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客人都打发走,刘大爷才得空跟方晴和刘大娘说句话。
    “我上了年纪,又爱喝口酒,这手写字打颤儿了都,真还挺怵给人写信,幸好有你。”
    “谁让你爱喝酒了……”刘大娘先责怪地说。
    方晴笑着说,“我也就能干点这活儿了,您让我帮着起课推八字我可干不了。”
    说得刘大爷刘大娘都笑了。
    方晴笑道,“要不我跟您一块摆摊儿得了,专门代写书信。我记得上回在京城的时候还看见过给人画像的,我也学过几天画,就兼替人画像。”
    刘大爷大惊,对方晴说,这龙蛇混杂之地,可不是闺女家混的地方。
    方晴越想越觉得这事可以,拿出在家磨吴氏的劲头儿磨刘大爷。先说这南市女人摆摊儿的也不少,又哭穷说自己这样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末了还保证自己不惹事。
    刘大爷儿女去得早,哪禁得小姑娘这样磨,刘大娘还在边儿上帮腔,刘大爷也就勉强同意了。
    与刘家二老、钱二嫂一家一起过了个不算热闹倒还温馨的新年和灯节,出摊儿用的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天不那么冷了,方晴便跟着刘大爷一起去南市摆摊。
    方晴和刘大爷合用一个摊子——一个“刘氏老卦”的幌子,几个凳子,一张长桌子,桌子上订个布帘,上写着算卦二角,推八字五角、相面二角之类的价目,颇有点童叟无欺的意思。
    因着方晴的加入,又加上代写书信一角,画像五角到三元不等——写信的一角是南市行情,画画儿的价格是方晴和刘大爷一起斟酌着定的,简单省工夫的就便宜些,费工夫的就贵些。
    然即便最贵的也不过和照张四寸大的小像相同,南市广兴大街上便有一家照相馆,价目明明白白贴着,那可不是小百姓能花得起的,方晴瞄准的就是这些进不起照相馆的人。
    方晴颇有几分小聪明,趁年间给刘大爷画了几张画像,有着色的,有不着色的,有工笔,有白描,有写意,或坐或站,或下棋或观书,虽是毛笔画,竟也有六七分相像,也兼顾到刘大爷要求的“恬淡宁静”。刘大爷满意得不得了。
    方晴找一家小裱画铺子装裱了,把刘大爷最喜欢的一张送给他老人家,其他的几张统统拿来挂在摊儿后的墙上招揽生意。
    南市画像的,方晴是独一份。刚挂上,就有看的,旁边摆摊儿的都是刘大爷老熟人,听说方晴是刘大爷的侄女,以后在这儿摆摊画像,便都客气地称赞,还有的说“得闲也让大姑娘画一幅”。
    方晴顺着刘大爷的介绍,张大哥王大伯地跟众位“邻居”一通寒暄。
    待众位散去,刘大爷带着方晴去“拜码头”。
    这南市属于三不管地带,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聚集之地,各种势力都有,大大小小的帮会自是这“势力”之一。
    小买卖人想长长久久安安生生地做生意,就要去帮会“拜码头”,每年虽破费些钱财,却也受到些保护。若有小流氓小混混来闹事,自会有人帮着“平事儿”。
    刘大爷带方晴去见的这位“刘爷”,据说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了得,人也义气,是蛟龙会的一个头目。
    刘爷正在明星茶园喝茶听书。
    刘大爷走上前拱手,笑着问,“刘爷,过年好啊。”
    刘爷并不拿大,起身也拱拱手,“本家大哥,过年好,家下都好?”又让座。
    刘大爷谢了坐,在靠边儿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承蒙刘爷关照,家里都好。这是舍侄女,”一指方晴,“家里过不下去了,会两笔丹青,跟小老儿一起在南市摆个画摊儿,以后还请刘爷多照顾。”又跟方晴说,“快给刘爷见礼。”
    方晴一直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听得这么说,微微一愣,便冲着这位刘爷鞠了一躬,说声“刘爷好。”方晴之前没想到行礼这回事,虽会旗人的蹲礼,但这都民国了,再蹲礼似不合适,便学着洋派人鞠了个躬。
    趁着行礼的空儿,看了一眼这位刘爷。这刘爷与想象的五大三粗满面横肉的“歹人”形象差距甚远,约摸五十来岁,脸面白净,五官清朗,唇上续些胡髭,穿着宝蓝绸面皮袍,竟不像豪强,倒像个斯文富贵的人。
    刘爷打量一眼方晴,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相普通,打扮普通,行事倒是沉稳,不像个会惹事儿的。
    “好,好,是个好孩子。会画画儿?回头也给老夫画一幅。”
    “那敢情好,就怕她手拙,画不出刘爷威武清贵的神·韵呢。”刘大爷代答。
    “我一个混江湖的,有什么清贵。”刘爷笑着谦虚道。
    又说了两句闲话,“拜码头”也就到了尾声。
    刘大爷放在桌子上一个封了五块钱的红封,“我们就不叨扰刘爷了,这点钱请代为请街上的兄弟喝茶,以后少不得麻烦兄弟们。”
    刘爷笑着说,“大哥又客气,如此我就替兄弟们谢谢了。”
    出了茶馆,一着风,方晴才觉得后背出了一层的汗。
    刘大爷还夸方晴“镇定”,“像个见过世面的孩子”。弄得方晴很是不好意思。
    拜完码头,就算正式成为南市摆摊人中的一员了。
    第23章 画一张遗像
    可能因为在南市画像的,方晴是独一份,所以在这儿停住脚儿看画儿的人不少,甚至也有问价的,但掏钱画一幅的,暂时没有。
    方晴一上午都没开张。刘大爷买卖不错,一上午接了两个主顾。
    二月的天气用方晴娘的话说是“冻人不冻水”。在外面站了半天,因为头一天来要拜会街面上的人,没穿臃肿的大棉袄,虽在太阳地儿里,方晴还是冻得跟冬天的秃毛鸡似的。
    方晴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筒里,看刘大爷神乎其技的算命看相。
    等刘大爷闲了,方晴问,“大爷,您怎么知道那人父母必有一方不在了?”
    刘大爷拈着胡须,又扫看两眼周围,“他是戊寅年生人,算算都五十多了,他爹娘得多大岁数?这个岁数有几个夫妻俱在的?不管哪一方不在,我都说的对,如果都不在,我说的也不算错,如果万一都在……”
    方晴赶忙问,“那怎么办呢?”
    “你没仔细听我原话是怎么说的,‘令尊令堂都是有德之人,但可惜有一方不在了’,万一都在的话,我就说果真‘德修福寿’,有德所以延寿——令尊令堂必有后福啊。没人会说自己爹娘没德吧?”
    方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再听了‘必有后福’,肯定就更欢喜了,还能抓着‘父母有一方不在’这话不放?”
    方晴点头叹服。刚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刘大爷真是铁口直断呢——刚才那人说他确实父亲早没了,只有老母在堂。
    爷儿俩从带来的暖壶里倒些温水,泡上杂合面饼子,啃着咸菜疙瘩,凑合了中饭。
    饭后,是照常的说书时间。刘大爷讲的是《隋唐演义》,正是秦琼卖马那段儿。方晴不由得感慨,秦琼那么大的英雄也有末路卖马的时候啊……
    方晴听了书,又看刘大爷给一个大叔推了八字,太阳也就要下山了,方晴吸溜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跟刘大爷一起收拾摊子——头一天就没开张,真是开了个“好”头儿。
    刘大爷说这几天还是冷,等天气和暖了,出来玩的人多起来,生意就好了。
    方晴还是难免沮丧,昨天兴奋地半宿没睡好,后半夜梦到好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等着自己给画像……果真是做梦!
    回去听说方晴没开张,刘大娘和钱二嫂都来安慰,钱大丫也安慰道,“晴姐姐,这不算嘛,刘大爷还有半个月不开张的时候呢!”
    钱二嫂拿起手里的线板子就扔了过去。
    方晴刘大娘赶忙拦着,钱大丫趁机跑了。
    第二天方晴吸取第一天冻成狗的教训,穿了最厚的棉袄,终于由狗变成了狗熊。
    狗熊方晴跟刘大爷一通急行军,到了南市,头上雾气昭昭,像话本子里的侠客们在练内功。
    结果汗一消,汗湿的小褂贴在身上,小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又过着阵子,把小褂晤干了,晒着太阳,方晴才觉出舒适的暖和来。
    然而今天的买卖比第一天还不如,头一天好赖还有问的,今天连个问的都没有。
    方晴依旧观摩刘大爷玄乎的算命大法以及听秦叔宝峰回路转路遇知己的故事。可惜二人以后各为其主……方晴慨叹着故事里人物的命运。
    过了十来天,方晴依旧没有生意,别说画画的生意,连一角代写书信的买卖都没有。这两天刘大爷生意也不大好,老头儿倒是宠辱不惊的样子。
    方晴表面上也宠辱不惊,嘴里却长了燎泡,嗓子也肿了,头也晕沉沉的有些疼,大约是着急上火,还有点伤风。
    刘大爷劝方晴歇一天。
    方晴喝了点水,觉得撑得住——主要是不好意思刚去几天就不去,也是怕“再而衰”,那点心气儿一歇就散了,还有点跟自己赌气的意思在。
    方晴笑道,“反正跟家里也是坐着,在南市也是坐着,又不干活儿,不碍的。”
    刘大爷皱着眉摇摇头,叹口气,帮方晴拿上家什。
    方晴也有点铁口直断的意思——这天依旧是干坐着,没生意。
    蔫头耷拉脑地在板凳上坐着,脑袋突突地疼,方晴也没心情关心秦叔宝了——来摆摊儿实是抱了很大希望,鼓了很大的勇气的,没想到会这样。以后可怎么办才好?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冯璋要是一走三五年怎么办?难道真要坐吃山空把家里给那点压箱银子都花了?要是回去,该怎么说?怎么办?方晴又再次算那些压箱底的钱能在这天津卫支撑多久,并打好主意,以后不吃细粮了,还是老老实实吃棒子面儿。
    冷风朔气里坐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方晴觉得有点扛不大住,就在街口儿寿春堂买了点丸药。结果这丸药不知是不对症,还是剂量太大,晚上吃了,半夜就有点跑肚,足足折腾了小半宿,才算消停。
    方晴坐在被窝里,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最悲惨的人。不多会儿工夫,刚喝下的一杯子热水又都化成眼泪流了出来。
    “等病好了就回家。”方晴抽抽噎噎,很怂地打起退堂鼓。
    第二日早起,不知是不是那堪比泻药的药丸子管用了,折腾半宿的方晴竟然觉得身上轻松些了。
    “妮儿,你今天还去吗?”刘大爷敲门。
    “去,去,保不齐今天就有买卖了呢。”方晴把半夜打的鼓藏到旮旯,全当没这回事。
    然而依旧没买卖,刘大娘和钱二嫂都拿不出话来安慰方晴了。
    如是又熬了好几天,方晴终于等到她头一单活儿。
    一个老头儿,约莫七八十岁了,“你们这儿能给人画寿像吗?我要画一张。”
    寿像?方晴愕然。
    刘大爷过来笑着说,“什么都能画,您先坐。”又给方晴使眼色。
    方晴凑近了,刘大爷轻声道,“就是遗像。”
    啊?方晴颇有点哭笑不得。
    刘大爷点化她,“不用忌讳,没事。”
    方晴笑道,“我不忌讳。”人家老大爷自己都不忌讳,我有什么忌讳的。
    方晴不敢怠慢,热络地招呼老爷子,问有什么要求,快手快脚地准备了画纸笔墨。
    方晴一边画,一边听老爷子唠家常儿。
    老爷子表示儿女都孝顺,寿材都备下十几年了,年年走大漆,寿衣儿媳妇也早缝好了,都是好绸子布做的,自己百年以后,缺的就是一张像了。
    “孙子说让上洋照相馆去照一张,吓,那可去不得,小心吸了魂去,减寿数的。”老爷子说得郑重其事。
    方晴听了,笑着点头附和。
    看着老人风干橘子样的脸,方晴有意地少画点皱纹,脸颊再稍微画得鼓一些,如此便显得富态年轻起来,浑浊的眼睛在画中也显得神采奕奕,精神极了。
    方晴工夫都用在五官上,衣服便简单处理,却又寥寥几笔把老爷子坐的凳子改成了太师椅。
    这老爷子经方晴这么一“拾掇”,俨然就是个老太爷。
    那老爷子看了满意非常。方晴拿着老爷子给的带体温的三角钱,突然犯了矫情,感觉眼里发潮,瞪大眼睛半天才给憋回去。
    刘大爷对方晴笑道,“妮儿,你还真像个老江湖呢。原来我怕你混不了南市,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方晴也笑道,“这不是有您老人家给掠阵嘛。”
    “呦,说的咱们跟秦琼尉迟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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