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声音听起来空落落的,时而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嘈杂音,“赵孟成……”
    赵孟成听清顾湘说什么,面上一凝,冷静地回应她,“我马上过去。”
    *
    唐家姊妹五个,一个独子。
    按理,老太太年纪也大了,早做好一旦人横下来,子女该怎样的应对了。
    偏偏不到那个节骨眼上,人不知道怎么担待。
    老太太送来医院,唐文静第一时间通知了兄嫂。于是,家庭战争正式打响。老太太原本心脏就不太好,七十几的时候就老说房颤房颤,大家都以为熬不过了,谁晓得老骨头越活越当惜,生生过到了八十三。
    年前就说这个3是个缺,迷信地要去闺女家跨一跨,这一跨,当真没逃过。
    事出在老幺家里,前几天唐文静还和兄嫂为了个求人办事的体面闹得不如意,这下,可逮到煞气的由头了。
    嫂子黑不提白不提的作派,来到医院就唉声叹气地喊作孽,好好地,怎么就昏过去了,怎么弄的呀!
    老太太一向身体很好地,老人只要脏腹里没毛病准是长寿的命。
    唐文静原本就两眼一抹黑,真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哪还敢提因为什么,你要是说因为看到个什么脏东西吓得,她这精刮的嫂子更是不得命。
    上头还有几个姐姐也是老的老,远的远,唐文静征询兄长的意思,要不要都通知到了。老太太送进急诊的时候,看上去蛮凶险的。
    唐家舅舅是个耳根子软的男人,里外都由着女人上前。舅母随你去的嘴脸,你通知吧,老太太在你那里出的事,你最好一手包办了才好!
    唐文静听出来了,听出来他们作为子媳不想沾手了,真真到了横下来,一味全要她这个小幺子打发掉了。唐文静干脆也拿话来下兄嫂的颜面,“嗯呐,多做多错,你们也别门缝里把人瞧扁了,当真出事,我来打发就我来打发,只要你们做子媳的场面上过得去,谁又怕谁笑话。”
    说罢,唐文静就打电话要香香过来,话也说得严重,说外婆跌了一跤,可能要不中用了……
    顾湘上班的地方那么远,恨不能一脚跨过去的急,偏偏堵在了高架桥上,这才给赵孟成打电话。
    转手的消息,自然听得都不齐全,重点就是外婆急救中。
    赵孟成驱车赶到医院的时候,急救已经下来了,医生正在和家属谈话,唐家就舅舅一家在,子媳并孙媳四口人。
    孤单的一个是唐文静。
    术前沟通的是位主治医师,说明病人情况,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目前病人体征并不良好,可能需要介入微创治疗,医生口中的微创在科学领域很成熟了,但是由于病人体征指向下滑,术前沟通还是出具了病危通知书。
    老母亲平日里从来咒自己老不死,唐文静有时候和老母亲拌嘴也笑话她,你反正有孝子贤孙,还怕没人给你摔丧?
    真真听到个病危,唐文静头一个眼泪下来了,她捂着嘴,想哭不敢出声。医院里对这些眼泪从来麻木了,谈话的医生只催家属尽快沟通签署病危通知书。
    通知书在唐家舅舅手里,而冷冷问话的却不是他,是个个慌神里已然走近了他们都没被察觉的赵孟成,他问医生,“渡过危险期的几率有多少?”
    说话人彻头彻尾是个外人,那医生觑对方一眼,要知道问几率问胜算原本就是医患沟通里的大忌。
    那医生打太极,赵孟成干脆换了个问题,“手术几时?”
    医生说已经通知了他们副主任来做这台高龄病患的射频消融术。
    唐文静面上一木,只盯着赵孟成发懵,后者告诉她也安抚她,湘湘还在赶来的路上,她太着急了,就通知了我先过来。
    关键时候,唐文静是抓救命稻草也好,是亲疏有别自觉战队也罢,她把赵孟成喊到一边说话,简略说明了情况,不知道哪个挨千刀地送来个脏东西呀,老太太向来信佛信鬼神,那黑黢黢的皮毛带血……
    唐文静急得直攥拳头,告诉赵孟成,这怎么好呀,救得活还好,救不活,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如果说,来前赵孟成一腔冷静是来替湘湘的。那么听清唐女士的话,他心上莫名起伏起来,额角生跳了好几下,怕是听错了地存疑,敛声静气地问,“什么皮毛带血?”
    唐文静连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高声,说是外婆拆了个快递盒子,盒子里有双黑色皮毛的拖鞋,沾着血,好生生的人都能被吓坏,那脏东西分明就是来咒人的!
    唐文静懊恨的呀,说是得罪什么瘟神了要这么下作。
    “报警了吗?”赵孟成问。
    唐文静摇头,哪来得及呀,急忙忙地把人送来医院,那脏东西还在家里呢。
    说话间,舅舅一家推搪地把病危书难到唐文静手里,说事出在哪头哪头签。先前赵孟成去家里,那舅母还要烧红枣茶呢,眼下看到他人,和岳母躲在角落说话,舅母越看越生气。
    赵孟成一个外人不便多参与,只言语宽慰唐女士,小声知会她,“签,这个时候做无谓争执只会耽搁外婆的时间,谁也没规定,女儿不能签病危通知书,”后半句光明正大地声音,“要都推搪,您老了,没儿子,我们还不能作主了?”
    傲慢的人一身正装,校徽还在方巾袋口位置。他掏出手机,说去打通电话,要唐女士安心签字。
    *
    顾湘赶到的时候,赵孟成正巧从唐女士身边走开,她要说什么,赵孟成抬手朝她嘘,再看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招手要她过来,一只手碰到她手臂,一只手举着手机,
    单手揽着顾湘的肩,要她先平静。手机里的通话及时通了,赵孟成急急说话,“姑姑,是我,老赵呢?”
    顾湘被他揽在怀里,离他的通话很近,听到那头说,在洗澡。
    赵孟成等不得,“你叫孟校长拿进去,快!”
    姑姑最最八卦的一个人,原本赵孟成找他父亲就已经很稀奇了,听到人在洗澡,还要他母亲递进去就更乖张了,忙问,“出什么事了?”
    “先让我找他!”赵孟成催。
    果然,那头没敢耽搁,急急把电话拿给了孟校长,孟校长没问就明白小二定是有急事。
    约摸两分钟的时间,那头窸窣有回音了,赵孟成这才继续,用再述职不过的口吻交代完眼前的事,提到顾湘,他没有说任何修饰词,就是顾湘家人。
    仿佛这样的陈述对于父亲来说,足以明白什么意思。
    赵孟成说,这个手术他们定的是个副高,“我想请王院来做。”
    那头赵父没有反驳儿子的意思,已然默许,“嗯,你打电话给他罢。”
    “我想你亲自打。”赵孟成说到关键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不想有任何万一。”
    赵父兀自笑了声,“老二,哪怕我现在躺在手术台上,你也不能和任何医生下这个军令状的。”
    赵孟成:“我知道。所以,我才请你亲自打,不求军令,求个军心罢。”
    那头没答复。
    赵孟成肃穆目光一紧,薄抿着唇终究还是启口,“就当我求你,不,不是当,……,我就是在求你,爸。”
    这样的生死门里,人会极为地渺小,脆弱到像微尘,在世道里浮浮沉沉。
    佟家书惠去世之后,赵家父子加起来说过的话,恐怕没有赵孟成一夜写完的教案多。
    各自执拗,父亲一心只以为权为儿子好,儿子觉得父亲惜功名更甚过亲缘。
    赵孟成因为书惠这个跟头,多年来,再难挨,都没冲父母言过一个求字。
    老赵只以为这辈子他们家的小赵都不会低头了,未成想,今日他为了个外人,诚心诚意地破冰。
    “好。你等电话罢。”父亲说完就收线了。
    听到嘟地切断声,赵孟成没事人地把手机落回袋里,安抚怀里的人,“没事的,湘湘。”
    顾湘却像百味倒在心头,她想不到,想不到赵孟成会为了她的家人去求他父亲,刚才进退隐忍间,他的下颌线是那么紧绷,他说过的,和他父亲关系很不好,因为书惠。父亲怪罪他,怪罪他进退间不知把握,仿佛去了个微时成长的朋友,就该像掉一块皮,结痂了就该不记得疼了。
    “对不起。”她更该说谢谢的,可是不及前者的分量。
    而赵孟成一脸凝重的形容,拍拍她的头顶,揽过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说什么傻话呢,湘湘,我比你更希望外婆没事。她是唯一一个愿意为我为伍的人,也是她告诉我,男儿别怕低头,你不说他(她)怎么知道呢?”
    他要顾湘看着他,“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希望你们都好好地。”
    第57章 057.   站在月明里
    赵孟成从前说过, 人生的戏码里,唯有这有惊无险最温情。
    今日蒙老天爷眷顾,他眼睁睁地等到了这有惊无险。王院是这方面的翘楚, 这几年能让他亲自上手术台的, 要么是棘手再棘手的病案, 要么……心知肚明的人情债。
    下了手术, 已经凌晨时分了。昔年, 王院在牌桌上就打趣过赵家老二, 秀气得实在不像话, 把好些姑娘家都比下去了, 活脱脱从你母亲身上剥下来的皮,倒像是老赵的不肖子。
    不肖子,而非不孝子。不肖的涵义, 不像、不似,文化人拐着弯地骂老赵, 你得了个隔壁老王家的儿子。
    今天,王院再打趣老二, “嗯,破案了, 是亲生的。你家老爷子生生把我从被窝里喊出来的。”
    赵父的原话是, 我那小子轻易不求人的,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卖我张老脸。
    手术很成功。王院用了个意气的很字,大有宽慰赵孟成的意思,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还是密切观察术后有无并发症。
    赵孟成听到如愿的话,即刻礼数地颔首,并喊顾湘过来, 示意她致谢。
    王院打住了,开起赵孟成小女友的玩笑,“让你家老太太多将养些日子再出院,一切花费叫他出,等于两重丈母娘呢,他不孝敬谁孝敬。”
    顾湘到底面子薄,接不住他们的世故话,赵孟成应酬道,“是的,我改日还要孝敬您,您选地方罢。”
    王院也不拿乔,“行吧,叫你父亲准备好茶饼等我吧。”
    赵孟成送对方离开,等再折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安排到加护病房。看护不肯家属全围在这里,只准留一个陪床。
    唐文静便主张她留下,兄嫂一家都回去吧,还有香香和赵孟成。
    赵孟成没管唐家那一家子,只招呼顾湘出来说话,“你母亲这里这几天肯定是离不了了,我随你回去替她拿些衣服换洗用品来,外婆这里暂且安稳,有情况特护会通知的,你明天也还要上班,先回去,全窝在这里也不是个生意经。”
    他还有下文,“家里还有事没完呢……”
    顾湘整个脑袋像个碾米机一样,有东西进来就又机械地碾掉了,她惧怕医院的一切事物,怕外婆出事连同着妈妈也跟着难过,怕一条命没了,好像能把她们全拽走的那种恐惧感。
    小时候外公去世,停灵在家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躺在那里,其余人都在为了这条生命的咽息而忙碌,那时候她觉得是场悲剧,如今看,是场荒诞剧。
    人没了,还忙给谁看。
    她忽地醒神过来,“什么事?”哦,对,那什么鬼吓人的东西。
    *
    今日这一遭,顾湘才真正意识到纪纭口里说的赵家的人脉。
    因为赵孟成母亲桃李满的缘故,因为赵家两代仕途经济的缘故,他们的子女多多少少能得益些什么,人情往来上面。
    白天还要上班,顾湘是自己开车回去的,她和赵孟成一前一后到家,准备上去的时候,他说等个人。
    凌晨一点多了,“等什么人?”
    不多时,薄冥的夜色里,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巷子尽头走过来,身后披露着阴郁的影子,光这一面的相貌硬朗端正,但也透着足够的城府与计算。
    赵孟成介绍对方姓孟,是他母亲那头的叔伯兄弟,早年是干刑侦的,因伤坏了一条腿,干脆辞去公职自己出来做生意了。
    他们这一辈从日字,对方单名一个晗。
    孟晗小时候跟着姑姑后面上语言课,小队伍里也有赵孟成,彼时大家都喊他孟成,仿佛这样他也是孟家的了。这些年过去,孟晗还是戏谑他为师兄,就是因为补课那会儿,赵孟成比他早进去三天。
    “说吧,什么样棘手的事?”孟晗开门见山,大半夜吆喝他来查勘。
    赵孟成抛烟给母家兄弟,“我听着太邪乎了,又怕对公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他们要按章程办事。你晓得我的,我不要章程,只要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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