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语。好一会儿,清宴才迟疑地道:爷,可要返京?
    慕容璟和揉了下额角,目光落在面前案上的敌方军事布防图,淡淡道: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何时见那女人主动招惹过麻烦?语罢,便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了图上,同时也意味着这个话题到处为止。
    清宴看着他映在灯影中的侧脸似乎变得益发冷峻严厉,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清宴的预感被证实了。
    就在次日,慕容璟和竟硬是在西燕那座守得如铁桶般的边关大城上敲开了道缺口,然后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看着站在城中最高处,漠然注视着修罗场一样的内城,神色冷酷的男人,清宴知道必须尽快将人弄回昭京,否则西燕必成一片焦土。
    反复思量,最终他不得不求助仍在京城养伤的牧野落梅。牧野落梅遂以伤势沉重为由,终于成功让慕容璟和暂离战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慕容璟和返程途中突然改道,带着护卫折向了荆北。
    他终究还是相信了那个消息。
    ******
    二月来,桃花红了杏花白,油菜花儿遍地开,柳叶似碧裁
    荆北的二月,野花遍地。
    一骑两人踏着酝酿了整整一季之后绚烂绽放的chūn花漫无目的地游dàng于山峦荒地间,有时两人共骑,有时男人牵马女人趴伏马背,有时又是男人背负着女人,马儿悠然跟在后面
    她说她喜欢chūn花,他便带她看遍这天下的chūn花。
    遇到溪水清澈可爱的时候,男人会让女人在旁边坐着,然后掏出身上的手帕沾了水给她细细擦拭脸上手上的污渍,再给她披好外面银白的袍子。
    你怎么连一身好衣也没有?待到了城里,我给你置几身衣服。他给她顺了顺发,又摘了枝串着两朵huáng色小花的迎chūncha在上面,柔声道。
    他背上她,缓步在满山的野山梨林中,头顶是漫漫华华的莹白,如同刨落的玉屑洒在天地间。
    记不记得,你以前也这样背过我,现在换我背你了顿了顿,他满目怀念地看向远方,微笑道:你个子小,又拽又驮的,其实真是难受得不得了。哪像我这样稳当舒适。说着,他托了托身后的人,尽量将姿势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硌着了她。
    翻过山,下面一片长着茸茸绿芽的田地,再远些,便是隐在绿树间炊烟袅绕的人家户。
    他在山巅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靠近,而是横着山岭而行。
    其实我也会唱歌。走着走着,他突然道,比你那个什么桃啊杏的有意思多了。你听着,我唱给你听。
    他站在原地酝酿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冲着空旷的山野飘dàng的浮云放开喉咙吼了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啊呸,什么破歌!没有唱完,他自己先唾弃起来。
    他反手摸了摸背上女人的头,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莽夫霸王,你也不是娇滴滴的虞姬。每次都是你丢下我,我是再也不会丢下你的。这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然后,他沉默了下来。
    他专找野花盛开的地方走,没日没夜地走,骑着马,走着路,一刻也不停下来。某天,他们寻着灿若云霞的桃花走到了一个小镇上。他便背她进了一个饭馆。上前阻拦的人统统被揍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他要了一桌的饭菜。他夹菜喂她,却喂不进去,于是只好又要了粥来。
    你吃点他舀粥喂食的动作生疏而别扭,但是很温柔,温柔得让躲在饭店后面和外面偷看的人都怀疑自己刚才真是被这人打了。
    那粥喂进女人的嘴里,又顺着已经有些溃烂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胸前衣上。他慌忙掏出帕子给她擦gān,神色很有些惆怅。
    不吃便不吃罢,我陪你就是。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等回了京,我再让人给你弄好吃的。他摸了摸女人的发梢,眼中露出宠溺的神色,然后蹲身又将她背了起来。我带你去买衣服说话时,他从身上掏出一绽银子扔在桌上。
    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路上小摊子有好玩的东西,他便掏钱买下来递给背上的女人。虽然女人从来没有接过,他却仍然乐此不疲。
    我好像没送过你什么。他侧头说,耿耿于怀。在记忆深处翻找,却终究没找出送过给她的东西来,连温柔也没有。
    以后,这天下的东西,但凡是世间能寻的,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
    路上的行人都远远避开,连摊贩也都跑了,没人找银子,他也无所谓。一边跟女人喁喁细语着,一边满含兴致地浏览着两旁的货摊和店面,寻找着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然而就在快要到达成衣店的时候,原本散得空旷的大街一头突然涌出一群人,拿着锄头镰刀,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冲来,间中还夹杂哭号大骂的声音。
    快快,就是他,快抓住
    打死他大伙儿打死这个偷死人尸体的疯子
    哎哟天老爷啊我可怜的儿啊我苦命的闺女
    直到将那些人踢飞几个后,他才听清他们所说的话,不由怔了怔,突然一个翻转将背上的女人放下,伸手撩开遮住她左额角的发丝。定定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挑开那右边的留海。
    他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而后,蓦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状极欢愉,却在转瞬又变成号啕痛哭,哀恸yù绝。直看得那些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无人再敢上前,连叫骂哭闹的声音也消敛了下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青衣侍卫悄无声息地排开人群走上前,将一件长袍披在他沾满污渍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1)
    昭明三十三初夏,荆北王利用藏道军老将杨则兴与监军清宴率领西南军压得西燕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以靖国难的名义起兵,亲率五万荆北军浩浩dàngdàng地向昭亲bī近,却又在安阳突然消声匿迹,避过阻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昭京城外,如有神助。
    昭京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一幕:京城戍卫司指挥使以及九门提督称病闭门不出,禁军统领指挥不动禁卫军,百姓欢天喜地,文官惶惶不安,武将冷眼观望,荆北王得神将相助的传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荆北王稳坐中军帐,既不兵犯京师,也不接受任何来访和邀请,连重伤未愈的牧野落梅也被拒之营外,直到传位的圣旨下达。
    昭明三十三年夏,六月初九,新皇即位,以铁血手段整饬朝纲,改年号靖平,大赦天下,史称炎武帝。
    靖平元年秋,武帝拒西燕求和,御驾亲征。翌年chūn,西燕平定,与南越一同被纳入大炎版图。自此,炎国西南两方再无战事。
    ******
    一息chūn朝,一息秋霜。
    眉林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睁开眼时,只见暖日昏huáng,chūn花盈窗。她深吸口气,感觉幽香扑鼻,全身上下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就在她眷念chuáng榻的柔软时,巫含笑的俊脸出现在视线中,让她赫然忆起前事。
    原来慕容璟和赶赴南越的那日,巫当着牧野落梅的面说起眉林与慕容璟和亲密之事,但由始至终牧野落梅都没向慕容璟和质问过,甚至没显露出丝毫不悦。那个时候眉林就知道牧野落梅定然对她动了杀机,否则以其刚毅的脾气怎会如此容忍。加上后来眉林体内生机枯竭,令她首次清晰无比地感知到死亡的气息,那是曾经瘌痢头无数次告诉她她活不久长时也没有产生过的感觉。何况,慕容璟和不在,清宴不在,谁能阻止牧野落梅杀已没什么力气反抗的她呢。所以,她真正认定自己就要死了。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做点好事。她自认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也不太清楚所谓的好事有什么定义。但大约是灵光返照,让她心思dòng明,她突然明白了他对她的心思,那些被世俗纷扰遮盖住的心思,那些他明明舍弃了她却又总放不开手的心思。她想,若她就这样死了,他必然还是会伤心的,也许还会跟未来要相助相伴他的人产生隔阂。
    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还要让活着的人继续受折磨?所以,她做了一件自认为还算好事的事。她刺伤他未来的王妃,他定然会恨她吧。恨她,也好总胜过成日别别扭扭地难过。
    直到意识丧失的那一刻,眉林其实都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心心念念地都在为慕容璟和那个混蛋着想,怕他疼怕他伤怕他寂寞怕他难过
    如今重新醒来的她仍然没明白。当然,她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又醒了过来。
    巫?她撑起身,发现有些吃力,全身骨骼僵硬得像是生了锈,仿佛很久都没用过似的。
    巫倾身拿了软枕放在chuáng头,然后扶她半坐起。
    你睡了一年。巫说。一年,他的大炎话已经很熟练。寥寥数句,便将前因后果告诉了眉林。
    当初他那样催发她身体的生气,是因为想要彻底除去君子蛊,并给她遭受毒物侵毁的身体以重生之机,否则就算真除了君子蛊,又解了毒,以她破败不堪的身体也熬不了多久。置之死地而后生,换一种说法就是破而后立,无论是什么,她都要gāngān净净地死一次,然后才能借着君子蛊为她收在心脉中的一线生气重新生发新的生机。所以他就算看出她心中的打算也没阻止,只是让越秦赶紧把她的尸体带离王府。
    越秦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眉林刺杀了牧野落梅,害怕慕容璟和追究,所以偷了具附近新死的少女尸体换上眉林的衣服造了个假坟。谁知手脚做得不gān净,让那家人察觉了,于是到处寻找。结果慕容璟和背着尸体正好经过那家所在的镇子,被其家人一眼认出,这才使事qíng真相大白。
    在发现眉林有可能没死后,经历了大悲大喜的慕容璟和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他不动声色地回到荆北的王府,并没有立即找越秦bī问眉林的下落,而是有条不紊地布署换天之计,同时让人暗中监视着越秦的行踪。
    越秦还傻乎乎的不知道事qíng已经漏了馅,等他觉得慕容璟和已经忘记这事后,便偷偷地去看眉林,于是自然便bào露了她的所在。
    慕容璟和也没打糙惊蛇,直到夺得了天下,才将眉林和巫安置到这处chūn花遍地的庭院中。眉林一直睡着,他则在一直在战场上驰骋。如今天下平定,眉林也恰恰好因为体内生机充盈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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