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翰故作惊讶,“啊?奴瞧着贵妃领着人跪在华章门上,难道不是陛下罚跪吗?”
    宗朔蓦地站起来,脸色惊变,他鹰隼似的眼死死盯在常路身上,厉声问:“怎么回事!!”
    常路气得磨牙,只能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解释:“启禀陛下,是贵妃不肯走,非要跪着求见陛下,要挟陛下,奴正要给陛下回禀呢,这不是赵常侍抢在了奴前头,所以……”
    宗朔直接将手边最近的砚台抄起来狠狠向常路砸去,“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该报给朕!”
    他绕过桌子,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常路起身想跟,宗朔却扭过身子,猛地往常路身上踹了一个窝心脚,他恨声咒骂:“贵妃若跪出个好歹,朕扒了你的皮!来人,把常路拖出去,杖二十!!”
    说完,宗朔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果不其然,外面天已半黑了,红霞将将挂在天边最遥远的地方,映着最后一点色彩。
    深秋时节北风凛冽,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吹。
    宗朔还没到华章门便已然看到谢小盈臂弯的披帛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来,他脚步越走越快,直至谢小盈苍白冷淡的面孔印入他的视野。因她卸了不少发髻上的珠钗,此刻细碎的发丝凌乱地飘着,整个人形销骨立,有种说不出的落魄。
    两人隔着几米远对视上,谢小盈身子微微晃了晃。
    宗朔顿时慌乱起来,若是谢小盈一直没走,始终跪在这里等他,这过去了至少有大半个时辰了!!
    这么冷的天,谢小盈身上怎连件披风都没有?
    “常路这狗奴……”宗朔恼极了,快步朝谢小盈的方向赶去,人还没到跟前,谢小盈却已先行大礼,俯首拜了下去。
    宗朔几步冲到谢小盈身边,使劲将人托住,他半蹲着身子仓促道:“盈盈,快起来,朕是不知你跪在这里,常路他……”
    “陛下,臣妾求你。”谢小盈直接打断了宗朔的话,她一句自称,直接让宗朔的未竟之语堵在了喉咙里。“你既知道臣妾为何而来,能不能求你……赦淑妃一命?”
    谢小盈眼泪溢满了眼眶,她扣着宗朔的手指,深深地凝住了他。
    宗朔呼吸微窒,却没松开谢小盈,只把语气放柔了说:“盈盈,外头冷,朕陪你回颐芳宫去,你有什么话,与朕慢慢说好不好?”
    谢小盈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宗朔,“臣妾要说什么,陛下都知道的,这世间的事,行与不行,都在陛下一念之间,正如臣妾能不能跨过这一道门槛……陛下,你不要拿那些话哄我,好不好?”
    她眼眶红着,因拼命在忍,眼泪蕴到极限,才整颗地落出一大滴。
    宗朔反过来攥住她冰冷的指尖,极度不忍,却又实在无法松口。他彻底蹲下身子,离谢小盈极近,压低声地说:“盈盈,朕知道你与淑妃曾经要好,但兹事体大,纵你不为朕、为朝廷想一想,你来想一想我们的儿子,想一想珩郎。朕与淑妃乃有不共戴天之仇,若她活着,凭满腔恨意,报复在珩郎身上,朕与你要如何应对?”
    谢小盈泣声摇头,“她不会的,陛下,淑妃不会的。她若想动手,早就能动了。我生产珩郎时,淑妃为我看照无忧何曾出过纰漏?淑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的。”
    “盈盈!人心隔肚皮,朕知道你是个善性的,但你不能拿自己去想其他人,淑妃她……”宗朔话音未落,余光却扫到永巷里有个婢子疾奔而来。他皱眉正要呵斥,却认出了那女孩的面孔,是颐芳宫的荷光。
    荷光飞似的朝着谢小盈跑来,什么规矩体统都顾不上了,直直扑跪在了地上,哽咽着拜道:“奴 ……奴拜见陛下、贵妃,启禀……启禀陛下、贵妃,玉瑶宫青娥来禀,淑妃夫人她……”
    谢小盈猛地回身,颤栗着对上荷光的双眼,脱口问:“淑妃怎么了?!”
    “淑妃……服毒自尽了,青娥发现时,淑妃她……已没了。”荷光克制不住抽泣,双手呈上了一张薄薄的笺纸,“淑妃为娘子留下了一封绝笔信,青娥送了过来,请娘子过目。”
    谢小盈先是怔了一瞬,她满眼的泪,决堤似的潸然而下。
    她接过那张纸,上面竟只有寥寥几行。
    “小盈,我一生有憾事,但无悔。父母罪,儿女偿,本是应当。须牢记,不必为我向陛下求情,帝王恩薄,护好自己。如有余力,照拂琪郎。”
    谢小盈手指轻颤,盯着信笺上飞扬字迹,克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她甚至不敢将纸笺捏得太紧,唯恐毁了淑妃为她留下最后的一件物。
    宗朔从后面也看到了那上头的字,他眉峰紧蹙,十分不悦。淑妃怎临死还要挑拨他与盈盈?什么叫帝王恩薄!他对杨家恩薄,那是杨家罪有应得。他对谢小盈,何尝恩薄过?!
    只眼下不是辩驳的时候,他想把谢小盈从地上拽起来,再这样又哭又跪地待下去,她身子定然受不住了。
    然而,宗朔的手刚碰到谢小盈的小臂,便见她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未及宗朔反应过来,谢小盈猛地向前栽倒,整个人昏了过去。
    第160章 末路之终   难道……就因为贵妃为母亲求……
    颐芳宫内, 一片兵荒马乱。
    因听说了淑妃的事,见到荷光与青娥在宫门外含泪地交汇,宫人们颇有些惴惴。但还是不曾想, 皇帝竟亲自将贵妃打横抱了回来, 一路火急火燎,骇得宫人们纷纷避让开来。
    陈则安被赵良翰亲自传唤而来, 幸得没什么大事。
    诊完了脉象,随侍贵妃的婢子香安一说缘故,陈则安就料到了是怎样的情形。
    谢小盈遇见宗琪时将披风给了出去,陪着琪郎在园子里找了大半天的玉佩, 又在华章门的风口下跪了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情绪波动大,一时悲痛难抑,便昏了过去。
    眼下贵妃浑身发热, 彻底起了烧, 人虽短暂地醒了,但很快就昏沉过去。
    陈则安不让人再叫, 只说:“贵妃伤怀,醒来也是哀思缠绕, 倒不如好好歇一歇。臣去开驱寒解火的药方,待贵妃自然醒来,再服侍贵妃饮下就是。”
    宗朔沉默地陪在谢小盈床畔, 淑妃最后遗留的那张绝笔, 他本想夺去烧了,但顾念谢小盈的心情,最终还是轻轻抚平,叫人找来了一本书, 夹在其中,放到了谢小盈的枕边。他交代荷光,“你记好了,朕是放在此处。若贵妃醒来还想寻个念想,便告诉她。”
    荷光冲动过了,眼下已勉强能忍住泪,不失态,跪地向宗朔称是。
    宗朔指腹抚着谢小盈哭得发肿的眼皮,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他的盈盈,始终是个简单的性子。是软肋,亦珍贵。
    他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半晌,似是纠结,又似挣扎,凝视着女人的睡颜,久久未语。
    ……
    谢小盈虽发了烧,一夜过去,倒也退了。
    翌日晌午,她悠悠转醒,只觉浑身疲软酸痛,整个人被人敲过闷棍似的,头脑发胀。
    她低咳一声,还没等坐起身,外头听见动静的宫婢忙不迭进来侍奉。
    荷光手脚最快,抢前到了床边,亲自将谢小盈扶着坐起来,嘴里念叨着,“娘子总算醒了,奴要担心死了。”
    谢小盈有些发懵,大脑里像是断了片,全然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在寝殿内转了一圈,见到窗边的高脚花几上摆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盏,怔忡片刻,骤然间忆起了全部。她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手指禁不住抬起来,指向那枚玉盏,哽咽问:“荷光,那个是……”
    荷光顿了顿,视线垂下去,“……是青娥送来的,道是淑妃夫人留了话,若她没了,要记得将这枚玉盏还给娘子,好与那套白玉的茶器凑成一对,免得好好的东西,浪费了……”
    是谢小盈刚怀上宗珩时,淑妃送来的那套贺礼。
    谢小盈攥着被角,想起旧事,心口都生起一阵绞痛。
    淑妃自尽了。
    她本该料到的,那样骄傲的人,如何甘愿等到最后一刻,如何甘愿伏在掌权者的脚下卑微的乞饶。
    谢小盈冷静下来时,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从最初的到最后,淑妃始终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画上句点。这是一段不由淑妃自己书写的故事,她是那个被操纵的人偶,被家族,被皇帝,被命运。而淑妃能做的,是在有限的篇幅里,以最嚣张的姿态,留下属于她自己的笔墨。
    淑妃与青娥,早都想定了自己的结局。因此周全交代,从容而去。
    末路之终,未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谢小盈眼泪无声地往下淌,顺着纤细的颈子,湮入寝衣。
    荷光看着谢小盈这幅神态,同样忍不住鼻翼发酸,她极小声地说:“娘子……青娥昨晚回去,她也……自尽了。青娥其实还给我带了一样东西……因陛下在,昨日我没敢说……”
    “是什么?”
    荷光左右看了看,将侍奉的宫人寻借口支了出去,方从贴身的香囊里取了出来。
    是一粒褐色的药丸。
    “杨家原先的世子夫人进宫时给淑妃的,青娥说,淑妃共得了三粒。两粒她们主仆各自留了,陛下因察觉淑妃用毒,已下旨在查。只世子夫人被赐死,陛下恐查不出什么,所以淑妃让青娥将这一粒转呈娘子。”荷光悄声解释,“淑妃说,娘子根基浅,不管坐到再高的位置,未必会有凭恃。此毒供娘子迫不得已时所用,即便被发现,来路也无迹可寻,对娘子而言最是安全。”
    谢小盈盯着那丸药,禁不住思忖:淑妃与青娥,便是服了它赴死的吗?这是杨家送进宫的毒,杨家如何送进来的?他们送进来最初时,这药总不会是为淑妃而备的吧?他们一开始,是想要淑妃用此毒来毒杀谁?
    万千猜测塞进谢小盈的大脑,有些昭然若揭的结果近在咫尺,谢小盈却不敢去信。
    若当真是她猜的那样,淑妃该是多为难、多挣扎,最终却将这药喂给了自己呢?
    谢小盈的眼泪彻底止不住,心口闷得她连喘息都觉得有些困难。
    荷光见谢小盈这般难过,实在有些怕,她试图将丸药重新收起来,谢小盈却吩咐:“把炭盆端过来。”
    荷光以为她是冷,未加思索便去做了。
    殊不知,谢小盈却是让荷光将那毒药掷了进去。高温迅速将丸药融化了,谢小盈不知冒出来的烟会不会有毒,立刻又让荷光将炭盆端了出去。
    “毒药的事,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就当不知道了。”
    “那娘子……”
    “害人害己的东西,我不需要。”
    淑妃已做出了她的选择,人的一生,有千百种身不由己,能决定在哪一刻结束,恐怕是淑妃为数不多能自己做的选择。
    谢小盈竭力擦掉眼角的泪,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使劲,眼泪流出的却越多。
    ……
    宗朔挂念谢小盈,因此派人留在了颐芳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往崇明殿去传信。宗朔当即放下了手里的事,命人传辇。
    赵良翰随奉在宗朔左右,昨日贵妃一病,常路内侍省少监的衔儿就被陛下给摘了,这会子已赶出了御前,送到了杂役院养伤了。至于能不能养得好,那就是两说。
    宗朔从大殿内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对赵良翰吩咐:“去玉瑶宫,接大皇子过来一道。”
    片刻,一行人行至颐芳宫。
    宗朔没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等了一会,直到内侍省的人把大皇子半押半陪地接过来。
    淑妃是戴罪赴死,大皇子不能为她披麻戴孝,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
    他大约是一宿没睡,眼底通红,布着血丝,见到宗朔还要强撑着,跪地向父亲行礼。
    宗朔眼尖,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内宦怀里抱着一件女子的披风,他没立刻把儿子叫起来,只问:“那是什么?”
    宗琪垂首回话:“启禀爹爹,贵妃夫人昨日陪儿在园子里找东西,将那披风借给了儿,儿听闻爹爹在颐芳宫召见,便想着一并带来,还给贵妃夫人。”
    宗朔想了起来,昨日侍奉贵妃的婢子说过这一茬儿。
    他脸色淡淡地望着宗琪,沉声道:“琪郎,你知道你母亲是为何而死,知道朕是如何下的旨吗?”
    男孩闻言眼底霎时有了泪,但他强忍着,点头回答:“儿知道,外祖家犯上谋逆,罪诛九族。儿的母亲……同是罪人,不忠君父,所以爹爹废了母亲,赐鸩酒,也令儿幽闭反省。”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宗琪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虽开蒙进学有些年头了,淑妃也教了他不少道理与深宫之中的生存法则。但这一刻,他还是没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望过去,又在父亲严厉冷峻的目光里,敬畏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讷讷半晌,秉着往日里先生与母亲的教训,哽咽道:“儿不敢,谋逆是重罪,儿……儿虽知母亲并无此念,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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