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时的天是,十二月天。
    外头的寒风撞在人身上是不能用‘吹’来形容了,那人的大衣都被扬的要飘起来,这冷风喧嚣的的实在是厉害,可以说是威吓都不为过。
    开车的开车,奔走的奔走,人人都赶着回家。
    那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青年人,在一处修鞋匠那里工作。
    “我话阿文,你都早些翻去(回去)啦,别在呢捱眼(熬眼)嘞!”
    天还算不得黑,他还在这忙着这几天的伙计,就这几天活是最多的。
    “没事,师傅你只管关灯休息吧,我点一盏烛就行,煤炭也用不着填。”
    他开口便将人的顾虑排除去,那男人看他一眼叹声道,“你就咁急钱……”
    他急的。
    与这师傅是讲好的,当天干多少,当天便结算给他钱。
    他急要钱,每日每日都急,没有钱那是绝对不行的。
    见他这样,师傅也不好再讲什么,从抽屉里点了几张票子拿出来,又将小锁扣上,到他跟前,“呢啲钱,你做埋,自己就攞住走啦。”
    钱放在这,还给了他一块甜糖,放在上头。
    “啪”的一声,灯拉了。
    他划一只火柴点上蜡,烛火中映他半张脸,从头到手,青青肿肿,一块一块像是胎记红砂似的在上头,大有半拳,小的也要一颗红枣大小,有的犯了脓,他便用纱布缠着。
    烛火长了又短,江从文挤着眼,手上动作越快,手便越抖,最终烛火熄了他也没能做完。
    像是颓了气,他站在那柜子前,那钱也不知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最终他只伸手摸了那块甜糖,便转身走了。
    木门合上,他裹着宽衫子顶着风跑。
    从这里到他家里不算多远,就绕几个巷子,便能到。
    他住在后区的小平房,时而路过景陇,在那处他总能看到一个人。
    今日他又在那。
    江从文停下脚步,见那处一道身影站在墙边。
    他努了努嘴,刚想跑开,忽地就与他转过身来的目光对上。
    从文身子一僵,有些脸热,又定住脚。
    最终他走上前去,看着他,“阿沛,怎么站在外头。”
    这人是他的师弟,前段时间随他叔叔一起找到了他的老师周尚山先生学功夫。
    他不太喜欢这青年,这人可以说是天资聪颖,他打起拳来真有一套,比他强得多,学的快得多。
    他是自小体弱,并不是学武的料,只是他母亲与那周尚山有些交情,便将他交给周尚山来学习。
    周尚山总是夸阿沛,时而讲他是后继有人了,要他们将他的武艺传承下去。
    他心生嫉,从文承认,可他向佛祖发誓,仅有那么一点点,他就将他掐灭了,再没有发沸起来。
    “屋里有别人,我不想回去。”
    谢沛回他,目光流转在从文身上,见他筚路蓝缕,身上大小伤口冻疮,问道,“师兄最近怎么不去老师那里了,最近他有念起你。”
    他胡说的,就是张口就来的客气话。
    可见从文立刻脸上露出愧羞道,“我改天就去,你替我跟老师请假吧,最近我家里有事不太方便……”
    谢沛啖笑不语,一双眼睛看着他。
    江从文被他看的不舒服,他眼神实在是太有侵略性,叫人难受,再加上他从不说谎话,此刻要他对着这么个只认识一个月的,比他小的孩子讲谎,实在是不舒坦。
    “这个给你吧。”
    他把鞋匠给他的那块甜糖给了他,好叫他闭嘴不要再谈,“我要走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说着他便跑开了。
    屋里还亮着灯,江从文走到门前,深呼几口气,冷风灌进他喉咙里,他险些咳嗽出声又硬声咽下。
    “吱——”的一声,他开了门,屋里头还算暖和。
    “我回来了,爸。”
    “嗯。”
    背对着他的男人应了一声,低着头点着什么。
    他声音轻缓,不敢大出声,悄然走进去。
    “从文。”
    江从文身子一僵,停在原地,“哎。”
    “喂咩,钱。”
    他不敢作声,不作声,便听到身后的男人站起身,踢翻了几个酒罐子,朝着他走来。
    从文全身的骨头都龃龉起来,血肉颤抖。
    “我问你,钱呢从文。”
    父亲的声音在身后,他一个哆嗦,转过身去,对上他阴暗的眼神咬牙道,“明日就有了,今天师傅回去的早,我没要……”
    这不算撒谎,他说的多是实话!
    几乎是毫无防备的,他脆薄的身躯被这个他称作是父亲的男人一脚踹开!
    脑袋撞到一旁的木凳上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疼痛像是镊子一样捏着他心尖尖的一块软肉,叫他叫也不敢叫出声,他若敢发出比那凳声更响的声音等待他的只有更惨烈的疼痛。
    “你当初系怎样应承(答应)我的!个无用的衰仔!”
    父亲恶狠狠的,一拳一脚像是骤雨落在他身上,从文只有裹紧,合拢自己的双臂,任凭那火辣辣的疼蔓延开了。
    “本来以为养个仔(男的)可以俾老子养老!你个冇料嘅嘢(没用的东西),当初都不如同你阿妈一齐死了算!”
    “我若是养个女,都比你有用啊!你个男嘅,你唔(不)帮我赚钱,你仲有咩用啊!!”
    时间久了,便也麻了木了,他心里的酸苦劲也没了。
    他的父亲,就这样一个人啊,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的也没错,他母亲都比他有用……
    “冻死喇!下次早啲返嚟(回来)!去攞出嚟嘅柴破咗(去把外头的柴劈了)去呀!”
    他一动不动,父亲看他一眼,发出一声咂嘴音,忽地一件旧袄丢在他身上,“穿去吧,劈了柴再还我。”
    他动了身子,缠着衣裳扶墙起身。
    江从文张了张嘴,眼前有血糊了视线,他伸手抹去,看着坐在前头剥花生的男人,“谢谢爸。”
    “得了,真谢谢我就赶紧去!”
    开了门,外头寒风撕裂了空气,吹的他神经也要断裂般。
    木柴他摆了几次,这手颤颤,它倒了他又扶起,摸起那把斧子,看着眼前有些模糊的柴影。
    他嘴里念着。
    ‘多欲为苦,少欲无为,无贪无欲,身心自由……’[1]
    斧头劈开木柴一块一块。
    他呢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手指麻的握不住这斧,他咬着牙,眼前模糊一层水雾似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2],阿文,人生母子,俱是虚缘,暂时汇聚,终会别离……’
    终会别离,不足悲苦……
    手里的斧狠狠劈在那桩上,他手臂一震整个身子如破布被风扬在地上!
    有温热滴滴答答落在他手上。
    怎么能忘,他怎么能忘呢。
    父亲逼迫母亲做的那些事,甚至于到最后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来。
    一心向善,信佛信教,她这一辈子活的连条狗都比不上。
    他恨啊,他恨死了……
    可他也怕,他实在是没有了断的勇气,他不想死,也不敢杀人背上罪,他实在是……
    “怎么坐在地上呢,师兄。”
    前方有人戏谑,江从文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只见那在巷子门外站着的青年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天这么冷,还在外头劈柴?”
    他伸手将从文先前给他的那块糖剥开脆皮,吃进嘴里。
    “怎么会在这……”
    他答,“想谢谢师兄,师兄跑的太急,刚好我不愿回家,就追着你来了。”
    他捡起一块柴木,叹息道,“有些湿啊。”
    从文撑着地站起身,“你回去吧阿沛,太晚了,改天再来我这玩……”
    “师兄呢。”
    “……家里没柴烧了,我还得继续,不然的话……”
    “师兄。”
    从文抬头看他,只见这比他还要矮上半头的青年从那木桩上将斧一把提起。
    他伸手抹了一把斧面,缓步向他走来,江从文看着他那一如往常的黑亮眼神,心口刹那间紧缩摇晃。
    从文吞咽一口寒气,只见那青年笑道,“我有一办法,能叫师兄再也不用做这些苦活计。”
    “师兄你怎么想。”
    在这簌簌寒风中,他的神经被刮断了,飘散了。
    他怎么想的?
    他有些不记得当时是做什么回答了,只是后来诸多事情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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