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忙道不敢。
    谢小盈隐约记得佟嘉遇也参与其中,又问:“千牛备身佟郎君如何了?大将军若见他,请代我谢过。”
    金吾卫大将军俯首答:“佟四郎亦受了重伤,臣这就领陈御医过去看望。”
    谢小盈忙让身,“不敢耽搁将军。”
    送走了金吾卫大将军,谢小盈这才挑帘入内。宗朔用了药,喝了参汤,此刻气血略回,精神头看着比刚回来的时候倒好了一些。除了疼痛,并没有其他不适。
    只谢小盈还是伏在床头,小心地勘察他的伤口,几度欲言又止,眼眶发红,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他看着谢小盈担心成这个样子,既有些感动,又觉得好笑,歪着头问:“陈则安不是都和你讲过了?箭上无毒,这些外伤都不成问题,假以时日便能养好,你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谢小盈一说话便止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比话先落出来,怎么忍都停不下。
    她哽咽着,想钻进宗朔怀里,又怕碰到他伤口,只小心地牵过宗朔的掌心,将脸埋了进去,无声发泄。
    唯有命悬一线那一刻,谢小盈才突然意识到,宗朔已是她心里的不舍。
    她从前待他,最亲密的一刻,也是在想,这是她孩子的父亲。
    可在宗朔侧身为她挡下那一箭的瞬息,谢小盈想的却是,这是她不想分开的、要陪她余生的爱人。
    她的泪水顺着宗朔的指缝湮下去,宗朔感觉到掌间的湿润,仿佛将他的心也泡得软了。
    他叹气,最终还是不得已,抬起受伤的手臂,轻轻抚了抚谢小盈的发,“不哭了,盈盈,不哭了……朕还没实现对你的允诺,还没给你和孩子铺好未来的路,朕怎会有事呢?你与无忧,与珩儿,都是仰赖着朕的,朕知道……朕不会有事,更不会叫你们有事的。”
    谢小盈蹭着宗朔的掌心,闷声说:“不是的,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怕没有你,单纯的,这世上如果没有你。”
    ……
    皇帝伤口情况未有恶化,养伤至第三日,皇帝下旨,御船启程,加速返京。
    与此同时,宗朔派人去审活着的刺客。因他记得兵器上有刻纹,令人查看,果不其然,这些精兵武器都出自军器监。宗朔抿唇冷笑,这刺客幕后主使,身份着实不简单。
    他本对豫王都有三分疑心,但得知兵器出自军器监,反而对豫王放了心。
    豫王是藩王,在京里伸手到不了军器监。他自己的藩地卫兵都是要自己花钱养的,兵器要靠当地兵作打。况豫王有心谋逆,犯不上派刺客这样大费周章。
    他是自己的嫡亲兄弟,一母所出,若要图谋不轨,早在自己登基不稳、未有子嗣时动手,都比今日来得容易,也更加名正言顺。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然而,还不等宗朔得到一个满意的口供,陈则安却报来了一个噩耗。
    “千牛备身佟嘉遇伤重不治,亡了。”
    第157章 心头之恨   当谢小盈再度看到颐芳宫大门……
    陈则安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 谢小盈正在亲自给宗朔伤口换药。
    皇帝遇刺乃是大事,因宗朔已经疑上了英国公,对方的船被彻底封死, 形同囚牢。随扈官员中, 凡与杨氏有干系来往的官员,一并被羁押严管, 等待结果。
    御船之上,乃是守卫重重,如今唯有贵妃能出入无阻。
    陈则安已经丝毫不意外会在御船之上看到贵妃,向二人行过礼, 他便脸色沉重地说了此事。
    宗朔一怔,惊愕问:“怎会突然亡了?”
    他这些日子心思都在查幕后主使、加速行船,等待回宫之后调遣兵将,为围查杨家而做准备。虽知道佟四郎伤重, 却实在无暇顾及过问。他万没想到, 这个年少有为、忠心耿耿的世家子,竟会这样没了。
    陈则安满面愧疚, 跪地解释:“启禀陛下,佟郎君当初为了不把刺客引到公主车驾的方向, 先是力战一场,便已身中多箭,伤势严重。待他快马赶回求援时, 一路颠簸, 失血极多,再被人送到船上时,人便很不好了。臣为佟郎君救治多日,只实在是……无力回天。”
    谢小盈听完脸色有些惘惘的, 其实死在刺客刀下的兵士不在少数,有些与佟嘉遇一样,是出身世家高门的郎君。随佟嘉遇一并折返护驾公主的千牛卫中,有两人当场便殒命了。
    宗朔前些日子已然给这些人下旨追封加爵,赏了体面。然而他们都知道,死后哀荣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活着的重要。
    旁人因谢小盈并不认识,只在宗朔拟旨时有些遥远的唏嘘。
    但佟嘉遇是一个她真正接触过的人,一时间,谢小盈情绪颇为低落,她轻轻把宗朔胳膊的纱布打结扎好,替他放下衣袖,默然退到了一侧。
    宗朔叹惋,“四郎可留下什么话给家里人没有?”
    即便这些千牛卫在府中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但护卫皇帝出行,自然没机会被人服侍。这些日子,都是随驾医官身边的药童在贴身照顾。若留下话来,唯有陈则安能知道了。
    陈则安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回答道:“是留了,佟郎君请臣代告父母,道有罪,但无悔。”
    宗朔也没听懂,但颔首应承:“朕知道了,待回京见到御史大夫,朕定转达。”
    陈则安又给宗朔扶了脉,见无恙便告退了。
    谢小盈坐在一侧船窗旁,对着岸边倒退的景象,俨然是在发呆。
    宗朔整了整衣衫,走到谢小盈身后,轻抚她肩头问:“盈盈,怎么了?”
    谢小盈抬头与宗朔对视,“没什么,只是在替佟四郎可惜,他还年轻呢……”
    “是啊。”宗朔的目光亦眺向远方,“四郎是个寡言的性子,在御前多年,朕也是看着他出落起来的。他父亲是个文官,最初他被选进千牛卫的时候,朕不怎么看好他,但他是个极能吃苦忍耐之人,功夫修进极快。朕本想过两年就放他到军中磨砺一番的……他虽不是家中长子,若能去军中立下功,往后的前程不会差的。”
    说到这里,宗朔顿了顿,凝在水涛上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正可谓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就这样断送了。此番行刺的幕后主使,实在可恨,待朕查个水落石出,定诛其九族,剥皮剜骨,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
    原本还有一个月的航程,在皇帝下旨加快入京后,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畿码头。宗朔将整个御船队伍的消息彻底封锁,不准有人擅自离船入京通禀,因此,当他策马入宫时,打了京内所有官员世家一个措手不及。
    进宫当日,皇帝即刻下旨着令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从重,审理刺杀谋逆案。
    谢小盈这一次没有离开孩子,而是跟着车队在两日后方返回宫里。她已是贵妃,六宫无主,入宫再不必去拜见任何人。
    这一路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当谢小盈再度看到颐芳宫大门的牌匾时,内心竟有中尘埃落定、终于回家的感觉。
    她踏入正殿,留守宫内的香云与香浮领着其余宫人齐齐拜见恭迎,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大殿之中司空见惯的陈设,第一次,谢小盈没有那种被关回牢笼里的沉闷,反倒是暌违已久的安心。
    宗瑶牵着弟弟的手跟着进来,宗珩虽依旧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走路却是稳稳当当的。
    谢小盈想起宗瑶小时候,两岁多了,因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性子,还经常自己走着走着路,一扭头的功夫,便脚下拌蒜摔倒了。
    这么看来,宗珩的性子倒是专注、稳重一些。
    她悬着多日的心因安定下来,再看向一双儿女,便情不自禁带起笑,“过来,到娘娘这里来。”
    宗瑶拉着宗珩小跑两步,姐弟齐齐扑到了谢小盈腿前,抱住了她。
    谢小盈伸臂拥住孩子,脸轻轻靠在了宗瑶窄小的肩,长长舒出一口气,“真好,咱们回家了。”
    休整一日,杜充容与六尚局的人纷纷到颐芳宫来拜见贵妃。
    杜充容本意是想与谢小盈说一说这半年宫里的庶务,因有谋逆案在,皇帝又下敕清查内宫,杜充容免不得要与谢小盈商量其中处事分寸。两个人刚聊完正事,杜充容起身欲要告退,谢小盈却让人抬出了两大箱子的东西,“这些是你昌南伯与夫人托我带给你的。”
    既有金银细软,也有江南风物,其中甚至还有昌南伯亲自画的扇面。杜充容一看兄弟笔墨,眼眶便有些泛酸,作势要跪谢,谢小盈忙托住她,笑吟吟地说:“姐姐不必客气,若非有姐姐愿留在宫里为我分忧,此程没准还能随陛下一同南巡,亲自去看看家人,因此,该我谢谢姐姐才是。”
    杜充容常来颐芳宫,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她深知,即便宫里能找出第二个人替贵妃掌理内务,皇帝也不可能允她随驾。她豁然轻笑,“贵妃待臣妾还是这样周到宽厚,叫臣妾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宗瑶却从外头跑了进来,颐芳宫里没人会拦她,谢小盈才听女儿娇娇地喊了一声“阿娘”,转瞬便见她跑进了次间里来。谢小盈侧身看,但见无忧手里举着些从扬州带回来的跑马灯,巴巴儿地问:“阿娘,我什么时候能去前面进学读书呀?这些都是我给大兄二兄带的礼物!我想他们啦!”
    谢小盈闻言微滞,因宗朔回宫后就在彻查谋逆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谢小盈虽不干涉朝务,却也听宗朔与常路交代过几句,不少朝臣家眷都已被看押起来,兹事体大,恐不是她能参与的。
    为不叫儿女受影响,宗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叮嘱谢小盈,让两个孩子这些日子先别出颐芳宫。他怕宫内与人里应外合,并不安全。
    谢小盈只好揽过女儿,安抚道:“无忧,乖,你爹爹这些日子忙着,不能叫你们到前头去。你且等几日,阿娘便让你去与阿兄们玩。你先陪陪弟弟,好不好?”
    宗瑶不高兴地撅起嘴:“可是弟弟都不和我说话,阿娘,弟弟是个小哑巴!”
    “胡说!”谢小盈轻拧了宗瑶的小脸蛋,“不许这么说弟弟,弟弟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爱说话,你多逗一逗他,他喜欢姐姐,会陪姐姐的。”
    宗瑶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小盈,晃着手里的跑马灯,“我想把礼物给阿兄嘛。”
    谢小盈正要再拒绝,却忽然想起,佟四郎亡故的消息宗琪还不知道。宗琪小时候是跟着佟四郎学的弓马,师徒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先前宗琪往返离宫,宗朔都是令佟嘉遇往返护卫,大约也是有成全他们师徒情分的意思。她想了想,索性对杜充容道:“不如辛苦杜姐姐,替公主去看一看淑妃姐姐与琪郎吧,这日子敏感,我不好带着孩子出去走动。我给淑妃姐姐也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须得交给她。我让人跟着姐姐,去把东西抬过去,无忧的小玩意儿,也请姐姐交给琪郎。另外还有一事,你替我好好与琪郎讲一讲。”
    杜充容自然不会推辞,当场应下,只问:“什么事?”
    “陛下御前的千牛备身之中有一位佟四郎,当年我怀孕在素烟宫的时候,陛下令佟四郎教过琪郎弓马,琪郎与佟四郎有积年的情分。只不幸,佟四郎在陛下遇刺的时候护驾有功,身负重伤,不治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他为忠义伯,棺椁被送回了佟家……琪郎大了,这事该与他说一声。麻烦姐姐好言好语地告给琪郎知晓,千万别吓到他。”
    杜充容当初也去了素烟宫,对此事有印象,因此痛快称是,起身往玉瑶宫去了。
    提起佟四郎的事,谢小盈心里免不了有些沉甸甸的。
    宗瑶在一旁听着母亲说完这些,还有些懵懂,趴在谢小盈膝头上问:“阿娘,什么叫亡了?”
    大殿内被阳光投进来无数光斑,谢小盈的目光凝在那一处,低声喃喃:“就是一个人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世间,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与这个人,从此往后,再无机会重逢。”
    “啊?”宗瑶吓一跳,紧张兮兮地抱住谢小盈的腿,“那娘娘会亡吗?爹爹会亡吗??”
    谢小盈扭过头,看向女儿,不知该不该说,或早或晚,这世上每个人都会离彼此而去。
    人与人能相伴一程的缘分,常会在一个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戛然而止。
    第158章 株连九族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
    出去撒过欢儿, 回到颐芳宫内,宗瑶便有些不适应被这样拘着的日子了。
    连着缠闹了几天,谢小盈实在拿她没办法, 早晨送宗朔去朝前的时候两人商议了一番, 谢小盈还是带着宗瑶踏出了颐芳宫,趁天还不算太冷, 陪着女儿在宫苑内转了转。
    已然临近冬月,宫城内除了松柏仍有青色,大多树木俱已枯黄。
    风徐徐吹着,拂面便是寒意。
    谢小盈给宗瑶选了一身宝蓝金纹的斗篷, 恐她受凉,还是叫薛妈妈填了个手炉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两人走起路来,身上微微发汗, 倒也不算太冷。宗瑶任由母亲牵着, 两人一路且言且行。
    宗瑶如今还惦记着谢小盈承诺过她,待到回了宫, 要让她与云姗姐姐一起玩,因此追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姐姐。
    眼下延京城里风声鹤唳, 谢小盈猜忖,宗朔定是已然查到谁是刺客主使,暂时按下不发, 只为观察众臣动静, 加以判别。这个节骨眼,谢小盈哪敢轻举妄动,让二兄送女儿入宫?以她二嫂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性子,怕是吓都要吓死了。
    谢小盈叹气, 晃了晃宗瑶的手,耐心解释:“并非娘刻意食言,是你爹爹朝政上有大事要做,宫里宫外都乱得很。这时候召你表姐入宫,恐要你二舅舅一家担心。无忧最懂事了,这一次,能不能体谅爹娘呢?”
    宗瑶小大人似的叹气,“好吧,谁让我是公主呢。”
    谢小盈忍俊不禁,正想再逗她两句,没等开口,宗瑶自己却咦了一声,“阿娘,那个……是不是大兄呀?”
    不远处,已枯萎的矮木丛畔,有个锦袍小郎正沿着木丛弯腰察看。
    男孩背影挺拔,身边跟着两个内宦,谢小盈认出其中一个,还记得对方叫易得,是跟在琪郎身边伺候久了的小内侍。
    她与宗瑶驻足少顷,从侧面认出了那个弯着腰翻找草丛的男孩,果然便是宗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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