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天与福拉图离开营地,直到节特被推选为大可汗,其中过程即使谈不上步步惊心,也称得上悬念十足,而后与福拉图倾情缠绵,让忠恕更加晕晕乎乎,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平静下来,把两天中发生的事情梳理一下头绪。
    福拉图早就有心帮助自己哥哥婆毕夺取大可汗的位子,她本身当然很有权欲,但初心还是为了婆毕,她一直对出嫁设置障碍,就是为了能继续当北厢察,利用职位培植自己的势力。颉利在临死之前让婆毕继任大可汗,本是顺了她的意,只是没想到婆毕伤重而死,大可汗眼看就要落到脱林和之手,福拉图从心底瞧不起脱林和,认为他担不起突厥这个担子,更不愿服从于他。
    没有了婆毕,福拉图肯定想过自己做大可汗,但又自觉争议太大,于是就想扶持侄子节特做名义上的大可汗,她任叶护掌握实权,做一个实际大可汗。恐怕在接到婆毕的那一刻她就设计好了路线,在自己费心维持婆毕生命的两天中,她一定带着节特去与大萨都秘密碰头。大萨都与福拉图早有来往,他必定认为福拉图掌权比脱林和更合适,加上福拉图给了萨满教更大权力,让他放手处置祆教,杀掉康兴也色,于是就有了之后的种种铺排。
    堂特勤不合常理地突然参选,引得人们把大可汗的推选范围从颉利的儿子们,扩大到伊利可汗的全系子孙,然后节特站了出来,硬把一场毫无悬念的走过场推选,变成了难分高下,必须请求天择的竞争,天选的过程,就是大萨都操弄的过程。
    容利揭露的玄铁,可能就是天目对着节特的关键,把戏被拆穿,眼看萨满诸人难以下台,突然惊魂之雷从天而降,独独击死了坐在节特胡床上的容利,消除了所有人的疑虑,让节特顺利成为大可汗。查修普回避容利时右脚绊了一下,一个武功练到他那般境界的高手,怎么会被一块草皮绊住?他这反常举动足以说明那一声惊雷也是萨满教的伎俩,萨满能在空旷的草原上作法避雷,当然也能作法引雷,其道理应该与阿波大寺后山红石谷经常遭受雷击相似,都与铁磁有关。福拉图为了取信于人,让节特与脱林和互换位置,如果当时坐在节特胡床上的是脱林和,那么此刻赴唐议和大使就是别人了。福拉图做了这样安排还不放心,又在圣山布置兵力,如果最后脱林和一方不顺从,就用武力解决,幸好脱林和顾全大局,这血腥一幕才没有出现。
    福拉图用心巧,大萨都操作精,一个王权一个神权,突厥最厉害的两个人联手,轻易就把汗位抢到手中。
    想到这里,忠恕的心也乱了,自己一直被福拉图当刀使,一直被蒙蔽,福拉图在二人感情上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想要他爱,他就会欣喜,想要他恨,他就会咬牙。忠恕一直告诫自己保持戒心,但每远离她一次,就会更靠近她一步,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但夹杂在二人之间的烦乱始终横亘着,他几乎每天都要在三个问题上打圈:她喜欢我是真的吗?我能爱她吗?我们会有结果吗?每个问题都难以回答,刚认为自己有了答案,转眼就被福拉图的举动给否定了,他在三个问题上跳来跳去,一个也没弄明白,只能以种种借口顺其自然,其实是放弃抵抗。
    福拉图就任叶护后的布置,可说是深思熟虑,毫无破绽,她要与大唐议和,要把南太主礼送出境,但大唐会同意议和吗?依照常理,突厥在二十年内对大唐都构不成威胁,突厥称臣进贡,送去人质,允许大唐征调骑兵,还让大唐骑兵进驻漠北监督,可说已经完全臣服,大唐可以兵不血刃地收降,不用再消耗国力,累死战士,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之善,但李世民和李靖与福拉图是同一类人,思路与常人不同,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也许他们有其它的想法,考虑得更多更远。
    想到这里,忠恕心中突地一动,想起李世民谈到城下之盟时那恶狠狠的表情,想到了那句“冉魏邺城”,陆变化说那意味着屠族,斩草除根,永不让其再生。
    汉帝国受匈奴七十年污辱,汉武帝派卫青、霍去病击败匈奴,俘虏了十多万匈奴民众,他并没杀掉一人,反把他们妥加安置,一时传为佳话。天子李世民会为了洗雪城下之耻,对突厥进行灭族吗?李世民征战数十年,没听说他有过这样残暴的行为。其实就算屠尽突厥人,汉人无法在漠南漠北耕种,犁不到,剑也守不住,草原还是游牧人的,突厥人走了,同罗人、仆骨人、薛延佗人自然就会来补空,这些人与中原接触后,自然会仿效匈奴、柔然、突厥,对汉地进行袭扰进犯,一切都会重复,李靖让忠恕思索“守不住”的问题,好像汉人永远解决不了,李世民貌似不会选择灭族这种劳而无功又担负骂名的下策。
    福拉图布置朵奈部和脱林和部在通口防守,在圣山这边修筑工事,当然还是做了战的准备,一旦大唐不接受议和,福拉图会如何对待南太主呢?唐军打过来,南太主就是个现成的人质,她决不会弃置不用,柔弱的南太主就被放在了两军对垒的锋刃上,这可如何是好?如果唐军攻到眼前,自己会如何做?帮着唐军,杀掉福拉图,还有速阔、达洛、歌罗丹这些朋友?他好像下不了手,但能帮助福拉图打唐军吗?一想到要与李靖和候君集为敌,忠恕身子一哆嗦。但愿能议和成功,免得南太主和自己卷入无法应对的绝境。
    忠恕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自去年相遇之后,福拉图多次动念要杀他,使了种种歪招,他如果要杀福拉图,可以说有许多机会,恢复武功之后,完全可以杀了福拉图再逃,之后福拉图更是托大,直接跑到代州去见他,但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动过伤害她的念头呢?难道从一见面就喜欢了她?那当然不可能,难道冥冥之中有天意,让二人难以为敌?
    在忠恕为福拉图犯愁闷之时,福拉图正在致单大人帐中,致单大人穿戴整齐,精神头很高,看来福拉图夺了大可汗之位,让他很是兴奋,福拉图屏退左右,师徒二人密谈了大半天。
    从致单大人的帐中出来,福拉图脸色凝重,回到自己的大帐,见达洛正在帐中等待。达洛向她呈上一封信,福拉图道:“我又不识汉字,你读给我听。”达洛道:“是用突厥文写的。”信没封口,看来南太主知道福拉图要检查,有意不封,福拉图抽出信来,纸上有两行娟秀的小字,福拉图笑道:“南太主的字比我写得好,行文恐怕比你还要好!”达洛苦笑道:“我没下苦功夫,字都写不好。”福拉图笑道:“你从小跟着汉人,读他们的书写他们的字,此次议和派上大用场了。”达洛道:“我一定不辱使命。”
    福拉图把信还回达洛,命令道:“这封信可以让脱林和知道,但由你亲自保管,要想办法亲手交给大唐天子。”达洛点点头,福拉图取出忠恕的香囊:“这个香囊送给你,去见大唐天子时,务必要挂在身上显眼的地方。”达洛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郑重地交待这等小细节,但还是点点头,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服从。福拉图道:“我还要写一封信,你现在就去催促一下,如果蓝仳可汗的符节制好了,带来给我。”
    达洛出去后,福拉图写了一封信,达洛取来为节特赶制的大可汗符节,福拉图用好印,把羊皮纸折好放入牛皮袋中,用火印封好:“这封信,在到达南朝都城后交给脱林和殿下!”达洛点点头把信收好,欲言又止,福拉图眉头一皱:“还有何事?”达洛道:“就是昙会大师。”福拉图嗯了一声,达洛道:“我觉得他非常有见地,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定会对我们有所帮助。”福拉图点点头:“传我的命令,带他到圣山去,就任喀力的老师!圣山是突厥的根本,不能有任何闪失,有他协助守卫更为妥帖一些,如果他与喀力主张不同,可以直接来见我。”
    达洛出了大帐,议和使团马上就要出发了,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再见时草原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心中突然冒出一种舍不得离开的情绪,不由得想再看看这草原这山脉。
    忠恕从帐内出来,看到达洛在那里呆呆站着,一愣:“达洛,你还没走?”达洛道:“我刚从萨满教回来,叶护殿下命我去办点事情。”忠恕问:“南太主殿下如何了?”达洛道:“公主殿下很是平静,一直在看书,她写的信在我身上,我一定把信带到,争取两国议和,不再动刀兵。忠恕,你有什么话要让我捎带吗?”忠恕很感动,无论去年还是今天,达洛一直都维护他,把他当朋友,当知己,甚至为他顶撞福拉图,开始是因为宝珠,之后则是因为两人脾气相投,惺惺相惜,他虽然被福拉图喜爱,但本质上还是突厥的战俘,私下为他传话就是通敌,会受到严惩。忠恕摇摇头,走过去抱住达洛:“谢谢你,朋友!愿你一路平安,顺利达成使命!”达洛眼中冒出泪水:“朋友,希望你早回南朝,更希望还能在草原上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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