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爷爷。”
    太平天下,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一把破破烂烂的纸扇正扑腾着可有可无的微风,为老人尽可能地驱散来自炎炎夏日的灼热。
    在老人的跟前,一对大抵只有六七岁的男女手牵着手,正蹦蹦跳跳又欢天喜地地向他跑过来。
    “哦吼吼。”在小朋友即将来到自己跟前之时,老人先是挣扎着从摇椅上坐了起来,面上的纵横沟壑偶然间变得更为深邃,这般起起伏伏的样子,道尽了迟暮所应该有的模样。“小田小乐,你们又来了啊。”
    小田是那名女生的乳名,而小乐则是另外一位的男生名字,他们其实不是老人的亲孙子孙女,而是老人在这座村子里遇到的,难得愿意听自己阐述过往故事的小孩,几番交互下来,彼此也就自然而然地熟络了。
    “嗯嗯!”男孩女孩齐步来到老人的面前,很是乖巧又自然地盘腿坐下,两个人的眼睛都泛着最为澄清的希冀光芒,似乎在等待老人去讲述那虽是步入尾声,但却不曾完结的故事:“爷爷,你昨天跟我们说的故事还没讲完哩!”
    “哦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们一大早就跑来找我了啊。”老人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旋即笑嘻嘻地挺直脆弱的腰杆,顺带将手里的摇扇递给了小乐,男生也很懂事,接过扇子便是自动自觉地为老人扇起风来,至于小田,则两手并成开花状,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望着须发皆白的老人。
    “小田呐,我昨天说到哪里了?”老人转身看向女孩,柔声问道。
    “爷爷,你昨天讲到少年回到了战场哩!”小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小孩子的记忆力当真是好,比老人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说他跟那冥界双雄大打出手,一人在军阵中仗剑东西穿行,杀了好几个来回呢!”
    “哦哦,到这里了啊。”老人捋了捋自己的下巴,顺带闭上双眼,似乎是正在酝酿有关的情绪,好将记忆带回那已是好几十,甚至是快要到一百年前的光景。
    老人闭目作回忆,两个小朋友也是一点都不着急,每个都默默地看着老人,安安静静地等着将要到来的澎湃故事。
    “且说那姜姓少年。”来了!小乐一听这声,当即在心里大喊一句,甚至连扇风的力度都在无形间加大了许多。
    风呼呼的响,把老人的须发吹得张狂,一如当年战场,狂沙并兼大风,吹得青丝飘扬,却散不掉那双眸通红。
    当不鞘剑更兼流光匕自横空入世,惨烈的战场已然将近尾声。
    煜弓战船四艘尽毁海岸,覆灭前,在欧阳女帝的带领下,他们轰出了最后一丝一毫的火药,将一切都付诸于此后,坦然赴死。
    曾争霸于盛典的白家双雄,白以樊与白皙泽,相继于漫漫尸山上阵亡,战躯满身浴血,临死北望,死而不倒,立而不僵!在他们的脚下,立着万千冥界狂徒的尸体,当中不乏有实力超群绝伦的一字辈。
    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白皙泽以最后的神冰诀斧,斩碎了三位一字辈的魂魄,成功反超了已死的白以樊的记录。
    “总归……是赢了你一次……”看向那个于尸骸之上拄刀而立的光头男子,七窍已是血流不止,满身经脉更是寸断的白皙泽撑起凄惨的微笑,呢喃道:“下辈子……做兄弟吧……当敌人,太累了……”
    而作为金凤转世的白凤然,也在燎原万军的火焰中迎来了属于她的再度涅槃。正是因为有那熊熊燃烧的金焰漫天,凭借命枢的死而复生以致于数量远超凡间军伍的冥界士兵才会遭逢重创,那倾注了白凤然的所有的燎原火焰对于冥界中人的杀伤,全然不亚于直击精神与灵魂的神冰诀斧,甚至犹有过之。
    坦然战死的不仅仅只有来自于天灵帝国的援军,作为主战场的南溟帝国中,也同样涌现了一批批前赴后继的死士。
    且当诸葛铁骑的大纛都淹没在那狭长的通芒路之中,素来于幕后养精蓄锐的高手们亦是倾巢而出,金甲帝王一马当先,犹如一道流星,悍然刺入冥界腹地,在他的身后,是南溟帝国所能拎出的全部底蕴。
    姜灵,第五明熙,甚至连被二殿下敕令要留在京师的王紫宸,所有人都来了,浩浩荡荡的百余流光,带着纯粹的赴死决心,毅然决然地扑向了灰雾缭绕的世界。
    所有人都死了。
    姜灵与王紫宸相拥而死,曾以为将要全数东流的八年感情,却是在将死的那一刹绽放出最为绚丽凄美的光芒。
    第五明熙与林必茂勾肩搭背,两个算是同门的儒将,带着大风流气象,以天地作棋盘,以气血作黑白,来了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对弈,没能分出胜负,却是铸就了共赴黄泉的情谊。
    无数人的努力,无数人的生命,终是盼来了那位自极北之地姗姗而归的傲然身影。
    “不论付出了多少鲜血,只要有那柄剑,我们,就输不了!”老人有力地挥了挥手臂,可下一个瞬间,老人那浑浊的眼中却又蓄满了泥黄色的泪水。
    “爷爷不哭。”小田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老人的脸颊,温声安慰道。
    “不哭,爷爷不哭,哪里有什么好哭的呢?不过是眼睛里进了沙子罢了。”老人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已是皱纹遍布的老手合住小田稚嫩的小手,将其托回了女孩的膝盖上。
    “虽然冥界死伤无数,但象征其至高战力的两个人,仲念幽还有列君生,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老人略加调整情绪,再一次用平静的语调缓声说道……
    为了让少年能够与列君生来上一场将对将的对决,以终结数万年来剑圣与列君生,同样也是冥界与凡间的对垒,仲念幽就是一个不得不跨过去的难关。
    只要有他在,哪怕是尽得剑圣真传,奇经八脉全开,达至人生巅峰的少年,也很难为这残酷的战争落下最后壮烈的句号。
    所以。
    白兰雨,白临霜,还有尹清,三个已然成为行天大陆,乃至于整个世界的武道扛鼎之人的赫赫存在,悍然腾空,与少年并肩而立。
    凭空一线有六人,两银发,一仗剑,一提枪,二并肩。
    这便是世界与世界的最后对决。
    仲念幽当真是除列君生之外的冥界第一人,就算是白兰雨,白临霜以及尹清三人联手,都只是勉强逼得仲念幽抬出双手设防,轻描淡写之间,全然没有半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过,如果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话,将仲念幽彻底限制在三角攻势之中,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剩下的三人。
    他们则如愿以偿地对上了那个几乎可以说是酿成这世间一切惨案,更是害得雪儿失了爹爹的罪魁祸首——列君生……
    “那一场仗,打得是天雷勾地火,天昏地暗,整整三天,白日见惊雷,晚夜现长虹。”老人这样阐述道,两个小朋友就在脑海之中想啊想的,竭尽所能地去描述那个已成悠远历史的情景。
    “然后呢然后呢?”小乐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然后啊……”老人抬起头来,迎着刺目的阳光眺望蔚蓝的天空,前一秒才被吹走了的沙石这会儿却又出现在眼中,逼得泪水横流。
    然后啊……
    既然来到了这里,大家都是心存死志的,如何能抢占先机,无非就是看看谁会展示出极致的坚决。
    仲念幽之所以最终会败下阵来,正是因为他低估了那三个人的决心,更是错误判断了他们的意志。
    仲念幽从未想过,他们三个人居然会以生命,乃至于轮回的权利为代价,与自己拼死而战,连同灵魂在内拼尽所用的三人,用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将仲念幽拉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那里,仲念幽兴许不会死,但他却永远回不到这浩瀚人间了。
    “兰雨……”白樱雪看着妹妹的身影如同破碎的玻璃一般一块块剥落,双眸的泪水晶莹剔透。
    “姐姐,加油啊……”白兰雨微笑着伸出手,可纤纤玉手还不曾递出一半的距离,就已然幻化成灰烬。
    浩瀚寰宇。
    仿似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而好巧不巧的是,在这四个人当中,偏偏有三个人拥有着相同的血脉关系,但这种血脉关系,却最终成为了他们对峙沙场的唯一联系。
    少年以左手握剑,于空悍然划出绝代的月华,已是看遍人间惨烈的他悬空踏出一步,九霄为之震撼,一如巨石轰入倒挂星辰的银湖,炸出涟漪无穷。
    冥界的君王以淡然处之,衣袖的乾坤腾挪轻而易举地将少年的攻势移向别处,旋即跟上的击锤更是撞上了少年的胸淌,轰的一声闷响,自极北之地归来的少年便仰头吐出一口鲜血。
    但与此同时,旋飞的幽光急坠而下,由于列君生的双手均被少年以身体作为限制所牢牢地困在原地,他根本无法腾出空位来应对,只能任由那记匕首刮去自己的半边耳朵。
    巅峰到了极致,便要返璞归真,已是各自领域的顶尖大能,他们的对决,却与一般市井纷闹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江湖传言的什么刀光剑影,没有什么武林宣扬的什么平分秋色。
    只有以命换命,看谁命硬。
    “那姜家少年只能说运气好。”老人耸拉着脑袋,轻声道:“叫做白樱雪的女子为了大义,在她女儿的面前奉上了自己的生命,用其血肉成为了开鞘的钥匙,为姜家少年向着天地换得两剑,正是其师傅的那两剑——相逢无悔。”
    “那是集结了天地法则的神技,为了使用它,除了必须要自断经脉之外,还必须要有灵魂作为献祭。”老人呢喃道:“且像是少年师傅那样的剑圣,方可以一人之力释出此等绝技,而这若是单凭姜姓少年一人,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樱雪阿姨她……”
    “死了。”老人风轻云淡地回答道:“少年自断了经脉,并以白樱雪的魂魄作为引子,换得那两剑,相逢一剑粉碎了列君生的形体,无悔一剑击碎了列君生的灵魂,连同通道一起,将那所谓的冥界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了。”
    “那一场仗,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
    “姜家少年?”小乐试探性地问道。
    “对,一个经脉寸断,在当时,被许多人都说成是注定活不过十年的废人。”老人颔首说道:“而另外一个,则是白樱雪的女儿,白雪。世界上唯一一个,仍然拥有着冥界血脉的女生。”
    在两位小孩的搀扶下,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缓缓来到斜坡的最边缘,于高处鸟瞰着周遭的一切。
    绿油油的田地,富庶的农民,欢天喜地的氛围。
    凡间的一切是那样美好。
    “老头子。”恍然间,一声清悦的呼唤自其背后悠悠然响起。
    三个人一起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一道银发飘飘的仙子身影正翩然落定。
    她那被冰封的相貌,仿佛青春永驻。在她的怀里,一个婴儿正呼呼大睡。
    “都这么老了?”
    “你还很年轻啊……”老人杵着拐杖,声音沙哑地笑道:“雪儿姐……”
    “明年阿寒就要十八岁了。”仙子用轻柔的声音向老人说道:“他还等着他爷爷过去给他送礼呢。”
    “所以,别死了。”
    “嘿哟,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撑多一年,不是事儿。”慈眉善目的老人于脸上挂起心满意足的笑容。
    “下辈子,我会找到你的。”
    “当然了……当然了……”
    “下辈子……应该不会这么苦了吧……”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站着死的。
    与百年前的他们一样。
    脊梁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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