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笑着说,“您怎么也得是徐茂公啊。”
    刘大爷大笑。
    这位画遗像的老爷子为方晴开了张以后,生意竟然渐渐多起来——方晴猥琐地想,就像老家某些婶子大娘,多年无子,过继或者捡了个孩子,然后自己就“开了和”,一拉串地生起了孩子,“画遗像”这事原来还有这作用……
    到一个月头儿上,方晴把赚的钱数了数,除了这一个月嚼裹,竟然还略有盈余,真是……方晴赶紧把感慨自怜的心掐死在口袋里,一有机会,这厮就要冒出来作祟,简直讨厌极了。
    如此,方晴也算步入了正轨。每日早起,略垫垫就跟刘大爷去南市出摊,看刘大爷神乎其技的算卦相面,上瘾地追老头儿讲的书,间或接到几单画像生意。
    “遗像”是方晴画的大宗,有些是先头儿那老爷子介绍来的,被介绍来的人又介绍给别人,来方晴这儿画张像,渐渐成了南市附近老人们的一件时髦事。
    天气和暖了,来闲逛的觉得好玩让画一幅的也有。
    方晴跟着刘大爷不白混,看人相面的功夫有长进。若是那穿长衫的,就要讲求些意境;若是西式打扮,则要多问一句是不是画一幅素描;女士一律要画得年轻些漂亮些;一脸苦相的就要减些皱纹,耷拉的眉眼也要稍微“拾掇”一下……这么费尽心机地讨好顾客们,倒也能打发得多数人满意。
    第24章 做客姨妈家
    一混就好几个月,冯璋再也没来过。
    方晴每日为生活奔波,应付各样的客人,间或被人嫌弃,也遇见几回歪缠的,渐渐学会打点出各种面目应对,唯唯诺诺赔笑脸已经做得驾轻就熟,客串泼妇虎脸叉腰大声嚷嚷“让大家评理”的技能还需要再修炼。偶尔也想打退堂鼓,狠狠地抹着泪,“老子不干了,回老家去”,第二天又爬起来往南市赶。
    这种生活也有好处,避免了悲春伤秋。一天混下来,回来累得像狗,晚间趴在床上一觉到天明,梦都少做。
    方晴依旧喜欢读报纸,在冯家那几年只回娘家的时候才能看,新闻岂止变成了旧闻,简直都快成历史了。现在,方晴又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报纸了。
    南市报摊不少,许是因为离着报馆近的缘故。听说南市广兴大街有不少报馆,方晴没去那边儿转过,只闲了便去附近报摊儿买份儿报纸。
    刘大爷老花眼,方晴便把报纸上的人生百态讲给刘大爷听,爷儿俩时而忧国忧民,时而惊诧不已,时而捧腹喷饭……这让方晴时常想起自己的父亲。
    方晴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写封信,贴上印花,走挺远的路,去邮局寄掉。当然信里也是春秋笔法只说好不说歹的,好在不是当面说话,不怕被问露底。若是让爹娘知道他们的闺女即将成为弃妇,还抛头露面出来摆摊儿……方晴都不敢想。
    父亲也时常有信寄给方晴,间或随寄的还有母亲的针线。
    暮春时候,方晴终于去拜访大姨,穿着白底儿绣迎春花的软缎旗袍,手里捧着个扇子匣,很像个出门做客的样子。
    这件旗袍是方晴最贵的嫁妆衣裳了,在乡下没机会穿,这会儿穿出去见见光。
    至于扇子匣里,则装着四把从南市程记扇庄定做的扇子。
    程记很有些名气,据说徐世昌在京当大总统的时候还专门派人回天津买程记的扇子。方晴买的这几把,扇骨据说是湘妃竹和玉竹的,都是没雕刻没镶嵌的,饶是这样也花得方晴肉疼。
    为着这样的旗袍,这样的扇子,方晴咬咬牙坐人力车。
    坐上人力车,方晴慨叹自己真是英明——路真远啊,走过去势必灰头土脸。
    看见前面车夫小褂上的汗渍,方晴心虚之余想起前两天两个学者名流在报纸上掐架,其中一个讽刺另外一个,“每天都说人权民生平等博爱,却恨不能如个厕都坐黄包车!”又俗气又生动,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然而方晴却又觉得他批判得好像也不大对,何以坐黄包车就是不“平等博爱”呢?大家都不坐,拉车的岂不要饿死?
    方晴恰恰觉得,不把拉黄包车的看低才算真平等。然而在“生而平等”已经写进法律的西方,也未见得就真的众生平等了。
    大吴氏家在维多利亚道上。这是一条毗邻伦敦道的小街,与伦敦道上风格各异的洋房不同,维多利亚道上则是一模一样的白色二层小楼,小院都围着西洋款式铁栅栏,若不是有门牌号,院内植种的花草也不尽相同,怕是很容易走错的。
    透过铁栅栏,方晴看到楼前的绿草坪和西洋雕像,却看不到人,不禁犯愁——没有门房,难道要直着嗓子喊大姨?万一找错地方呢?正踌躇间,身后有人问,“您找谁?”
    方晴回头,大舒一口气,“文馥妹妹。”
    表妹文馥长高不少,几与方晴平齐,苹果脸也变成了鸭蛋脸,穿件白衬衫和背带裙子,脚下踏一双浅口皮鞋,真是个美丽的少女。
    文馥见到方晴颇为高兴,挽着方晴的手臂,一起走进家门。大狗却好像不大愿意回家,老想往外跑,“回家,回家,拉维,你都玩野了。”
    “拉维?”
    “就是生活。”文馥笑道。
    方晴笑,“哈,这么哲学的名字。”看看那只皮毛油亮神情活泼的肥壮大狗,方晴觉得,生活得像狗,蛮好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表妹给狗命名的初衷。
    “妈——妈——你看谁来了?”文馥进了厅门,踢掉鞋子,一边给狗解脖套,一边大声喊。
    对这样的豪放做派,方晴只是微笑。又打量大姨家,果真豪阔,连帐幔都是不知什么绸子的,摆设是西洋样式的,像杂志画片。方晴看自己的布鞋踩在泛光的木地板上,不由得有些缩手缩脚。
    不见大吴氏出来,文馥脸上的笑便敛起来。
    方晴微挑眉。
    文馥叹口气说,“你先坐一坐,我洗个手带你上去见她,晴姐姐。”
    方晴跟文馥上二楼。
    文馥推开顶头儿一间屋子的门,屋里光线有点暗,薄烟缭绕,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大吴氏穿着丝绸睡衣,半躺在榻上,正就着烟灯抽da烟。方晴再没想到竟然看到这一幕。
    “是小晴啊,你先在外面坐会儿。文馥招待你姐姐。”大吴氏略抬抬手示意她们出去。
    方晴和文馥沉默无言地下了楼。
    文馥招呼女佣人上茶果,又强笑招待方晴,“如今天热了,晴姐姐吃点菠萝。”
    “你不要客气。”
    又沉默片刻,文馥才说,“她内心苦闷,又胃疼,被个黑心的招得抽上了这个,爸也不劝她,反而支持,说也不是抽不起,如今好些太太都好这个呢。”
    “到底伤身体,这不是治病的正途啊。”
    “我何尝不知道呢,也时常劝,劝得甚了,就跟我发脾气,或者干脆哭起来。”
    方晴不知道说什么好,拍拍文馥的手。
    “晴姐姐,我时常想,若是家里还像我小时那样过平常日子,该多好。如今是有钱了,但你看,抽da烟的抽da烟,养姨太太的养姨太太……这样的旧家庭我恨不得早早离开。”文馥说着眼圈便红了。
    方晴劝慰了好一会子,文馥才回转过来,“你看,你难得来,我尽跟你说这个。其实妈这瘾不算大的,平时精神也好,饭量也好,也不总闹着这儿疼那儿疼了。”文馥似宽慰方晴,又似宽慰自己。
    正说着,大吴氏笑着走下楼来,“小晴?来,让大姨看看。”
    方晴也打量大吴氏。大吴氏显是重新打扮过了,烫过的头发用个红宝石卡子别住,穿件窄身宝蓝色丝绒旗袍,精神很好,笑意盈盈的,只是脸越发地干瘦,脸上的粉浮起来,眼角的皱纹也愈发地多,血红的两片薄嘴唇让方晴觉得触目惊心。
    “大姨……”面对这样的大姨,方晴不知说什么好。
    大吴氏拉住方晴,问什么时候来天津,说方晴“瘦了”,又亲自拿小银叉子给方晴叉果子吃。文馥也恢复了有说有笑的样子。
    方晴献上扇子做礼物。
    大吴氏和文馥看着扇子上的“仕女图”都笑了。文馥笑叹,“哎呀,我也成扇面美人儿了。”
    吴氏拿过文馥的扇子,又看看文馥,“我看比你本人还标志些。”
    “妈——”文馥笑着皱眉跺脚,又笑问,“晴姐姐,你的画工怎么这么好?”
    “不练好了,哪敢画你这花容月貌?”方晴打趣道。
    “那倒是……”文馥一本正经地点头。让大吴氏用手指头点一下。
    文馥又品评大吴氏的扇子,娘儿仨又说笑一回。
    评完扇子便继续话家常。说完了方晴母亲的偏头疼和方旭读书有点钻牛角尖以后,便说方晴现在的生活。
    方晴把平时用春秋笔法给父母写的家书内容重复一下,许是因为第二遍,竟然很是自然流利。方晴不由暗叹自己有当骗子的潜质,以后不画画儿了,还可以给人当托儿混口饭吃。
    然而“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大吴氏似发觉了什么,也或者只是联想到自己,拍拍方晴的手,叹口气,“男人没出息固然不好,有出息了却也不一定是好事。女人啊,最靠得住的还是孩子。我——若不是她们姐妹俩,这日子怎么熬?”
    “妈,你怎么又说这个,晴姐姐和姐夫都是新青年。”文馥嗔怪地打断。
    “我一说,你就不爱听,男男女女这点事,不管新旧,都那个样儿。你以为上新学堂喝洋墨水的男人就个个儿都是好的?小姑娘的想法!”
    看文馥还要跟大吴氏犟,方晴忙笑道,“大姨是为我好。”
    大吴氏拍拍方晴的膝盖,叹口气。
    方晴低下头,看着大姨的手,已瘦骨嶙峋,偏带了个很大的红宝石戒指,有一种艳色的悲凉。方晴暗想,自己跟着冯璋,最最多也就是第二个大姨罢?或许还不如她。
    中午吃了个丰盛的午餐后,大姨歇晌儿,方晴和文馥说话儿。虽不是一起长大的,但到底是亲表姐妹,又年纪相仿,聊着聊着便知心起来。
    “爸在外面十天半月回家一趟,他们原来还吵,现在客客气气地像陌生人。我记得小时候,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感情这事,真是易变。”文馥用胳膊搂着腿,把脸搁在膝盖上。
    “谁说不是呢。”方晴轻叹一口气,手无意识地在小皮沙发上画着圈。
    “我看她抽那个,恨不得立时离了这里,可转念又惦记她。为着她,我都没有投考燕京大学,”看方晴同情的样子,文馥笑道,“当然,考也不一定能考上,燕京很难考的。”
    方晴笑道,“你现在的学校怎么样?”
    文馥在南开读英文,“这所大学虽时间不是很长,但教授们学问是很好的,德行也好。我们的系主任姜老夫子,终身未婚,致力教育,是个很让人敬佩的人。”
    “这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歪头调皮一笑,“说说你和姐夫吧,姐夫对你好吗?怎么没带他过来?”
    听了那么多大姨家的“密辛”,自己那点儿事再藏着掖着未免不大地道,再说回头“被休”的消息传过来,大姨那儿还可用“不让长辈担心”糊弄,表妹这……是吧?但方晴实在没有心力讲一遍来龙去脉,便一言以蔽之,“他有新欢。”
    文馥瞪大眼睛。
    方晴平静地说,“也没有什么——最坏不过就是下堂。这种事,从诗经时代就有,几千年下来,怕比河里的沙子还多。”
    文馥愣半晌才说,“这世道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方晴缓缓叹口气,忽而公正起来,“也怨不得世道,许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好,不美,不机灵,不是新女性。”
    “他答应娶你时,你就是这样的,岂能改悔?”
    “所以说人心易变啊。”
    “一个两个都这样,女人真不应该结婚。”
    方晴笑,“也不是,也有幸福的。不离不弃,携手白头。”
    “我算是失望透了,妈和爸这个样,你和表姐夫这个样,也只有我姐姐觉得幸福。别看我姐姐打扮得像荷里活女明星,其实最守旧不过了,现在一心地相夫教子做贤惠太太,我上次碰到姐夫和一个女人很亲密,告诉她,她还替他辩护,说那个女人只是秘书,让我别瞎想。”
    方晴苦笑着摇摇头。
    文馥道,“晴姐姐,我觉得你很有新女性的样子,不诉苦,不抱怨。”
    方晴笑,“这就新女性了?我也想诉苦,只是怕诉苦多了会渐渐上瘾,便成了人人厌恶的哭脸婆。”
    文馥想了想,深以为然。
    俩人又亲亲密密地说了一阵子话,听得外面有人声,便一同出来。
    第25章 方晴的画儿
    客厅里站的赫然是姨父朱茂生和表姐文馨,后面跟着奶妈子抱着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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