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就是徐阆看到尸骸时的猜测了,情急之下,步尘容取过烛台,砸碎了步尘缘的头骨。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以步尘容的聪慧,此后再加以分析,必定能推测出面前的人已经没有了理智,并不是真的要杀她,步家的众人还在水底等待,她绝不可能选择自杀。
    徐阆抬眼望向惨白一片的茫茫雪原,心里叹息,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慢慢走了。
    他想,在步尘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恐怕恢复了理智,然而事已至此,步尘容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微弱的呼吸缓缓散去,从她指缝中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天命易解,人心难测,经此变故,恐怕之后的所有计划都会逐渐开始崩塌。
    徐阆闭了闭眼,在心中问道,白玄,你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才留下了三壶月吗?
    第332章 、循迹
    事实证明, 徐阆的预感是正确的。
    正在逐渐崩塌的事物,正在朝悬崖坠落的事物,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
    冬离, 春逝, 夏亡,一年匆匆而过,转眼间,又是下一个秋季。
    聂秋已成为那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大祭司, 然而, 与以往的祭司不同,他并未住进槃星殿,住进槃星殿的,是宫中的那位天相师, 自幼侍奉戚潜渊身侧的西域人, 孟求泽。
    庙堂与江湖向来泾渭分明,却在聂秋这里坏了规矩。
    他和武林盟主推杯过盏, 落座过刀剑宗的比武大会, 得过剑派宗主江蓠的指点,拜访过落雁门的胥家,见过那曾被誉为白璧无瑕的二师姐胥沉鱼, 也染上了一身的血, 那柄含霜刀上的冷冽锋芒更盛, 取走的人命不可胜数,令人闻风丧胆,从此也成了魔教的眼中钉。
    身为聂家的四公子,又同时兼有大祭司和正道表率之名, 聂秋自然不是常人能见到的。
    徐阆试着接近了聂秋几次,他身边都有各大门派的后生作陪,根本遇不见他独身一人的时候,要么就是不在聂府,被戚潜渊唤到宫中去商议事情了,几番下来,竟说不上一句话。
    有一回,徐阆抱着侥幸的心理,拿着聂秋留给他的那截布条,寻到聂府去,想要借此见一见聂秋。结果还没等他踏进门槛半步,侍卫就围了过来,听了他的话后,取过那布条,略略一看聂秋原是拿树枝蘸了煤灰写下的字,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晕得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清几个意味不明的字。侍卫再一看徐阆,觉得他委实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而聂迟早就交代过了,尤其要他们防备这些江湖道士,免得这些道士的花言巧语将聂秋骗了去。
    于是徐阆连人带字条被赶了出去,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破军听闻此事后,冷着脸嘲了徐阆两句,转身又差人去寻了聂秋,要他来槃星宫一叙。
    聂秋从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来了,等到徐阆真要见到聂秋的时候,他和已经化为孟求泽相貌的破军星君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了一阵子,犹豫着问道:问题是,我该怎么开口?
    破军:你问我?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安安稳稳活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个人冒出来,说,你曾在昆仑仙山沉睡了几十年,生活了将近两年时光,是我把你带大的。对了,其实你能拿到三壶月的原因在于你就是那神话中的珺瑶,那神话并不是真的,是我捏造出来的。你问我怎么证明?是这样的,玄圃仙君当初将真名刻在了你的腕骨上,你只要把手腕的皮肉划开就能看见了。
    无论是谁听了这话,都会大骂一句有病,连他说的一个字也不会信,径直离开。
    所以徐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聂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孟求泽请进宫里,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孟求泽就送客了。聂秋离开的时候还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孟求泽一番,似乎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可以随时闲谈的地步,但他没说什么,就这么走了。
    既然聂秋这条路暂时行不通,徐阆心中忧虑谢慕那边的情况,之后就去了霞雁城。
    曾是武曲星君的田挽烟已经舍弃了田家人的身份,徐阆知晓后,便没有让她插手此事。
    他有意借助陆淮燃和沈初瓶接近了覃瑢翀,主动表明了自己道士的身份,登上了那归莲舫,与他游湖作伴,也暗暗观察凌烟湖中的那些水尸,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徐阆费了一番心思,和覃瑢翀混熟了关系,从他口中知晓了当初那场惨案发生后,覃家内部是何种情况。
    那实在是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覃家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少数人都已经纷纷辞世,就连覃瑢翀也不知晓这凌烟湖底下竟然有一条通往皇陵的路,他一直认为这湖中的水尸都是邪祟之物,却不知晓它们也曾是无辜死去的百姓。
    徐阆用上了青家的画符之术,田家的卜卦之术,步家的遣鬼之术,却如同杯水车薪,难以彻底解决湖中的水尸。前两者效用不大,而后者虽然有所成效,但是受到了媒介本身的限制,只能起到遏制的作用,步家的铜铃本是属于天界的东西,可充其量也不过是仿制品。
    这凡间能称为神物的东西,就只有四方开天镜和步家家主所持有的铜铃了。
    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可遣鬼镇邪,是极阴。
    而如今尚在谢慕手中的四方开天镜,则是极阳之物。
    阴阳壹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两者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在九殿下陨落之后,与他同源的四方开天镜也有了裂痕,再加上法则的限制,最多只能发挥三成的效用。徐阆暗自盘算着,要是再加上步家家主的铜铃,对付这湖中的水尸,或许能有七分的胜算,能令它们得到解脱,各自投胎,谢慕也能了却遗恨,放下生前执念了。
    可惜,徐阆这之后又回了那座破得不成形状的宅邸中,却并未寻到步家家主的铜铃。
    他之后向破军借了星盘,算出了那枚铜铃在何处。结果,卦象显示,那铜铃和步家人的魂魄一起,沉在了水底的罐中,步尘缘借镇鬼之手,在每个罐子上都施加了镇,强行破开只会震碎其中魂魄。知晓如何解开那层符箓的人,恐怕就只有已经与世长辞的步尘容了。
    从得知步尘容辞世的消息时,徐阆就知道,经此变故,之后的所有计划都会逐渐崩塌。
    这世间万物都有所牵连,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实际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步尘容活着,才能说出解开符箓的方法,才能令那些步家的魂魄得到解脱,才能取得步家家主的铜铃,才能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才能从暴动的水尸中拯救霞雁城,才能了却谢慕的遗恨一环紧跟着一环,环环相扣,倘若有一处出了岔子,就会满盘皆输,无可转圜。
    死者无法复生,事已至此,即使他见到聂秋,即使他告诉了聂秋真相,又有何用?这第一步已经出了错,往后再如何努力都没有半点用了,他去步家,也只能为散去的魂魄吊唁。
    听到这里,破军星君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指,往前一探,意思是在说直接将聂秋解决了。
    毕竟,三壶月开启的唯一条件就是聂秋的死,只有聂秋死了,一切才能重新来过。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两三年,他也要被逼入死路了。破军常年混迹朝廷之中,对这些权谋也是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他抬眼望见徐阆的神色,知他于心不忍,于是又冷冷地一笑,指腹在桌案上敲了敲,徐阆,你不会告诉我,你舍不得吧?
    徐阆怔了怔,被破军这句话说得心绪不宁,他转头望向梁昆吾,想向他征求意见。
    梁昆吾只问了一句话:所以,步家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选择投胎转世了吗?
    他这话明显是问的步尘容。徐阆虽然不知道梁昆吾为什么会对步尘容感兴趣,想来他应该也只是顺着他们的话题往下说罢了,便没有在意,点了点头,认可了梁昆吾的说法。
    梁昆吾见徐阆点头,思忖片刻,淡淡说道:那就启用三壶月,重新开始吧。
    徐阆还以为梁昆吾会像以前那样不表态,结果梁昆吾竟然和破军星君站在了同一边,两票对一票,他顿觉处境变得敌众我寡,头脑昏昏沉沉的,竭力组织着用词,说道:然而,如果现在直接启用三壶月,珺聂秋他又不清楚我们的计划,倘若他选择继续走以前的这条道路,我们的所有努力不就又前功尽弃了吗?而且还浪费了一次机会,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破军想了想,问道:所以,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星君也说过,聂秋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快就会被逼入死路。徐阆说道,等到了那时候,他就会明白,他不该成为祭司,也不该成为正道表率。经此变故,他就决不会选择重走老路,无论去哪里都好,他都不会再与朝廷、正道牵扯上。之后,我再加以引导,让他挽救步家,再去霞雁城,使谢慕得到解脱,即使他不知晓这其中的纠葛,那也无妨。
    两三年太久了,最多一年。破军敲着桌案的手指一停,说道,我会在暗中促使戚潜渊对聂家下手,总归他一直都对大祭司这个职位心怀不满,借此机会,我也好利用他一次。
    徐阆知道,这已经是破军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他要再不答应,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没有再反驳破军星君的话,说道:好。
    第333章 、重启
    一年后, 祭天大典将至。
    身为侍奉皇帝身侧的天相师,孟求泽本应参加祭天大典,却准备找个借口推辞。
    毕竟孟求泽与破军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但三壶月重启之时, 破军星君必须在场,借用星盘的力量,触及冥冥之中的天命,直接操纵时间流转, 将一切溯洄到合适的时机。
    白衣朗袖的男子绕过回廊, 枝影映在他眉间的那几瓣红叶上, 缓缓游移,他的长相很独特,薄唇下有一颗不甚明显的痣,唇边噙着点笑意, 眉眼深邃, 鼻梁挺翘,不似中原人。最显眼的当属那双眼睛了:瞳色略有不同, 一只偏浅黄, 一只偏深褐,好似两块凝结的琥珀。
    他拐过折角时,戚瑶正在庭中坐着, 侍女簇拥在她周围, 有手捧铜镜的, 有替她剥水果的,有给她晃着团扇的,有轻轻锤着她肩膀的,而她望着眼前的县官, 有点儿兴致缺缺。
    戚瑶身为赫舍里氏主母的小女,这普天之下,想要巴结她的人能从皇宫排到邀仙台去。
    在她登上皇后之位后,这种情况就愈发频繁了,几乎每天都有请见她的人。
    她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就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宝石,于是,这些登门拜访的人大多都是来献石的。孟求泽侧身隐去踪迹,暗暗猜测,这个风尘仆仆的县官多半也是来献石的。
    果然,几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后,县官取出了一个盒子,双手奉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一旁等候的侍女与戚瑶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得了示意后,莲步轻移,走上前来,取过他手中的盒子,确认没有问题后,白皙的手指轻轻滑动,拔出插销,顺势将盒盖翻开,她几步走到戚瑶的面前,低伏身形,将盒中物品呈上戚瑶垂下眼睛,只朝盒子里望了一眼。
    她嘴唇动了动,问道:大人方才说,你带来的是春带彩翡翠,本宫应该没有记错吧?
    县官恭恭敬敬回道:正是。
    戚瑶牵起袖摆,伸手去取了那盒中的物品,盒中宝石见了光,显出璀璨的光泽。翡翠上兼有紫春与绿翠两种颜色,孟求泽对这些不甚了解,只知道春指的是紫赤色,彩指的是纯粹的绿色,按理来说,这大约就是那春带彩了,不过,瞧戚瑶的神情却又不见喜色。
    出乎其他人的意料,戚瑶将翡翠翻来覆去地拨弄了一阵子,竟甩手将其掷在地上。
    只听一声脆响,翡翠裂开两条缝隙,扑腾了几下,像条搁浅的鱼,很快就没了生息。
    县令怔了怔,随即大惊失色,忍不住抢身上前,问道:皇后此番举动是何意?
    大人恐怕是受骗了,这是假的。戚瑶轻轻地笑了一下,并不惊慌,她做了个手势,侍女捧着盒子退到了一旁,另有捧铜镜的那一个取来手帕,待戚瑶擦后,便放进了玉盘中。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孟求泽的方向略略一扫,继续说道:本宫杂事缠身,便无时间再同大人仔细解释,稍后本宫会差人送一枚春带彩到大人府上赔罪。缠绸,去送送大人。
    戚瑶这话是明晃晃的送客了,县令还想说点什么,被成为缠绸的侍女就走了过来,对他绽露一个温和的微笑,仪态得当,拂袖说了个请字,县令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
    总归戚瑶已经发现了自己,待那县令走后,孟求泽就从梁柱背后走了出来。
    这并非皇后的寝宫,算不得私地,左右孟求泽也没犯下和皇后私底下接触的罪名。他的衣袂擦过两侧的灌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那些侍女的动作很麻利,几下便将地上的翡翠残骸收走了,孟求泽心知,这些侍女大多都是戚瑶从赫舍里氏带来的人,自幼学习武功。
    孟大人此时来寻本宫,莫不是要说关于祭天大典的事情?望见是他,戚瑶并不惊讶,前些日子,本宫已同五哥说过了,本宫近来身体不适,便不去了,他也是应下了的。
    归根结底,她也知道这场祭天大典不过是个瓮中捉鳖的戏码,去与不去没多大差别。
    孟求泽行了一礼,说道:臣也不会淌这趟浑水,毕竟,明哲保身才是头等要事。
    戚瑶这才起了兴趣,抬手止住那摇着团扇的侍女,望向孟求泽,说道:此话怎讲?
    孟求泽道:陛下向来厌恶天道,鄙夷仙术,皇后也是知晓的。陛下要除掉聂秋,就是为了打破世人心中的桎梏,而我如今入住槃星宫,同时兼任天相师一职,聂秋被除,恐怕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伴君如伴虎,在这深宫中,若臣不谨慎行事,大约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哧。戚瑶忽地笑了,假话。五哥想不想对付你,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
    她摆弄着扇柄上的挂坠,悠悠地叹道:只恨本宫欠下孟大人一个人情,不能仔细追问下去了。孟大人,让本宫猜一猜,你是想请本宫出主意,好给你找个借口推辞大典吧?
    孟求泽沉默了片刻,说道:皇后明鉴,臣正有此意。
    倒也不难。沉娥,拿纸笔来。待侍女拿过纸笔,研开墨汁后,戚瑶将袖口挽至腕骨下一寸处,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口中念念有词,说道,陛下这些日正发愁,本宫斗胆猜测,他大约是缺个动手的引子。而孟大人,恰巧就可以成为这个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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