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住他的手:“我只想要你日后……你日后多体谅点我的心思,可以么?”
    苏曜哑了哑,有些意外:“我不体谅你么?”
    顾燕时无声一喟。
    在听完徐贵妃的话后,她料想他会这样反问了。
    她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剪水双瞳认认真真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跟他解释:“你待我很好,凡事都肯想着我,时时想让我开心,这我知道,可这与体谅我是不一样的。”
    苏曜满目茫然:“怎么说……”说着他自己想到了些事,即道,“是为去向兰月套话的事?”
    “不,那件事我不怪你了。”她垂眸,“但比如……比如你让我改换身份封贵妃这件事情。我知道,你是想救我,是为我好的,可你不曾与我商量。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不肯呢?”
    苏曜轻吸冷气:“你不肯吗?”
    短短四个字,他清隽的眉宇之间顿显紧张。
    顾燕时忙道:“我肯的。”
    苏曜皱眉:“那你……”
    “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她小声,觑了他一眼,复又轻道,“或许不大恰当,只是说这么个理,你听听就好了。”
    她的语气有些发虚,好似有些紧张,却听得出认真。
    苏曜不自觉地也坐起来,就这样与她在床上面对面坐着:“你说。”
    “就是……”顾燕时心下有措辞了一下,仰头迎上他的眼睛,“你待旁人好,和旁人自己觉得这样好,是不一样的。我想让你日后多问一问我怎样想,你看可以么?”
    这要求并不过分,他稍稍想了一瞬,就点了头:“可以。”
    顾燕时舒气,樱唇一下勾起笑来。
    苏曜见状拧眉,多少有些费解。
    他觉得这听上去只是件小事,不懂她为何要这样正襟危坐地跟他说。
    顾燕时看出他神情间的困惑,身子往前一倾,栽进他的怀里。
    苏曜将她搂住,她同时也环住他的腰,声音更轻下去,柔柔糯糯的:“我今日听徐贵妃说了些你儿时的事。所以从前那些……我都不怪你了。旁人没有待你好过,你不知如何待旁人好也有情可原。但是……但是你若想好好过日子,不能一直这样子。所以你……”她说着又直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件事听我的,好不好?不论是对我,还是日后你有了更喜欢的人,凡事都多打些商量,不然都很累的,对谁都不好。”
    “嘶——”他猛地倒吸冷气,咧着嘴,眉心也跳了下。
    她正认认真真地等着他点头,见他如此已然一怔,下一瞬,他的双手按到她双肩上。
    他微微弯腰、凑近,她怔怔往后躲了两分,他一字一顿地问:“徐贵妃还说什么了,惹得你这样吃醋?”
    顾燕时愣住:“我哪吃醋了?”
    “不然说什么我有更喜欢的人?”他锁眉,神色里浮出三分疑色。沉吟一瞬,很恳切地问她,“你独自在行宫那几个月,我也没想过别人,还不够为你守身如玉啊?”
    “……”
    守身如玉……
    顾燕时满腔的认真诚恳顿时被击破,扑哧笑出声,狠狠瞪他:“这又是什么鬼话!”
    “是真的啊。”这回换苏曜认真起来,不依不饶地探问,“徐贵妃到底说什么了?”
    “没有,我只是举个例子。”她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说着她眨了眨眼,羽睫扇了两下:“你过去的事情,你也慢慢说给我听,好不好?”
    “不好。”他撇嘴,神色间一下子多了几许漫不经心的混蛋味道,拽着被子自顾自躺下去,“那有什么好听的,没劲。”
    顾燕时见状,也并不打算逼问。
    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他不想说就算啦!
    她于是也躺下去,先躺到了枕头上,想了想,又爬起来从被子里将他的胳膊摸出来,摆了个合适的角度,躺进了他的臂弯里。
    苏曜想起往事总是不快,阖眸冷着张脸作为应对,察觉到她忙忙叨叨的小动作,终于绷不住笑出来。
    “哈哈哈哈。”他笑着翻身把她抱住,薄唇在她漂亮的羽睫上一吻,“我八九岁的时候,看着身份尊贵的兄长们各有母妃早早就开始为他们筹谋婚事,就会想自己日后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我那时总觉得,自己的婚事必不如他们,多半是父皇母后随意点个官家小姐给我就算了。”
    顾燕时见他这样将往事娓娓道来,神情便又真诚起来。见他顿声,她很给面子地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又吻了她一下,这次吻在了侧颊上,“后来我比他们都强啊。上至天子下至不入流的宗亲,娶名门闺秀的多了去了,太妃才珍贵!”
    话音未落,顾燕时已然满脸通红。
    她只觉自己又被他戏弄到了,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须臾,她狠狠将他一推,就翻过身去:“烦死了,总这样没正经!”
    “我哪有啊。”苏曜轻哂,悠哉地欣赏她愤怒的背影。
    这回他懂她为什么生气。
    她是认认真真想听他讲些往事的,他末了说起这些,就像在拿她开玩笑。
    但他才没开玩笑。
    不知从哪一刻起,她早已扰得他看不进别人了。若不是朝臣那关难过,他给她改换身份时就想直接把她推上后位。
    所以现下即便是在宫人面前,他也不大爱称呼她为“顾贵妃”。
    他就是要小母妃当他的小皇后。
    顾燕时心里悄悄地骂了半晌他的没正经,感觉他又凑过来。嗓中一边渗出些许低笑,手一边探进她的衣襟。
    “别闹。”她口吻生硬,他更明显地又笑了一声,抑扬顿挫的语调显得愈发油嘴滑舌:“母妃息怒啊。”
    烦人。
    她气得鼓了下嘴巴,他的话还在继续:“儿臣今晚好好谢罪,势必让母妃高兴,行不行?”
    第85章 新年
    翌日天明,顾燕时在两只爪子贱兮兮的撩拨下醒来。
    她睁开眼,先看到的是阿狸。
    阿狸晨起喜欢舔毛,若半夜睡在了她枕边,舔干净自己的就会用小爪子一缕缕地勾出她的头发来舔。
    每每阿狸这样,她总不得不洗一遍头发。可她也知道阿狸是好心,在阿狸眼里,她大约是不会自己洗澡的。
    接着她翻过身,就看到了另一侧的苏曜。
    他也挑着她的一缕头发,柔软的青丝在他指上转了两个圈儿。他见她翻过来,眯起眼睛咧嘴笑:“睡得还好?”
    顾燕时听他这样问,就忍不住瞪他!
    什么睡得好不好,她感觉自己就没睡上多久,全怪他昨夜兴致太高。
    她于是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你快去忙,我要再睡一会儿。”
    “用过早膳再睡。”他边说边在她侧颊上一吻,稍作迟疑,神情变得小心,“等睡够了,你来宣室殿找我,可好?”
    “好。”顾燕时点了头,没有注意到他微不可寻地松了下气。
    苏曜见她困得厉害,没有再多扰她,很快就自己收拾停当,离开了明玉殿。顾燕时听他的劝先起身吃了些东西才又睡回去,一觉睡到了下午,再醒来时,她头脑清爽了,心情也久违地大好起来,在宫人的侍奉下收拾妥当,就坐着暖轿去宣室殿找他。
    今日是年初一,苏曜上午见了朝臣们,下午歇下来,在读闲书。见顾燕时来了,他笑吟吟地迎过去,伸手将她一搂:“睡足了?”
    “嗯。”她点头,他又说:“我听说宫人们新制了些冰雕,在御花园里,我们去看看?”
    说罢他很短暂地一顿,即道:“你若不想去就算了。”
    顾燕时隐约觉得有点古怪,一时却说不出什么,看了看他就说:“同去吧。”
    苏曜衔笑,仍旧搂着她,慢吞吞地往殿外挪,宫人们见状纷纷低下头。顾燕时不免脸红,轻轻一拍他,暗喝“松开!”,他“哦”了一声,悻悻松开。
    至此,她仍没觉出究竟哪里不对,直过了大半日,她才从一点一滴地相处里发觉究竟哪里不对劲。
    许是因为她前阵子的淡漠吓到了他,她昨日所言他尽数听了进去,今天一下子变得分外小心。
    若说先前的他称得上一句霸道,今日就是已小心得像个有些笨拙的小孩。他似乎想按照她的话做,却拿不准分寸,于是事无巨细都要先询问她的意思。
    下午时他要她一道出门先行打了商量就算了,到了晚上,他们一起坐在茶榻上,一叠柑橘放得离顾燕时近些,他读着书想吃,就随口跟她说:“帮我剥个橘子。”
    刚说完他就兀自一滞,看看正打璎珞的顾燕时,旋即改口:“……我可以自己剥。”
    顾燕时抬眸看看他,将璎珞放到一旁,拿起橘子剥了起来。三两下剥净橘皮,她就绕过榻桌坐到了他身边,分出两瓣橘肉送到他嘴里。
    苏曜启唇吃掉,她自己也吃了一片。橘子很甜,她心里却有些酸。
    他从前的种种作为固然让她不痛快,可现下看他这样小心翼翼,她又怪心疼的。是以思虑再三,她终究还是认真地说了个明白:“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打紧的。你也不必这么紧张,我的脾气……”她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也没有那么差吧?”
    苏曜哦了一声,咽掉嘴里那两片橘子,转而理直气壮地提起要求来:“那再喂我一片。”
    “喏。”她又剥下一片喂给他,他满意地嚼着,恳切询问:“那什么算大事,什么算小事?”
    “我也说不好。”顾燕时低头,秀眉为难地拧了拧,跟他说,“我们慢慢来,若我不高兴就告诉你,你就不要再惹我了,行吗?”
    “行。”他重重点头,跟着再度道,“再喂我一片。”
    她又喂给他一片橘子。
    .
    云南,群山之中一片静谧。在无人之处,年节的喧嚣吉庆一丝一缕都透不进来,夜晚风声拂过,只有树枝窸窣声在山涧萧萧瑟瑟地响着。顾元良与顾白氏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初一的夜里赶到了那座熟悉的山下。
    这山很高,山上烟云缭绕,大正教的宅院位于山顶,但在山脚下就已有大正教的牌楼了,牌楼以汉白玉砌,修得巍峨,上面雕镂的花纹乃是龙纹,龙的脊背却被雄鹰的利爪紧紧攥住,教主尉迟述心中的恨意可见一斑。
    顾元良行至牌楼前,抬眸凝望那雕镂半晌,一语不发地携顾白氏拾阶而上。
    顾白氏这几日变得话很少,现下眼见到了地方,她的手不自觉地探进了衣袖,摸了摸衣袖里的钱串子。
    本朝给孩子的压岁钱多以红绳编成串子,顾白氏往年来云南时都会给长女编上一串,放在她的墓前。
    但今年,成了两串。
    若顾元良所言为真,她的小女儿现下便也没了。那些疑窦安到她身上,她多半连个像样的墓也不会有,顾白氏满心的哀伤与思念无处安放。
    她只能庆幸还好两个女儿名字一样,日后立在那块写着“爱女顾燕时之墓”的石碑前,她便可以同时和她们两个说话。
    若放下这点自欺欺人般的自我安慰不提,与她相伴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悔。
    她后悔当年同意顾元良要那样给长女报仇,后悔送小女儿进宫,后悔教她弹琵琶,甚至后悔将她教得脾气那样好。
    她想,若阿时的脾气稍微差上那么一点,当朝新君可能也就不会着了他们的道了。那样阿时至少还能被放出宫回家,她也还可以有个女儿为伴。
    可现下什么都没了,这些日子顾白氏看着顾元良都觉得陌生。想到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或许是被极刑处死的,顾白氏恨不得被押上刑场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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