我打电话给她,她才哭得没主意。见到我人,张口提的是分手,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选。”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难以抹掉你的不如意,更知道您的女儿对于您的意义,因为我和她才短短这些时间就足以领会了,领会湘湘待我的情谊。我不说她离了我会怎样怎样的假设,只是我很清楚,我今后再也不会遇到像她这样当惜我的人了,我肯定。”
    她为了我前妻的事,和我闹得最凶也不过怪我从来没和她说过我爱你,
    我很难轻易去说,因为话很容易,做到才算。
    不是记住她的爱好,不是买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不是陪她花前月下,
    “而是参与她的生活,更不想她离开我的生活。”
    我父亲狠批过我,说好听点是物欲淡,说难听点就是不求上进。做事懒散只求本心,说白了,就是恨我不肯回公职。
    从前我不肯回去,是和我父亲赌气。他为了他的名声,一气之下就摁下了我的前程,回头风波过去,又把我召回。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他是对的。因为有朝一日,你想爱护一个值得爱护的人,就得有足够坚强的盔甲与内心,
    所以,我为了我的盔甲本心也好,为了湘湘也好,我尤其认真地对待我的生活与工作,因为它能更好地反馈给我的爱人。
    而我希望,我爱的人里,有湘湘的名字。”
    他很清楚,他的这份喜欢,无关弥补无关愧疚,就是简简单单想跟一个人一起生活。
    这原本也是一份感情最该有的样子。
    是顾湘几次三番的坚持,才给予了他这样重新洗牌,从头开始的机会。他很清楚,很清楚这样纯粹的初心有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他不会放弃的。“哪怕我清楚听到您不同意……”
    男儿总是有泪不轻弹,相比,为人母亲的唐女士像是又被人逼到山崖间口,退无可退,颤颤巍巍的心情,不是软弱而是女人天性的温柔甚至共情。
    这些天香香坚持宿在家里,要知道她这样上班早晚太花费时间了,原本待在夏蓉街就不近的上班路途,唐女士催她好几次,你搬回夏蓉街去罢!
    顾湘不依,说你明明还没原谅我,原谅我那天的莽撞甚至顶嘴,你就是想赶我走,我不答应!
    昨天晚上又找借口,求老妈,你去帮我把夏蓉街房子里的被褥洗洗晒晒罢,妈妈!都快发霉了,我也没时间去。
    顾湘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孩子,她知道怎样让你找到一个母亲的存在感。明明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她并不是懒,就是撒娇示意,示意我是你的孩子呀,这么多年你都是娇惯我的,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呢?
    唐文静极为狼狈地在一个外人面前掉眼泪了,她难说明心里的感受,“她生下来六斤不到,早早地进了保温箱,又一身的黄疸,我们那时候甚至都没钱独立地养孩子,还得靠我爹妈接济……”
    动容处,赵孟成不声不响地递过来纸巾。他用最肃静的沉默来尊重一个单身母亲的心酸不易。
    宣泄完眼泪后,唐文静收拾形容时,才正色告诉他,“打香香那一巴掌,与你们的事无关。”
    “是我对不起香香,你替我转告她。”
    赵孟成听后却和煦地摇头,唐女士不明白他的意思。
    “您该明白原汤化原食的道理。湘湘从来没和我抱怨过一句。她那个性子,很难真计较谁的。唯一遗憾的是,她希望妈妈能真正做自己,回头或者放下,她都会支持你。”
    学校的午休铃声清脆且雀跃,因为勤勉一上午,终于可以放饭的缘故。
    铃声很好地把他们的谈话剥离开,唐女士不多打扰的自觉,起身便要离开,赵孟成试着建议,正巧饭点,要不……
    话都没说完就被唐女士拒绝了。
    她执意要走,赵孟成只能执意礼数要送。
    行政楼与教学楼其中一栋连着天桥,清明假前的那次补课,赵孟成已经在群里催他们及时交作业了,拖拖拉拉,本校里就只剩下韩露没交。
    赵孟成送唐女士才出办公室,就看到了韩露和康樱,后者纯属陪太子读书。因为韩露说不敢一个人来找赵老师,就拉她一起。
    赵孟成的行政办公室,鲜少留女学生单独谈话的。有需要的情况也是在班主任值班办公室。韩露知道老赵的脾气,又因为专题作业整整晚了四天才交,她怕老赵骂人。
    没等两个女学生走到跟前,唐女士板一脸严肃地劝退赵孟成,说不必送了,你忙你的吧。
    那厢韩露看到的是,一向骄傲目下无尘的赵老师,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尤为地吃不开,甚至难堪。韩母是赵老师姐姐的老主顾,几处女人时装的生意,都常年关照赵姐姐。这才有了韩家女儿托到赵孟成私下补习的前话。
    韩露晚交的作业,逃无可逃地被赵孟成念叨了,批评她最近几次听课状态都不理想,模拟卷完成度也不高,甚至都不到及格率。如果是补课额外增加压力,那么他建议先停一停,专心应对你们班级老师的节奏与冲刺。
    他的意思是,我会及时跟你母亲沟通一下。
    韩露跟着赵孟成后面补课已经大半年了,听到老赵这么严肃地劝退态度,面子薄又娇纵,大小姐当即甩头就走,康樱和韩露同班,吃饭时间,一路劝她先去食堂吃饭!
    掉眼泪之余,韩露怨憎地形容,“老赵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脾气那么大,刚才那个老女人是谁?”
    康樱想说又不敢说,她想说赵老师也没说什么,确实是你最近几次补课状态不理想呀,“是香香姐的妈妈,她妈妈好像不同意他们的事,香香姐都好久没回夏蓉街住了……”康樱也是好心,好心劝韩露,我们每个人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
    “为什么不同意?……因为赵老师结过婚?”
    呵,韩露泪在脸上,笑意也冷漠滋生,微表情很诡异,甚至可怖。可有可无地口吻像似朝康樱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小门户的人家,粗鄙浅薄的偏见。她女儿又好到哪里去!狐媚到手了端起名媛小姐的作派了……”
    *
    没两日,家里送来一个包裹,只有外婆在家。
    好巧不巧的是,前一天晚上,唐文静刚要香香买养生壶里的过滤芯,玻璃的,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
    老太太只当那过滤芯到了,也没想多少就拆了……
    唐文静在店里给一个熟客量旗袍尺寸,
    就几句话的工夫,老公房隔壁的邻居就来喊,不得了呀,文静啊,你老母亲跌了一跤,我们也不敢搀动,已经打了120了,你快点回去!
    唐女士奔回家,门口直吓软了腿,
    老母亲掼在地上,出气不进气的样子,
    而一个纸盒子里跌出一半黑黢黢的东西,像动物的皮毛,乌黑光泽到发亮。
    猫皮还是兔皮。有趿的地方,像是鞋子,
    鞋子里红通通的干涸的……血。
    第56章 056.   破冰
    高一年级这周的德育主题是环顾世界电影发展史, 各班都要提交主题班会及观摩材料。
    是以晚自习就改成了“学术班会”。赵孟成班的班长姓梅,是个很能言善道且抓大放小的女同学,老赵很多涉及女学生的沟通任务甚至干脆派给班长大人。他微信里存的名片马甲就是班长大人, 班会主讲人梅同学, 小嘴叭叭地, 章兰舟伙着陆鸣几个在嘴女班长, 说她一个人就能抵一千五百只鸭子。
    这话正好给老赵听到了, 冷手连同腕上的冷表, 一齐钻进了章兰舟的脖子里, 揪着少年的脖子叫他站到后面听会去。
    章兰舟戏谑, 老赵我错了,不该诋毁你的得意大将。
    赵孟成面上肃着,但心情愉快, “是呀,能分忧的自然是好同志, 你只会给我添堵,所以, 闭上嘴去后面。”
    教室最后面,章兰舟站着, 赵孟成坐没坐相地歪在椅子上, 兰舟调侃老班,“我算看出来了,您老就喜欢话密的, 那种嘚啵嘚的女人,比如师母那样的。”
    章兰舟不喜欢,他不喜欢话多的,小爷就喜欢笨嘴拙舌的。班上他和陈同学的事早就不是新闻了, 赵孟成也懒得管,他那挂名的爹都管不着,他只管他的成绩。说回教学的事,赵孟成叫小章补课那里不必去了,还有半个月的进程他也准备收工了。到月底,余下的几个专题,你听不着了。
    齐活!章兰舟求之不得,只是他才和那卫若交手几次,对方还蛮对他脾气的。末了,想起什么,求老赵,哎,您收工归收工,我们那个群您别给解散了啊,里面师兄师姐都还蛮有意思的,个别除外。
    个别是谁?赵孟成挑眉。
    章兰舟这个小狗砸,他好意思说女同学顶多少只鸭子,说到别人是非,他比谁都来劲,“就是那个韩露啊,成天吊梢着个眉眼,摆大小姐的谱,卫若说她是个疯批……”
    章兰舟刚想跟老赵说那女的有多疯,赵孟成没兴趣听这些嚼舌,手机来电,他起身出去接电话了。
    眼下晚上八点不到,对于社畜顾湘来说,这个点打电话给他,赵孟成接通的开场白:今天下班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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