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走到外院袁四娘房内,见饭已摆好,端的是玉碟佳肴,金樽佳酿。正巧阿阮儿也在屋里,穿着牙白的衫殷红的裙,梳着一窝丝,袅袅娜娜朝芷秋迎来。
    三个挨挤齐坐,吃了片刻,王长平正好回来,进屋里来回话,“奶奶,都打听清楚了,说是咱们爷明日卯时七刻启程,是窦大人负责押送,五六人的队伍,从府衙口出来,途径花枝街,往北门去。”
    芷秋搁下箸儿,偏着脸吩咐,“好,你今日就与桃良将随身的东西打点好,咱们明日卯时正刻套了马车到花枝街等候。”
    那王长平应话下去,室内又剩三人,四娘不禁慨叹,“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养了你们几个,个个命都这样苦!没一个有安生日子过,想来是我袁四娘前世得罪菩萨,叫我一辈子为你们操心操不完!”
    说着哭起来,阿阮儿忙牵出条绢子递给她,“妈,哭什么?多少难的都熬过来了,这时也无非是熬一熬。秋丫头要去,你就让她去,是好是歹,他们是夫妻,总要在一处的。”
    粉翠屏风面映着芷秋浅浅的笑颜,“妈,别哭,您放心,我到了京写信回来。”
    四娘蘸干眼泪,回以一笑,眼角发皱的脂粉险些层层掉落,露出一片愁江恨海。
    焦心的等待中,夜又来。银河合诗,晚风填樽,满园里再唱起熟悉的离情别恨,芷秋欹斜窗台,见密匝匝的银杏叶罅上头浮出一轮残月,她伴着它,从明朗到黯淡,整夜无眠。
    熬到楚岫后头渐隐火光,呼之欲出地,仿佛将要照亮水乡的情仇。
    长园里灯烛点亮,沈从之起了个大早,特意等在府衙门口,但见两名差役将奄奄一息的陆瞻架出来,送到囚车里。他走过去,伸出手将他身上湿漉漉的黑氅拈一拈,收回手一瞧,全是殷红的血。
    只等窦初过来见礼,沈从之领着他避开几步,微锁起眉,“你动的这点刑对他没用,我了解他,他会咬挺着,也不至于去死。”
    窦初远远朝囚车窥一眼,见陆瞻耷拉着脑袋,还未醒,“沈大人说得是,昨夜他熬了一夜,晕过去好几次,硬是咬着牙没叫一声。”
    天边翻一抹鱼肚,将黑暗割破一条口子。沈从之亦回望一眼,远远打量陆瞻蜷缩着的身影,仿若一只长满黑皮毛的狼,一身锋芒被暂困囚笼。
    见他似有微动,沈从之心内乍提一下,就想着不能放他出笼,千万不能放他出笼,他扭回头,脖子上挣出一条狠戾的经络,“他受过宫刑,这世上还有什么刑罚比宫刑对一个男人更残酷的?他连那个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皮外之苦对他没用。”
    “那依大人之见?”
    沈从之把眉心舒展开,轻描淡写道出一句:“诛心为上。”
    言讫,他拔靴朝囚车走过去。陆瞻已经睁开眼,一个脑袋歪在囚车的栏杆上,血光沾污了冷白的脸,眼皮上也染着一缕红,像一抹将要凋零的月光,却还执意地对着沈从之笑一笑,“沈大人,你来送我?”
    “陆冠良,”沈从之下睨他,用满腔的杀意轻吐成一句,“一路顺风。”
    “多谢。”
    陆瞻奋力翻一个身,支起一条腿,遥望渐渐亮起来的天际……
    黑夜蹉跎而过,车轱辘缓缓的滚动中,天色放亮。长街喧嚷,喧阗着水磨的吴侬软语,一行人途经醉乡。
    半身的疼痛令陆瞻始终有些昏昏沉沉,虽说上了药,疼痛还是能钻入肺腑。他阖着眼,摇晃中,栏杆将后背摩挲得更疼了,在这种久违的折磨里,他徐徐睡去。
    陡然有什么砸到他身上来,他睁开眼,还没瞧清是个什么,旋即就见有漫天的肮脏垃圾朝囚笼里掷来,伴着整条街市喧哗的詈骂:
    “狗官!”
    “上苍有眼,将这样的狗官绳之以法,叫我们苏州城重见天日,上苍有眼,皇上圣明啊!”
    看客里有那不晓始末的,撇着闹到窃议,“这人是谁?犯了什么罪?”
    也有那自诩博学的才子摇扇出来,“你不知道他?他就是我们苏州城里一手遮天的提督太监,先前管着织造局。前年我们苏州好几个县发了灾,若不是他在里头贪墨灾粮灾银,还哄抬粮价,哪至于死那么多人?”
    “我怎么听说粮食是调给浙江打仗了?”
    “嗨,这些狗官为了贪墨,什么鬼话编不出来?邸报上都说了,皇上下了旨意,虽未明讲,但朝廷里的事,哪里会对我们老百姓明讲?这有什么猜不透的?”
    说着,随手在谁的篮子里抓了个发臭的鸡蛋朝囚笼掷去,不想,却被一把撑开的油纸伞一挡——伞下盈盈娇步走在人海川流,水光画貌映在烟笼寒纱,葭灰的裙上兜着红尘,酡颜的袖里迎着清风,像烂俗人间里走出的一弯淡月。
    陆瞻稍惊,在这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1的长街,囚车旁却开着一株有情的玉芙蓉。他望着她,眼底好像要涌来一条河,嗓音暗哑而低沉,“不是叫你不要来送吗?”
    在关于什么“倡伎”“下贱”之类的喧嚣里,芷秋侧首,“陆瞻,你听,都是骂咱们的人。”
    “我听见了,”他偏了眼瞧一瞧,川流的人群如一条河滑过,“骂我的人向来不就少,功过随他们去谈讲吧,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你清楚就好。”
    芷秋的彷徨与失落在他淡然的语言里一霎被驱散,她侧目睇住他,磅礴起泪海,“我清楚的,你是位真正的君子。”
    陆瞻颤抖的唇弯成一缕月光,“我还是你夫君。心肝儿,你回去吧,就送到这里,乖乖等我两个月,我说话算数,就两个月。”
    芷秋闪烁的泪比太阳还亮,“你什么都算到了,怎的就没算着我不听话?告诉你,我不是来送你的,你回头望望。”
    他艰难地扭头,牵动了身上条条行行的伤口,可是值得——因为身后是整个人间的盛情,袁四娘、阿阮儿、桃良、露霜、惠君、许多他记得或是不记得姓名的妙龄女子,结衫联裙地走在一辆马车前,带来苏州府浓艳到极致的春天。
    “是她们来送我们,陆瞻,你是赶不走我的。”芷秋挑起小小得意的下巴,因此坠下一滴晶莹的泪花。
    陆瞻觉得她的泪滴在了他满身的伤痕上,带着一点咸咸的味道,令他更疼了。他尽量将身体摆成自在的姿势,试图掩藏起一身的伤,“此去千里,你女人家,会受不了的。”
    “我行的、我行的陆瞻!不要赶我走。”
    她的声音颤抖得破碎,犹豫间,朝囚车里伸进一只手,将他被血染湿的衣裳轻轻碰一碰,凑到眼前一看,刹那肝肠寸断,“他们对你用刑了?”
    他倏而一笑,肩骨被囚车颠得一摇一晃,“我早料到了,还怕你来送我会看到,因此那天被押时,刻意穿了件黑衣裳。没成想还是叫你看出来了,你眼神怎么这么好?”
    芷秋只觉哪里射来一支箭插到她心上,痛得说不出话,破碎的心就变成跟汹涌的眼泪,一滴滴坠到地上,溅起人世的尘埃。
    见状,陆瞻收起腿来,托着手撩去为她揩眼泪,可颠簸里,怎么都触碰不到她的脸,仓惶中,他板下脸来,“不要哭,我就见不得你哭才不叫你跟着,再哭你就回去,不要跟着我。”
    芷秋忙抽几下鼻翼,帕子慌慌张张搽了脸,“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他又笑,摘下她泪湿的手握住,“看你哭,比受刑还叫我疼。你既要跟着,路上不论见着我受什么罪,都别哭闹,我能忍得的。”
    目断处,远峰凝碧,而眼前,是铺天砸来的谩骂与唾弃。芷秋哪里还敢想前路?她只能看着他,他就是她的前路,“我知道了。”抽噎两下,反抓住他的手往上撸撸袖口,“叫我看看。”
    一条条血肉沟壑狰狞地爬在他的手臂上,往袖中无限延伸,在她看不见的前胸后背,还挂带着无数血淋淋皮肉。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不论怎么忍耐,眼泪还是接连不断地坠在他的手背。
    “疼不疼?”
    陆瞻掣下袖口,倚回栏杆,正如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结痂的伤口剧烈的发疼发痒,只能沉默在无人问津里的那些委屈,顿时铺天涌来,嘈杂而喧嚣。
    但他知道,那种疼痛是伤口在愈合,将在他荒芜的心上重新长回希望。他虚弱且放松地笑着,“本来不觉着怎么样的,一见你,忽然疼起来了。”
    芷秋满目的星辉里闪烁着血污里的他,他平日最爱干净了。想到此,芷秋又收了泪,帕子伸进去擦他脸上的血渍,“我马车上还带着面盆呢,回头到了有水的地方,我打水给你擦洗擦洗。”
    “还带着面盆?想得真周到。”
    “可不是?你们男人家哪里有我们女人家心思细致?专门带着给你擦洗的,你不是早晚都要沐浴嘛,眼下大约是有些不方便了,将就些?”
    “好。”
    说话间,走出城门,那些唾骂喧哗摇摇地被他们甩在身后。眼前满目苍树郁郁,翠微连绵,山风带着草木像扑过来,摇响密叶,响起另一首苍凉悲歌。
    队伍遽然停驻,芷秋收起伞,模糊的泪眼中看见窦初走过来。她挺起细腰,像要以这一副荏弱的身躯为陆瞻遮挡风霜,带着坚毅的沉默等窦初走到跟前来。
    窦初被她的泪光刺了眼,稍稍避开,“你一个妇人家跟着做什么?!要送送到这里也就罢了,还不回去?”
    风拂荡起芷秋的裙,像层层推开的水波,“我到哪里还要听你吩咐不成?”
    窦初额上蹙起几条刀纹,挥手叫来两个差役,“将她哪里来的送哪里去!”
    陆瞻瞥他一眼,翘首等待芷秋的回答。偶尔,他也想长在她的羽翼下,像一个孩子依赖母亲,享受她的庇护。
    果然,芷秋亦从不让他失望,匆匆擦干泪渍,挂起讥诮的唇角,“大路朝天,你们往京城去,我也往京城去,未必官道是你家开的?”
    说着,旋裙朝身后众姊妹叉着腰,“你们瞧瞧,世上可有这样霸道的道理?许他走就不许我走?未必当官的就了不得?”
    脂粉裙钗里头,惠君一马当先,甩着条帕子,一副势必要甩出个公道的样子,“就是!没见过这样霸道的官,还叫两个人出来,未必要对我们芷秋动用私刑不成?我们都是群弱女子,真叫你欺负了也没办法,要么就在这里将我们都杀了,不然,我们回去倒要往局子上找各位大人评评理!”
    阿阮儿笑站出来,语调温柔,却字字珠玑,“惠君这话说的有理,横竖我们堂子里闲话传得那叫一个快,倒还要请哪位秀才公编个词唱一唱。就唱有位姓窦的大人,心恋娇娘,求娶不成,因爱生恨,公报私仇!”
    莺莺燕燕群起而攻之,窦初额心跳个不停,与一群女人倒似说不清道理,只得罢了,仍旧攀上马去,打马扬鞭,领着人奔驰而去。
    囚车顷刻颠出去几丈远,芷秋捉裙匆忙与姊妹们告别,“你们回去吧,多谢来送,等我到了京,写信回来,大家不要替我担忧。”
    平静如阿阮儿,也难免拈帕子哭起来,“秋丫头,你好好的,照顾好夫君,不要轻易得罪那些人。”
    “姐放心。妈,若是云禾那里有信了,告诉她,我往京城去了。”
    “嗳,你路上慢些。小桃良,伺候好你们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回头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这厢登舆,王长平狠狠挥鞭,马车剧烈地颠簸中,芷秋撩开帘子朝众女远远挥手,泪洒古道。马蹄迅猛如一道闪电,在炽烈的阳光中,载着她奔赴如火如荼的命运。
    ————————
    1唐韦庄《台城》
    ▍作者有话说:
    相信你们已经相信会he了,我就不重复了哈哈哈哈哈。
    第91章 前程如火(三) [vip]
    春城夜微雨, 下到早晨方止,云翳一散,远天残烟里, 温暾绕峰而出, 照明熙攘街市里一朵朵递嬗收起来的伞花。
    长巷里忽然多了好些个挑担的货郎, 原来是端午前日,苏州府里人人斗草踏青, 游湖赏景,热闹非常。关于“奸宦”被拘的消息迅速在这些金樽檀板里发酵, 传言里满是绣肠公子们稀里糊涂的恨、怨、妒忌,没有缘由。
    石湖画舫上一片春光, 闹哄哄的红尘里,感伤秦汉,惋惜高唐,历史化成一声长叹,翻转在读书人的纸扇上。
    未知是谁阖扇回首,走回舱内, 对着满案酒色指一指, “嗳,惠君姑娘, 你从前同芷秋姑娘要好,我麽倒要问问你,那奸阉陆瞻到底哪里好,值得她千里追随?”
    惠君提壶自斟, 叼着金樽风情淡雅, “讲麽又有什么不讲的呀?只是怕我讲了你们不喜欢听。”
    满案此起彼伏地催促, “你只管讲, 我们倒要听听看!”
    “你快讲,不讲摁在这里灌你!”
    “好,我讲囖,陆大人麽,你们只瞧他是个阉人,可人家的男人气概不跟你们似的呀,只长在那个地方,人家长在骨头里。”
    “扯谎,你如何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陪了他多少局子呀?他这个人,既不要我们代酒,也不跟你们似的,喜欢动手动脚。局上飞花行令,作出来的诗词你们多少个也比不得!”
    席上一人伸了扇柄挑她的下巴,“他是个阉人,既然没了把势,自然就不会动手动脚囖,你懂什么?”
    惠君吊吊眼,不屑之意几如一湖水波,满是引人入胜的薄烟。
    由此可见,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更加疯魔。沈从之对此尤有体会,不论是对陆瞻,还是方文濡,他们都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残忍与癫狂。
    他用手指摩挲过木牌上那几个字,一寸寸地,像掐住了方文濡的脖子,恨不得将他一把揿入阴司。旋即锣鼓之声响起,满园里不知哪里弥散着水墨强调,咿咿呀呀地,像超度亡灵。
    “不许碰他。”
    云禾冷如霜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立时挤逼出一个笑脸,回首间,敛尽狠戾,“你睡醒了?明天是端午,园子里摆了戏酒,都是些官宦女眷,你要憋得慌,我放你出去听听戏。”
    今日倒奇,云禾穿戴整齐,还挽发簪花,手秉一把莺色桐叶扇,坐在榻上,悠闲等着骊珠瀹茶,“你叫我我倒懒得去周旋,不是你叫我麽,我或者可以出去耍耍。”
    满室清香,阳光透过门格照进来,仍旧照不暖沈从之,他在她的面前,似永远沉溺在一口冷潭。
    他走过来,搂着她的肩放软了声调,“我下晌要去应酬,到石湖游湖,是赵大人做东,他向来喜欢你们堂子里的露霜,八成是要叫她的局。要不,我带着你去,你们姊妹见见?”
    云禾扭扭肩,挪到对榻去,嘲讽他一眼,“跟你?我还不如就在这里关着。”
    突兀地“啪”一声,将墙角瀹茶的骊珠唬一跳,举目望去,就见沈从之手紧紧攥成拳,“袁云禾,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想着法子哄你高兴,你把我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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