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松开了牵着宗瑶的手,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宗瑶去打招呼。
    宗瑶转瞬便开心起来,大喊着跑了过去,“大兄!!”
    宗琪诧异回首,见是宗瑶,下意识也笑了,“瑶瑶妹妹!”
    他很快留意到了宗瑶身后站着的谢小盈,上前两步,冲着谢小盈作揖,“琪拜见贵妃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贵妃夫人万安。”
    半年不见,宗琪又长高了不少,说话行事的风格也越发显得稳重。
    谢小盈莞尔,“琪郎不必多礼,当真是许久不见,无忧一直念着想你呢。”
    宗瑶扑到宗琪身边,宗琪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妹妹,温声应:“我也很想妹妹。”
    谢小盈见宗琪只穿了件袍子,也没披斗篷,她忍不住问:“琪郎,你在此地做什么?穿得还这么少,冷不冷?你娘娘呢?”
    宗琪闻言,脸色微微一暗,垂首试图解释,却不料,他开口声音便哽咽了,“回禀贵妃……我……佟师父他……”
    谢小盈想起佟四郎阵亡的事,心骤然也沉了下去,有些愧疚地蹲下身,对宗琪道:“你佟师父是大英雄,我与你爹爹都十分感激他,琪郎,你还小,人生还会再遇到更多帮助你、关心你的人,不要难过太久,好不好?”
    宗琪点点头,使劲忍住了泪,勉强做淡然状,“琪明白,我阿娘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只是我今日……我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大意,弄丢了师父之前赠我的那枚玉佩,娘知道后十分恼怒,责令我出来寻,说寻不到不许回去,所以……”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里常戴在身上,穗子有些旧的那枚玉佩?”
    “是。”宗琪小手攥拳,低着脑袋,嗫嚅着说,“阿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本以为是落在玉瑶宫什么地方了,娘却说不会,定是我掉在了外头,我前两日正巧来这边和璟弟玩过,在想会不会是掉在了这边。”
    谢小盈很能体谅宗琪的心情,毕竟是佟嘉遇唯一给他留的东西,莫说杨淑妃责怪宗琪大意,便是宗琪自己,定然心里十分遗憾着急,才会在此地反复寻找。
    她忙起了身,领着宗瑶,也叫上宫人一起,围着左右两侧的木丛帮宗琪翻找了起来。
    照理说,人多力量大,总该很快能找到。那玉佩看着就价值不菲,若是被寻常宫人捡到,想来也不敢私贪,定就是落在某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而已。
    只是,众人不管怎么找,都没看到那玉佩的下落。
    越找宗琪越着急,终究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
    谢小盈心疼得不行,一面让宗瑶去安慰哥哥,一面犹豫,该不该替宗琪到玉瑶宫去,在淑妃面前替他讲几句好话。然而谢小盈又想,杨淑妃岂会当真为了一块旁人赠的玉佩就对宗琪发脾气,不过是孩子自小就惧怕母亲,也许夸大了母亲的批评也未可知。
    她想哄宗琪先回去,免得天太冷,再受了寒。
    但宗琪哭得厉害,大约还觉得有点丢脸,埋着头,一时不肯动。
    谢小盈没办法,只好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给宗琪搭上,和宗瑶一起蹲在旁边安慰他,陪着他。
    还没能劝住宗琪,本该守在颐芳宫里的荷光却脚步匆匆地朝一群人的方向赶来。她找了谢小盈似乎有一会了,好不容易见到人,下意识开口就要喊,一声“娘子”刚出了口,荷光骤然瞧见宗琪的身影,竟又生生刹住脚步,憋住了话。
    谢小盈已听见了动静,回身看了荷光一眼,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荷光欲言又止,朝谢小盈招了招手,谢小盈便令宗瑶先陪着哥哥,自己朝荷光走去。
    谢小盈但见荷光脸色十分严肃,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两人往背风的方向躲了几步,谢小盈才问:“怎么了?”
    荷光将声音压得极低,“谋逆案查出结果了,陛下适才让常少监来传旨了,说是……说是英国公杨守所为,敕令褫夺爵位,株连九族。”
    “诛九族?!”谢小盈霎然脚软,“那淑妃与宗琪呢?”
    荷光忙扶住谢小盈,有些不忍说,但在谢小盈逼问的视线里,她悄声回答:“淑妃贬为庶人,赐鸩酒。大皇子暂且幽禁,闭门自省……旨意就在颐芳宫,是常少监来传的,他说如今贵妃掌理六宫,便请娘子您去传宫正司的人奉旨行刑,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谢小盈浑身发冷,几不敢信,“陛下怎么能……”
    她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眼泪几乎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淑妃做错了什么?宗琪又做错了什么?行刺之人与他们两个深宫内眷能有什么关系?
    谢小盈如何能下得去手,如何能传得了这份旨意?
    荷光死死地攥着谢小盈的手指,她同样眼眶通红,“娘子,旨意还没传开来,大皇子还不知道呢……他就在那边,娘子,您……”
    谢小盈一瞬间冷静下来,她抬起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泪,当机立断道:“不行,不行,我要去求一求陛下。淑妃不能这么死,她是出嫁女,杨家做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何况她诞育了皇长子,是有功的,陛下不该这么重罚她。荷光,你去,去让薛妈妈先带无忧回宫去,也叫易得侍奉琪郎先回玉瑶宫。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旁人我管不了,但对淑妃,我不能见死不救。”
    说完,她立刻扬声传辇。谢小盈自己并不坐,只让薛妈妈陪着无忧坐上去,“你与公主回颐芳宫去,没有我与陛下的令旨,不可再出来!”
    她突然严肃,让薛妈妈与宗瑶都紧张起来,不敢违抗。
    目送荷光陪着女儿回去,谢小盈略放了心,这才领着两个人顺着永巷直奔前廷去。
    宗朔这个时辰还在崇明殿议政,多半不会在金福宫,谢小盈脚步走得极快,她几乎提起裙子要跑起来了。满头珠钗让谢小盈感到十分碍事,她一边疾走,一边将那些碍事的装饰通通扯了下来,随手塞给身后侍奉的婢子。
    她这样在宫内快步疾行原是十分不合规矩的,然而一路宫人见是贵妃,都慌忙跪地避让,无人敢挑她的礼。
    谢小盈就这样直冲到华章门上,最后是被内侍省的两个内宦赔着笑脸拦下了。
    两个内宦一边赔罪一边道:“贵妃恕罪、贵妃恕罪,但再往前头就是崇明殿了,贵妃夫人有什么吩咐?奴定为夫人办到,前廷没有陛下旨意,后宫女眷是不得擅闯的。”
    谢小盈的披风给宗琪拿走了,此刻不知是被风吹得发寒,还是紧张得在抖。她喘着气,扶着门道:“我要见陛下,你们去通传,我现在就要见陛下!”
    内宦对视一眼,倒不敢真的把贵妃挡回去,只能一个跪在地上求她止步,另一个小跑着往崇明殿报禀了。
    宗朔确实早就查到这事为英国公所为,按捺多日已近极限,而今人证口供俱齐,延京城内与杨家有姻亲或关联的世家尽在掌控,他终于下旨,要求从严从重处决谋逆案。英国公府乃是百年望族,姻亲无数,若不株连九族,只怕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宗朔必得要斩草除根,方能放心。
    他正与大理寺卿拟定处决之人,常路进来报,贵妃求见。
    宗朔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不必问,他都知道谢小盈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是为了谁。
    大理寺卿捏着手里那张写着百十来人名字的长长奏章,低着头,不敢搭腔。
    宗朔沉默许久,方对常路道:“你去告诉贵妃,朕忙着,眼下无暇见她。你让贵妃先回去,有什么事,朕晚上到颐芳宫与她慢慢计议。朕知道贵妃想说什么,但淑妃的事,不可妇人之仁,令贵妃顾全大局,万事,都先想一想珩儿。”
    常路俯身称是,欲要退出去,却被宗朔再度喊住。
    “你记得,要与贵妃好好说,慢慢说。”宗朔盯着常路,叮嘱着,“贵妃与朕一样遇刺,死里逃生,你说话注意些,切莫惊到贵妃。”
    常路将腰弓得极深,“陛下放心,奴省得。”
    片刻,常路亲自走到华章门下,但见贵妃一袭纤影,茕茕孑立。他恍神间,只觉看到了多年前,曾再永巷等到陛下的那个小小的谢才人。他记得,那一次,便是陛下听闻才人与淑妃来往过密时,发作后的一晚。头一回,有人能在淑妃这件事上,从陛下跟前讨到了不一样的结局。
    彼时,常路暗中钦佩才人的手腕。现今,他却有些看不起对方身为贵妃的眼界。
    多大的胆子啊……竟敢来为谋逆之人求情?
    常路没什么好气,假笑着,把皇帝的话三言两语地复述给了谢小盈。
    谢小盈听完,只觉遍体生寒。
    她与宗朔走到今日,却依然能被这样一个明明大敞着的门,彻底困住脚步。
    宗朔一句不许,她就被轻而易举地挡在这里,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大颗的泪珠失控地从谢小盈的眼眶里落下来,可她根本不想哭。
    谢小盈用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湿痕。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常路脸上虚伪的笑,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见常路丝毫没有再为她斡旋的意思,当即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常路吓一跳,忙不迭闪身让开谢小盈直面的方向。他上前欲扶,谢小盈却使劲甩开了常路的手。
    她梗着脖子开口,却换了另一种说话的口吻——
    “臣妾谢氏,求见陛下。请常少监再为臣妾通禀一次,若陛下不肯见臣妾,臣妾便在此,长跪不起。”
    第159章 淑妃绝笔   赵良翰故作惊讶,“啊?奴瞧……
    常路呆怔地和贵妃对视了两秒, 半晌才反应过来,贵妃当真是恃宠生骄,这是要拿自己与皇帝的情分来要挟陛下不成?
    这一刻, 他简直觉得滑稽。
    往前头数, 得过宠的金充媛、林修仪,还有那些个美人才人的, 哪儿有一个敢这么和陛下顶?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谋逆重罪之前,陛下还能同一个内宫女眷讲情分不成?
    常路扯了扯嘴角,心里感到嘲弄。只他面上仍恭敬着, 礼数上半点不缺,朝着贵妃一揖,淡淡地说:“那请贵妃夫人稍待,奴再去为贵妃通禀一次。”
    他双手一抄, 转身从华章门走了。
    常路回了御前, 门口值守的内宦低声交代,道是大理寺卿已告退了, 此刻在里头议事的则是京畿守兵的几位将军,问常路可要进去。宗朔议军务时, 等闲不让人在侧侍奉。但常路身份不同,且他领着差事,若要入内回禀, 总归是没问题的。
    然而, 常路心里却暗自道了一句正好,不让人去扰,直接在大殿外跟着众人一起站班了。皇帝一忙起来,定不会再想起这事儿, 贵妃乐意跪着,就让她先跪一会儿……等这茬儿忙完,他再去回一声,定然也不迟。
    天色渐渐暗下来。
    今日皇帝旨意多,赵良翰从宫外匆匆回来,生怕没赶上宫门落钥。他去直房里喝了口水润了润嗓,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准备到御前复命。顺着廊庑走,赵良翰远远却瞧见一个发丝散乱飞扬的女子跪在华章门下。对方衣着颜色鲜丽,俨然不是婢子。这是哪宫的嫔御犯了忌讳?赵良翰有些稀罕地想,后宫竟还有人能犯事犯到御前来?这也算是个本事。
    总不至于是淑妃吧?
    淑妃……可不单单是罚跪就能解决的事儿啊!
    赵良翰心里嘀咕着,满怀八卦地往近了走几步,想瞧个清楚。
    只他刚眯缝着眼看清那女人,脸色猝然就变了——怎会是谢贵妃?!
    这可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他在御前能有今日的出息,一半都是靠着贵妃的关系啊!
    赵良翰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敢往跟前儿凑,便抓了个内侍省跑腿的小子问:“贵妃怎么在这里?”
    对方左右看了眼,因内侍省早已无形之中分了两派,一派偏着常少监,另一派则巴着赵常侍。赵良翰抓人问话,自然挑的是自己的额人。那小内宦悄么声儿道:“贵妃是来求见陛下的,常少监……给挡了,这会儿还没去回话呢。”
    赵良翰闻言,非但不恼,反倒笑了。
    常路跟着陛下二十余年,竟还看不出,这谢贵妃与后宫旁的女人不一般吗?
    他摆摆手,让那内宦退了下去,立在外头思索片刻,轻轻将头上戴的发冠推歪了一点,随后才往崇明殿昂首阔步走去。
    说来也巧,赵良翰刚到大殿外头,在里面回话的几位大将军正好称是告退。外臣退出来,内侍们便井然有序地重新回到大殿内侍奉。
    说了这么久的话,常路去茶房亲自换了热茶,奉到了宗朔手边。
    他余光瞥见了跟进来的赵良翰,瞬间有些警惕,只他观察,赵良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许是刚从宫外赶回来。常路到嘴边的话又忍了下去,任由赵良翰上前行礼。
    宗朔见是他,便问:“差事办完了?”
    常路提着心盯住对方,赵良翰果然只说公务,令他松了口气。
    “回禀陛下,办完了。奴回宫前还去杨家看了一眼,杨家已查抄泰半,奴留了人手在那边点数造册,不日便将填入库里。”
    英国公的爵位已经没了,昔日的国公府,如今只能称个杨家。
    宗朔轻蔑一笑,颔首道:“杨家贪墨数具,怕要费上几日才点清楚。你这两日辛苦些,多出宫替朕看一看。”
    赵良翰干脆地应了。
    应完话,赵良翰却跪在地上,并没退下去。
    宗朔抬起头看他,挑眉问:“还有什么事?”
    赵良翰腆着脸对皇帝笑,“奴……奴斗胆,想为贵妃夫人求个情,外头天儿都黑了,风吹得大,陛下知道的,咱们贵妃身子骨儿不算硬朗,有什么错处,陛下回到颐芳宫慢慢训诫。奴回来的时候瞧着贵妃已经快跪不住了,陛下一向怜惜贵妃,求陛下开恩,先叫贵妃起来吧。”
    宗朔听得一头雾水,“赵良翰,你说什么呢?贵妃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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