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个健硕的人,他想,否则也不会背着他这么个虚弱的人仍然行得困难。
    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没有绣着沉云阁的云纹,也没有绣着聂家的家纹,衣服上是洗也洗不干净的血污和泥土,甚至还有破洞,他身上摸不出银两,也没有玉佩一类的饰品抵押,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两柄刀,被他用布条死死缠在了身上。
    他忧虑含霜饮火双刀被图谋不轨之人夺去,于是不敢睡去,咬着舌尖强作精神。
    这个人的衣裳应该是很干净的,闻得到一股浅浅的草木香气,令人安心,可若是要背着他这么个蓬头垢面、满身淤泥的伤者,即使再小心,这件儿衣裳也绝不可能逃过一劫。
    聂秋伏在这人的肩头,跟着他的每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走着。
    多谢。饮下了水,他的意识明显清醒了许多,说道,敢问恩人的尊姓大名?
    他察觉到这人的脚步一顿,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耳畔起伏的呼吸声。
    聂秋即使再迟钝,也明白自己大约是说错了话,他揣测这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不便暴露身份,于是只好低咳了几声,不再追问,恩人若是不方便透露,那我就不问了。
    恩人没说话,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因他沉默而心惊胆战的聂秋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到看见医馆的那一刻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只好强撑着同恩人说话,嗓子疼得几乎要裂开,冒着血腥气,实在抱歉,我身上不算整洁干净,倘若弄脏了恩人的衣裳
    那人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说道:无碍,是我硬要背你的,和你无关。
    聂秋见他终于有了回答,于是顺着他的话,试探地问道:恩人为何要搭救我?
    那人答:这个问题,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之所以要搭救你,是因为你。
    意识的潮水又逐渐落下去,而那种滚烫的温度却从不偷懒,聂秋头昏脑胀,几欲昏迷,缓了一阵,才说道:是因为我难不成,恩人认得我?又或是曾经听过我的姓名么?
    那人笑:这和你姓名无关,你是你,你就算是取个花花草草的名字,我也认得出。
    聂秋还想问点什么,可是病热却不给他留情面,待那座医馆映入眼帘后,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去,最后的那一点儿意识也被彻底吞噬,瞬息间便将他拉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聂秋睁开眼睛,取下额上的湿帕子,能感觉到身上的烧已退了。
    他躺在草席上,有些破旧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味,是来自草药的,和聂秋嘴里的那股味道没什么两样,他隐约有印象,自己好像确实是迷迷糊糊地饮下了碗里的药汤。
    含霜刀和饮火刀都在,想必那恩人也不屑抢夺他的刀,一念至此,聂秋心生愧疚。
    他取过药罐,把最后那一点汤水连同药渣全部咽进腹中,然后,他撕下一截布条,拿树枝蘸了煤灰,在布条上写下几行字,大约是多谢搭救,恩人此后拿此凭据前来皇城聂家,聂某必有重谢之类的话聂秋并未过多停留,留下这字条,便拿着双刀,翻窗离开。
    聂秋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那扇门吱呀一声,露了一条缝,发觉人去楼空后,门外的人才放心大胆地将门彻底打开,几步走了进去,瞥见那字条,便伸手取过来看了看。
    待到仔细看完每一个字之后,这人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了出来。
    他收起这破破烂烂的布条,从袖中摸出银子,放在了草席上,是放在正中间的,只要一进门就能看见。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在房间里等了一阵,等到脚步声响起,方才离开。
    医馆从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忙碌了,那新来的小妹忙得快哭出来,像个石陀螺,滴溜溜转,腿脚疼得都肿起来,她歇了一阵,又记起那后院的偏房还躺着个高烧不止的人,是昨晚上来的,她生怕师父怪罪,打了桶水,就急急忙忙赶过去,想瞧一眼那人的情况如何了。
    结果,推开那扇门,她才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再定睛一看,草席上还放着不少银子,小妹顿时吓掉了木桶,转身去喊师父了。
    第331章 、杳杳
    清秋朗月, 红枫拂开粼粼的波光,惊动游鱼。
    聂秋刚过了二十二岁的诞辰。
    说是诞辰,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 阳月廿九是聂迟捡到他的日子, 正因为当时恰逢深秋,所以聂迟才为他取了个秋字,至于聂秋是何时降生于世的,恐怕没有人知道。
    这诞辰过不过, 他是无所谓的, 即使是给他做寿, 到了这时候,他也得奉承那些权贵。
    聂秋找了个借口,好不容易从觥筹交错之间逃了出来,独自穿过回廊, 踱进了后.庭。
    寒鸦掠过枝头, 将夜色搅得散乱,他若有所感, 抬头一望, 却见空中出现了三轮弦月,聂秋还以为是自己不善饮酒,方才又勉力喝了些, 所以眼前出现了残影, 于是他缓了一阵, 再抬起眼睛看去,在群星的簇拥之下,那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更为明显,仿佛触手可及。
    看得久了, 就会觉得翘起的那一端隐隐透着红色,仿佛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说不清聂秋此时是什么感受,恐惧吗,心惊吗,敬畏吗?都不是。他怔怔地望着高悬夜幕的明月,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念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这聂府热闹非凡,分明是在给他做寿,而过诞辰的人却乘着夜色离开了聂府。
    他的脚步飞快,行色匆忙,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过去似的。
    然而,聂秋的心中却全无惧意,他只是迈开脚步,跑着,跑着,不停地向前奔赴。
    夜深人静,四处无人,连门前灯笼里的烛光都被一并剥夺,眼前一片灰蒙蒙,阴影悄悄地跟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等他哪一刻被逼入死路,便要扑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聂秋脚步却不停,穿过迂回的深巷,从屋檐的缝隙间借来了明月的余晖,来照彻漫漫前路。他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全凭心意所动,可他走得这样顺当,甚至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心中正燃着一盏热腾腾的明灯,在为他指引方向。
    等到那座低伏在群山东面,形似玄龟的山峰映入眼帘,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邀仙台。
    邀仙台下理应有禁军严加看守,聂秋是知道的,也不知为何,今夜的邀仙台静悄悄的,竟无一个禁军,曲折的山路向他展露身形,而这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俯下身来,迎他入瓮。
    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踏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聂秋就这样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方水池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线,盛着月光,波光粼粼,好似赤汞。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聂秋已经绕过了岸上那好似树桩的巨石,淌进了池水中。
    池水并不深,仅仅没过他的腰际,但沾染了寂寥的秋色,也多了一分刺骨的寒意。
    等到众人循着异象找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聂家那位收养来的四公子,就站在冰冷的池水中,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水池下,漆黑似子夜的长发披散,在水面上铺开,随着水波上下起伏,这时候明月已经隐在了云层背后,四处无光,唯有他捧着一汪水的掌心中,有流光浮动,若隐若现,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好似捧着三轮交相辉映的明月,皎然无瑕。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下一刻,流光涌入他袖中,积水从指缝间落下,溅起水花。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脑海中浮现了相同的词语,明月,珺瑶,池水还有,三壶月。
    于是,所有人也都不得不承认,聂秋五岁那年的惊世一卦,果真是字字确凿。
    自此以后,大祭司的名头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聂秋头上,正道的各大门派将他推为表率,实际上,也是将他当作了替罪羊,茶余饭后,总有人谈论此事,说聂秋实在是运气很好。
    秋后,冬至,寒流肆虐,封雪山脉是从不落雪的,如今却积了一层能没过脚踝的雪。
    当徐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悲痛万分,思绪如潮水般涌来,他却难以仔细分辨。
    这空气中浮动的刺骨寒意,并非寻常可见,而是无数冤魂所带来的阵阵阴风。
    他匆忙赶到封雪山脉,心里也有所准备,然而眼前的景象实在太惨烈,甚至叫他掩面耳目,不敢直视步家的宅邸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那些残骸,有的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中,顺着瀑布坠落下去,有的则是藕断丝连地挂在木桩上,摇摇欲坠,兴许一阵大风就能吹落。
    将消息告诉他的人,是这么说的:步家彻底倾覆了,就断在了这一代。
    徐阆一时怔住了,急切地拉着那人,反复确认道:断了?步尘容呢?她如何了?
    那人答:步尘容死了。
    徐阆喃喃道:死了?怎么可能?
    那来传话的小仙原本也与徐阆关系不算密切,闻言,耐性也被磨去了大半,挥开徐阆的手,说道:死的含义,你们凡人不是最清楚么?你要是觉得我在骗你,那就自己去瞧吧。
    除了偶然撞见的破军星君以外,无人知晓徐阆将楚琅的甘露交由步尘容饮下的事。
    步尘容的寿命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如果这小仙的话说的是真的,那么,徐阆想,步尘容的死因只可能有两种:第一种,那些铜铃在顷刻间毁于一旦,但是这显然不可能,步尘容也不会允许;而第二种,徐阆只是想了想就觉得惶然,他是不愿想的,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第二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步尘容放弃了永恒的生命,选择奔赴死亡。
    一念至此,望着眼前已经沦为废墟的步家宅邸,徐阆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徐阆站在崖边,朝着宅邸迈出了第一步。脚底所触,是柔软坚韧的藤蔓,他没敢低头去看那湍急的河流,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跨过缺了一角的门槛,越过倒塌的梁柱,绕过陷落的地板,他就知道,自己无需再走,也无需去求证答案,眼前的景象已经证明了一切。
    干涸的血淌了一地,盘桓成扭曲的形状,蜿蜒爬行,好似树根,一直流到徐阆脚下。
    破碎的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皆是年纪不大的姑娘,相貌并无相似之处。
    一个姑娘身着宽大的衣袍,除却腰间的那一根红绳以外,与丧服无异。她长得很清秀,眸色略显不同,一个偏浅褐,一个偏深黑,半张脸像是缝上去似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而另一个姑娘身着暗红色的衣裳,衣角处有火焰似的花纹。仔细一看,那并非花纹,而是常年停留于此的血迹,洗也洗不净。她的袖口滑到了臂弯处,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抓痕,狰狞可怖,顺着手腕向下看去,她的指尖泛着黑色,像是中了毒,久病未愈。拨开散乱的长发,便能看清那张苍白的脸,眉目如黛,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而右眼眶中空无一物。
    徐阆认得,前一个是步尘容,而后一个,是她总唤作缘姐的步尘缘。
    这冰天雪地之中,尸体腐烂得很慢,鼻息间只闻得到一股浅淡的尸臭味,不至于难以忍受,他定了定神,俯下身子,在步尘缘的附近翻找了一阵,试图寻到她遗落的那枚铜铃。
    徐阆原本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他找到铜铃之后,将刻有字样的那一面转过来,定睛一看,果然,倘若这地上躺着的真是步尘缘,那么铜铃上应有缘字,然而铜铃上所刻着的却是渊字,红色的字体有些扭曲,明晃晃地显露在徐阆面前,刺得他眼睛发疼。
    然而,她们两人已经双双离世,这其中再有天大的秘密,徐阆也无从知晓了。
    步尘容的腰腹处有一道伤口,皮肉翻开,像是被开膛破肚的瓜瓤,透着青紫色,即使是徐阆也看得出伤口溃烂的原因正出于此,他返身拿起步尘缘的手一看,心里也明白了,这毒多半是出在步尘缘的指甲上。除此之外,她脖颈上还有淤青的指印,明显是被扼过咽喉。
    和步尘容相比,步尘缘身上的致命伤就显而易见了,她只有额角有一处伤,和滚落在地的那个烛台能严丝合缝地契合,头骨凹陷,裂开几道缝隙,凝固的血液将鬓发黏成一团。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只有生来就比常人力气大许多的步尘容了。徐阆揣测,以步尘容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对步尘缘动手的,但是她被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几欲昏迷,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求生欲占了上风,迷迷糊糊之间取过一旁的烛台,狠狠地砸了下去
    在那之后,徐阆慢慢想着,当步尘容反应过来的时候,望着步尘缘的尸体,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崩塌殆尽,多年的孤寂在一瞬间翻涌而起,带来绝望,也迫使她走向了死亡。
    为何步尘缘会选择对她最疼爱的小妹痛下杀手?为何她的魂魄还沉在水底的罐中,失去灵魂的身体却依旧行走自如?为何她带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铜铃,而是步尘渊的铜铃?
    种种疑惑纠缠住徐阆的思绪,无法解答,这宅邸中已人去楼空,连一缕魂魄也不剩。
    这是过了很久之后,他辗转各地打听,四处走访,才拼凑出来的真相:步尘缘的魂魄确实还沉在水底,和步家其他人的魂魄在一起,不声不响。而那具身体里的,则是步尘渊。
    他背着所有人去求了自己那个没见过几次的母亲面前,低三下四,跪着求她教给自己神鼎门的秘术,在宅邸之下的瀑布背后,隐藏着一个洞穴,那便是步尘渊的栖身之地。徐阆进去看过了,那些炼成活死人的步家人就足以佐证,他学习神鼎门秘术,是想复活其他人。
    步尘渊在投身炉鼎之后,魂魄离体,阴差阳错地进了步尘缘的身体。即使有了覃家蛊虫的帮助,历经二十多年,他却仍未修得这门秘术,长期以往,被执念所桎梏,他逐渐丧失了理智,开始屠杀无辜百姓,到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谁,曾做过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之后的事情,就全然是徐阆的猜测了:步尘渊回到步家宅邸,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从神鼎门回步家的那一次,没见到步尘容,还以为她连尸骸也不剩,于是此后一直认为步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又苦心钻研神鼎门的秘术,从未回过那伤心之地;失去理智后,他就像少年时期的无数次那样,映在如水的月光下,踏着熟悉的山路,一步步,走回了宅邸。
    步尘容又惊又喜,自然来迎,急匆匆地跑过去,张开手臂想要给步尘缘一个拥抱。
    她没等到回应,只感觉到腹部一疼,霎时皮开肉绽,血液飞溅,而眼前人的眸色冰冷。
    然后,步尘容被扼住了喉咙,铜铃中的厉鬼尖啸,她却不敢动手,只是断断续续地唤着姐姐的名字,她是不明白的,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对吗?否则缘姐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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